草坪中有一处小景,有几个花坛子,腿软的无力,酒精作用,他坐了一个看起来能坐的坛子。没有穿外套,身上的条纹衬衫替他抵挡着海风。
心脏上是烧灼感,精神越发压制不住的亢奋,酒精彻底将他控制。
他扯了扯身上的衬衫,一声嘲笑,“随和?我对你没有照顾,也不至于不随和?”他想起陈望说的话。他对着对面的房子自言自语,好像那幢黑压压的房子是一个能听懂人语的人,也能听到他离了这么些距离的声音。
“做饭?整理房间?还种花儿?”他看着那房子,全当它是一个人了,他做出一副疑惑的神情,“那些不是该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一个大男人做这些就是关心?就是对你好?”
“什么狗屁道理,呸!蠢货!活该不正眼看你。”他呸了一声,像个骂街的女人。这种举动在清醒的时候绝不会出现在这个男人,这个英俊冷酷不苟言笑说一不二的男人身上。
他冷沉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絮絮叨叨,“知道我多想见你吗?就想见见你怎么啦!为什么不来!就这么的不愿意看到我?”他抬手摸了摸头发,头发上硬硬的,只为了让它们集体换个方向,发型师说这样非常帅。“我还信他们,我还专门做了这么蠢的发型,你为什么就不来看一眼?”
他唰的从坛子上站起身来,匆匆走到一处只有栅栏将两个区域分隔开的地方,这里是和那边最近的地方,没有深深的灌木阻隔,来的第一天他就摸清了。
他对着房子,一手叉在腰上,一手指着房子说话,像在训话。
“我现在有时间了,你要是肯回来,对我态度好点儿,种个花儿又有什么难处。”
他原地转了一圈,“我把这儿全种花,我亲自种,谁我也不用,我把他们全部赶走,我每天亲自做饭,这种事又有什么难的,啊!你喜欢吃什么,我就学什么,我请最好的大厨教,难道我,我傅荀还能学不会这种小儿科的东西?你有要求,你得说。你可以教我,你教教我怎么对你好。又没有人告诉我怎么讨你欢欣,我又不是流氓,整天研究女人,你教教我怎么啦,你教教我,我就学会了,”
海浪拍着岸边的岩石,海风狠狠刮来,透过单薄的衣衫,浸凉不清醒的人,他踉踉跄跄原地打转,胡乱的自言自语,最后一跤跌在草坪上。草坪上有水,他却没有动,就那样单膝跪着,单手落在草上,掌心下是冰凉的带着水的草,水很快浸透了衣料,湿了膝盖。
他耷拉着头,喃喃自语,“我知道我没有尽到一个丈夫应尽的照顾义务,我知道我不该忽略你的感受,我只是以为以后有时间可以弥补。你爸爸说了那些话,让我签字的时候我没有脸说什么,我没脸赖着不签,我甚至没脸说半个不字,你要离婚的时候我也没有脸赖着不离。”
他跪了许久,也不管草上的水气浸透了他一大片裤腿。他忽然起了身,直直朝前,他终于走到了栅栏前,手指握住栅栏,扒着就往上跃,他要翻过去。
他曾经在无数个夜里,走到这里,他早想要从这里翻越过去,任打任骂,他只想看看她,听听她的声音。
第36章
“哎呀, 欲速则不达,欲速则不达,你要是现在过去了, 咱们的全盘棋就输了!”陈望像是掐着时间出现,将不清醒的人及时的从栅栏上拽了下来。
“滚,别管老子。”
“对,老子, 你是我老子。爷呀,咱们回去, 你现在这样过去, 以太太目前对你的态度, 你只会得到一个耳光外加一句流氓。”
“你放开我!”
