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梁映真一言不发,闷头吃饭,只挑自己面前的菜,绝不伸长筷子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恨不得隐于无形。
赵卓丽举杯说些客套话,夸赞此番傅审言在北美的收购顺利。商业杂志上有过报道,圈内也有传闻,傅氏此举为进军北美的商业地产。
傅审言闻言举起杯,半句不提公事:“我也敬岳母一杯,之前我因为在外无法分身,感谢你将映真照顾得这么好。”
谢什么谢?梁映真一下子抬起了头,领土意识一下也跟着抬头。
她妈妈照顾她不是很正常吗?这话说得好像她是傅家委托梁家照顾、仅仅寄住在这的外人一样。
心情欠佳,一顿晚饭吃得如同嚼蜡,一结束,她早早地说“我吃完了你们慢用”便火速溜到二楼露台那一方独属于她的空间。
雨只下了一会,这会停了,微微的凉意伴着空气里的湿意,她擦了长椅沾上的雨水,坐上去又开始发呆,或者说胡思乱想。
脑里自动自发地蹦出赵卓丽的声音,“论家世、能力、长相,没有能比得上小傅的。”
家世暂时她并不十分清楚傅家在江城如何,能力自然也不清楚,但长相……她隐隐觉得,大概似乎依稀有点这样的可能性。
“映真。”
视线里出现一个人,夜色里眸色更深,站得近了,身高带来的压迫感也百倍放大。
她几乎有些紧张地看着他,先去看了一眼通往露台的门,不知是谁引他上露台,八成是陈静。不对,陈静今天放假了,那不就只剩妈妈?
视线再回到他身上,强迫着自己不能挪开视线,那样表现得就太怂了。
露台上没有灯,只有玻璃窗透出些微楼廊里的光线。女孩的脸在这昏黄的光影里,依然是明眸皓齿的动人。
他表情看似放松,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梁映真被看得不自在,还是强撑着与他对视,郑重其事地开口:“我想跟你谈谈。”
他不说话。
梁映真心里直打鼓。
席间听他的意思,似乎是想要接她回家,她当然不愿意跟完全陌生的男人走,即便这人说是她的丈夫。
好歹她失忆,总得给些时间吧?
她整理思路,在男人的沉默威压中,鼓起勇气说:“听他们说,你是我的丈夫——”
“你想离婚?”
你怎知道?!
脑中一闪,陈静!她就知道,连吃个甜筒都要汇报,怎么可能漏过她碎碎念过的离婚。
还说不是监视?分明就是嘛!
原本的紧张一扫而空,怒气又被撩起来了,以往他远在北美够不着,现在可以好好说道说道监视的问题。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什么铃声响了,傅审言抬起手掌示意她安静,另一手拿出手机往露台边缘走去。
夜风湿凉,吹得她有些冷了,一边是心里噌噌的怒气,一边是清凉的风。
梁映真冷得抱住胳膊,不远处男人声音低低沉沉,隐约有字随风飘来,过了十分钟,没见他有停止通话的迹象。但已经等了这么久,又不好放弃。
她今天穿一条浅调蓝色连衣裙,两边手臂处是蓬松柔软的雪纺,穿起来显瘦又有仙气,可在有风的夜里,雪纺丝毫挡不住风,两边胳膊被吹得微微发抖,全靠手掌心的一点温度。
她抱着胳膊越等越气,望着露台边男人的背影,怒气不断蓄力。
漫长等待之后,傅审言转身重新走至她的长椅旁,半分也没有慢待她的歉疚,神情自若地道:“说到哪了?哦,你要离婚,仅仅因为失忆,我觉得太过儿戏。”
梁映真本就冷得瑟瑟发抖,不出意外等来他的不赞同,立即就杠上了:“可我失忆了啊,如果咱们是朋友倒也没关系,可是夫妻…我……”
她没好意思说下去,夫妻可是要躺在同一张床上的人。只要一想到和眼前的陌生男人同床共枕,她就觉得窒息。
夜色中,楼廊透来的光线照在他的侧脸,男人的半边脸隐在暗处,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的模样,莫名有威压感,仿佛他周围的空气也凝结了。
“夫妻的确不一样,轻重与朋友不同。”
傅审言目光沉静,语气很淡:“你失忆就要离婚,如果记起我们的感情又怎么,再复婚么?你晚几年失忆,或许我们已经有了孩子。仅凭一个失忆就要丢开做母亲的责任,不可能吧?”