陈望与傅荀两个人在习习的海风中纠缠, 陈望哪是他的对手,最后老何来了,魁梧的身板将他往肩上一扛, 带回了屋里, 花园里重新安静下来。
海水不知疲倦的从远处卷来,撞击着海岸线。
这是大海的声音,让林恩筱觉得安心的声音。
书房里,她正在看一个人的博客,马可,男,40岁,台湾人, 过去的十二年时间他只身一人在南方一处偏远山区一所小学里义务支教。
博客里上百万的文字,只言教育。
此人没有接受过采访,但上过几次新闻, 他处在深山之中著书立说,他曾经饱受争议,被抨击为另辟蹊径的哗众取宠,对此他却从未做过任何解释,他仍然在博客中写一些空洞、过于理想化的理论。
十年如一日,他没有工资,不出深山,靠着台湾的遗产过着简朴的生活。
而在去年,他有了一项大动作,他的书受到了诸多的认可,他研究的对象不仅仅是孩子,不仅仅是教育,他研究人,研究教育对一个人的长远影响。
下一期要记录的对象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林恩筱端正的坐在书桌前,电脑旁放着一杯咖啡,提神醒脑。她想尽快将马可傅客上的文字看完,再看看他的书,这样她不得不利用起晚上安静的时间。
她将全部的思绪都埋进了电脑里,至余一些事一些人,纷纷杂杂的,她不想起,她的世界里就可以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人和这些事。
上一次对石老师的采访,正在紧锣密鼓的剪辑送审以及一系列繁复的准备当中,而这个过程不需要她的参与,有事她便去一趟电视台,没事她便独自一人在海边看资料,为即将出发的下一次采访做准备。
除了刘女士的甜品快递,没有人会来打扰她。
夜幕下,林恩筱从家政阿姨手里接过甜品,“我方便问一下,刘女士她白天工作吗?”
“她有时候工作,有时候不用工作。这两天感冒了在家休息,不过今天好了。”家政阿姨笑了笑。
“啊,那就好。替我谢谢刘女士。”她看了看手上的礼物。
很想将梁薇的疑惑问一下,有没有孩子,有没有丈夫,不过罢了。
关起门来,林恩筱将篮子打开,这回却是中式糕点,做的非常的精致的中式糕点。
附卡片一张:“看了你们节目的预告,很不错,预祝成功!”
林恩筱拾起卡片,字写的方方正正,不带个人色彩。她认真的看,这张卡片就像她这个人带给她的感受,无法捕捉个人色彩,也无法在心中描绘出她大至的形象。
已经收了这么多,她也不好现在突然拒收,并且也确实被这些精致的东西馋着了。
隔天,林恩筱只得趁着放松眼睛的时间也自制了一些以前学过的甜点,待家政阿姨再次上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都省了她亲自送过去。
这倒像是两个小孩儿,自己的东西吃腻了,要交换着吃。
她也附卡一张:“谢谢祝福,也祝你生活幸福!天气凉了,注意保暖。”
隔天又来了一篮子苏式糕点,并附卡一张:“一个人生活,注意劳逸结合。”
这礼尚往来!
真是!
林恩筱看着卡片忍不住的笑。
一个人生活!她也是被人同情了吗?
客厅里,林恩筱坐在沙发上,茶几下有个小抽屉,拖开,里面同样的卡片有好几张,白色底,角落有一束淡雅的小花。现在又多了一张。
*
十月末,往大山里走,听着真是不错,而到了地方,一切的美丽幻想都被现实掩盖。当然没有旅游区的层林尽染,落英缤纷。
朴素的大山,不太宽阔的乡村小道,坡坡坎坎的土路,同事们都在打趣,他们的节目应该换个名称,叫:“深入乡村。”
坐了大半天的车,像是极度抑郁后的亢奋,大家都在说说笑笑,说些该的不该的在打趣,林恩筱很少发言,因为骆之辰!
他的存在,让她十分的不自在。虽然他真就只是和别的同事一样,与她只有正常的交流。
罢了。
马可就住在学校里,一间窄小的房子就是他的家。
与第一次采访不一同,林恩筱有了些实战经验,而受访者又愿意配合。
“听说您原来从不接受任何采访,为什么现在愿意了。”林恩筱微笑着问,声音清甜,笑容温暖,有一种特殊的赏心悦目的亲和力。
“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认识到教育对一个人的长远影响。”40岁的男人,瘦高个,说话温言细语,某些字还略带点台湾腔。不过他对她的亲和力似乎毫不在乎。
他不太认真的看她,不是因为陌生、男女不便,更像是因为不重要,便不用重视。这种微妙,让林恩筱有些受打击。
马可的身边随时都跟着一群小学生,学生们都不怕他,在他身旁缠来缠去,不像通常的学生有尊师重道的规矩。
他们拍摄马可为学生上课,学校背后就有一片深深的松树林,他的课堂不是每每都在教室进行,而时常会带着学生进树林。
实际上他在这个地方已经待了十多年,但因为贫穷,最后从他手上走出去的学生,没有一个人是收获了让人侧目的成就的,至今也有人以此对他进行抨击。
“您对此是怎么回应的?”