“我……”
听见那句“或许我们已经有了孩子”,她瞬间脸红,错开目光。
“如果记起我们的感情”这话,他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她一时有些恍惚:“我们以前……感情好吗?”
“好与不好已经没有价值,你失忆了。重要的是今后。”他平静道。
这话说得,好像这倒成了她失忆的错。好歹是夫妻感情,一句冷冷清清的“没有价值”,说没就没一点也不惋惜痛心疾首,这男人没有心。
“那,陈静那儿监视我、给你汇报我的日常,要怎么解释?就算我们是夫妻,也没有这个道理啊。”她抱着胳膊昂起小巧的下巴,“违法的你知不知道?”
“你失忆了,还懂得法律?”傅审言唇边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我身边放了保镖,随我行走。按你的逻辑不也是他们监视我?”
呃,保镖好像还可以啊。
“不要污名化正常的关心,映真。”
他一锤定音,不给她继续争辩的机会,梁映真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又见他抬起手腕,垂下眼专注看时间,一副“我多说一分钟少赚一个亿”的大忙人模样。
她暗暗撅了下嘴以示不屑。
傅审言看着她道:“你想多在梁家住也可以,过几天我再来接你。”
“我……”她开口就要反对。
“别使小性子,也别胡思乱想。人在任何时候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失忆不是免责的借口。你是傅太太,有些话想想再出口。”
梁映真:“我……”
傅审言很轻地扬了下眉。
还我什么?道理全在他那边,她就快被说得反省自己的冲动与幼稚。
她咬住唇不说话,他并不意外,略微颔首便出了露台,梁映真僵坐着没动,随即听见露台下响起轿车渐渐远去的声音。
当夜,她躺在床上拉高软被,闭上眼,便会浮现他说最后那番话时的眼神。
男人眸子幽黑,笔直而锐利的目光,不由得让人自背脊生出一股小动物误入猎者丛林的错觉。
第四章
傅氏大厦位于江岸中心临江边,江岸中心本就是傅氏旗下的明科地产一手打造,傅氏当仁不仁占据最优越的地理位置,八十一层写字楼高高耸立,阳光下外玻璃面反射出熠熠光芒,是江城有名的地标性建筑之一。
此时是早晨八点,距离上班打卡的九点仍有一段时间,傅氏大厦某层走廊却已有不少人步伐匆匆,无一不是神色肃穆,疾步往会议室去。
总裁专属会议室位于第八十层,平日如非傅审言出席,绝不会动用这一层会议室。
今天,是傅审言回国后第一次开高管会议,最低级别也是各公司事业部总经理。
“冯总,会议上咱们要不要把西郊地皮那问题说一说,我本意想先自己处理,不行呢再往上报。”说话者是明科地产投资事业部总经理罗全。
“自己处理?处理好了皆大欢喜,万一给人抢走怎么交代。西郊是江城未来西进的重要战略地,项目上千亩,你掂量下咱俩经不经得起这块地出闪失?再说,”说话人是明科总经理冯帆,顿了顿,声音压低,“上头那位什么不知道,你就瞒得住?”