“我没有回应过这些。”马可在回答,眼睛却看着身旁的一个孩子,孩子将他手心掰开,仍了一只死掉的虫子在他手上,几个孩子哈哈大笑着在周围闹。
采访的氛围并不安静,简直吵吵嚷嚷,总是有孩子蹿出来,对马可捣乱,林恩筱甚至想对这些孩子说些严厉的话。
马可却笑了,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如果让他们和我们一样规矩,童年就没有什么可歌讼的了。”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说起了他们的节目名称来,说一开始因为这个名称而不太想接受这次采访,因为害怕以后会招来更多的非难。“但有人说你们电视台影响力很大。”
他说希望这次的采访能引起更多普通人的关注,虽然这种影响也不会很大,几乎不会有人因此而对自己的教育常态作出调整,但至少会有更多人知道有这样的一种说话存在,也许以后与他有相同想法的人会更多,这就是他的目的。
现在的社会缺少耐心,能认真看书的人越来越少,电视节目更为直接也更为有效。
他无奈的说。
拍摄进行了两天,学校里有80%以上的孩子住校,山区来回路远,住校是最好的选择。他们的镜头不仅拍马可,也拍孩子,在拍到孩子们的住宿环境时,林恩筱有些震惊,于她这个从小几乎过着公主般生活长大的人。
校舍本身不错,也挺干净,但孩子们的个人物品被褥、衣物,床底下的鞋子真是林恩筱从未见过的破旧。
当他们将它们穿在身上时,这样的破旧会因他们的好动、调皮而被掩盖,而它们此刻静静的破旧在一处,让人看了心情沉重。
马可大概注意到了她表情里的微妙,“有很多东西不是会答题就能改变的。具备未来面对生活的勇气和才能我觉得更实在。”
林恩筱转头,马可温和的看着她。她想这或许就是她问他没能教出什么名人的答案罢。
两天时间的采访很顺利,拍摄马可的工作,拍摄他的生活,谈他的理想和他理想中的教育。平时他除了爱看书,没有什么喜好,闲暇时间全混在孩子中间,一下课,总是一大群孩子跟在他身后。
中午放学太阳很大,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连拖着拽的将马可拖下山,扯的他身上单薄的T恤衫几乎就要散架,却没有人认为不妥,所有人都在笑。
山下有条浅浅的溪水,他们都将鞋袜脱了下水。
摄像机跟着他们走。
一个孩子跟人玩闹,没站稳一屁股坐进了水里,站起来跳脚骂,骂完了带着一屁股的水继续玩耍,他们在只有浅浅一层水的地方搬开石头找螃蟹,林恩筱问他不怕感冒吗?
“感冒了会好啊。”她被很嫌弃的看了一眼。
林恩筱被怼的哑口无言。
在这儿没有孩子拉着她要拍照,也没有人盯着她看说认识她,甚至孩子们对她们这一大群人都不太好奇。因为他们真是有更为有趣的事可做。
一屁股水的那孩子肤色黝黑,有种异样的成熟,他光脚在水里走的很娴熟。他走开,林恩筱转头,看到骆之辰的摄像机对着她,红灯亮着,她觉得应该对此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镜子笑了笑。
她再转回头去,开始脱鞋脱袜,尽管她的行礼箱中并没有足够换洗的衣物。
脚踩下水,十月末,溪水冰凉,就算头顶是大大的太阳,还是有些刺骨。她洁白如葱段的脚趾蜷缩起来。
已经下水,无路可退,她攥紧着双手,脚踩着硌肉的石头,往水中走,没有顾虑,冰凉刺激心脏,刺激的神经兴奋,她踩过溪水,到了水最浅的地方,伸手下水,像他们一样搬开石头,不是每一个石头下都有螃蟹,然而她第一次就中了,那螃蟹没有藏身之处,迅速转移。
“这边这边,她搬到了。”一个孩子在耳边叫,一把将螃蟹抓了起来。
“我看看我看看,这么大!”
“她运气好好哦。”
她算是真正融入了他们的世界。不过采访也彻底结束了。
这次并没有受到像上次一样的热烈欢送。
从反光镜里,林恩筱能看到马可高高的个子站在学校门口,孩子们在他身周打闹,有个孩子跳上了他的背,他佝偻着顺从着背上孩子的胡闹。
离开前林恩筱承诺,会为学校里的每个孩子寄新衣物过来,却被马可一口拒绝了,拒绝的她脸色霎时泛白。
她几乎瞬间读懂了马可的意思,因为他们并不需要一件衣服,一双鞋子,除非她能每个月都寄,除非她有能力彻底的改变这里的每一个孩子,以及每一个孩子身后的家庭,否则那就是毫无意义的干扰。
林恩筱收回视线,她坐在副驾驶,心情沉重,因为无能为力。即便是节目播出,可以吸引大量的人捐款捐物,最后输入这广大的山区也只是杯水车薪,于实质无用,也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干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