傅氏是做地产起家,时至今日集团覆盖众多行业,但地产业务仍是集团的重心。
罗全面上一紧:“明白了。”
说话间一行人走至会议室门口,厚重棕色双开门缓缓被站在门口的助理拉开。
偌大的会议室内,修长的会议桌两侧座椅有序推在桌内,刻有姓名的铭牌和支起的微麦克风端正摆放在每一个座位前,旁边皆放置一瓶纯净水。吊顶光线明亮又不失柔和,亮堂的会议室内,入眼最扎眼的便是坐于上首位置的傅审言。
他身形挺拔高大,坐在那里轻易占据人的注意力,且长相极英俊,气质被轮廓分明的脸型衬托得很冷硬,瞳仁深黑,看人时目光似乎能看进眼底。
会议室门一开,他伸出手,手掌倾斜,做出一个请入座的手势。
只是一个简单手势,无端让这些久经职场的老将生出些初出社会的嫩头青才有的局促。
待人一一落座,会议开始。
各公司事业部总经理无异已经是人中龙凤,但在这位的眼皮底下汇报半年来的工作,仍然抱着十二分的谨慎和妥帖,到明科地产投资事业部罗全汇报完工作,又补充道:“西郊那块地目前看风声竞争比预期激烈得多,预算可能会超很多,我们有些犹豫要不要跟进。傅总您看?”
傅审言:“看来罗总不太明白明科未来的战略筹划。”
语气很轻,话却说得很重。
罗全当即后背一凉,立刻表态:“是我没有表达清楚,之前按现在竞争情况重新做了份投资收益的预算,回报率比公司一向的要求低,我们担心报上不去审批过不了啊。西郊肯定是要拿下,这个没有疑问,就是回报率……”
“节不了流就开源,成本下不去想想怎么提高利润。”
道理谁都明白,可利润若是那么容易就能提高,罗全也不会为此头秃了,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可行分析报告里,已经是优化后的回报率,也不到百分之十,提高利润这……实在难实现啊。”
“罗总去年买下公司开发的碧水郡两套联排别墅,这不是很有魄力么?我以超出江城百分之九十九人的薪酬请你坐在这个位置,”傅审言手中的钢笔并未打开,只用笔帽一端轻轻叩击桌面两下,“是要解决问题的。”
敲完他轻轻丢下手中的笔,往椅背一靠,抬起眼皮看过去:“解决不了么,不如我帮你解决?”
会议室内氛围骤冷。
“能,能解决。”
罗全立即找补了好些话立下军令状才缓缓坐下,到下一个汇报的财务事业部总经理,他汇报时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务必每个数据准确有出处,末了便看向上首静静等待发问。
“嗯。”
这就算是满意了。
财务事业部总经理一颗心终于落稳。
下午一点半,关闭五个小时的会议室大门重新打开,傅审言神色疏淡,迈步而出,七位助理和秘书规矩跟在身后。
待他们走了会,各位总经理才从会议室大门出来,互相对视,都有劫后余生之感。
当然,汇报时被问倒答不上来的几个就没有这么轻松了,面色一个比一个凝重,步伐一个比一个沉重。
下午三点,傅氏集团每一位员工收到发自傅审言身边第一秘书的内网邮件,罗列了十几个事业部乃公司总经理的人事变动和职级调整。
末尾签名是遒劲的三个字,“傅审言”。
傅氏掌权人归来的第四天,这一场悬于所有人心的地震终于释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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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吧,罗总怎么突然变S10了?他副手也是S10啊,他不得气炸啦?”
下午茶时间,明科地产茶水间内聚集起一个小团体,悄悄八卦傅总离国半年归来的第一个大动作。
投资事业部罗总职级从S12到S10,连降两级,对应的薪酬和公司配车一应都会降低标准,以往下调往往也就一个职级,连降两次实属少见,何况调至与副手相应的等级,暗地还有警告意味。
问话的是实习三月的新人,刚问完便有工作久一点的女同事接话:“这不明摆着的吗,上午刚开高管会议,会议一结束他连降两级,肯定是哪儿干得不好被傅总盯上了呗。”
新人感叹:“好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