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倒春寒忽然一下降临,前几天还春暖花开的安州,气温一下子下降了十来度,田语不得不把早就收起来的大衣又拿了出来。
春澜云镜首开圆满,她的后顾之忧就解决了一大半;过完年后,虞副总并没有提出辞职,反倒工作积极了起来,召开了两次总公司会议,拟定了今年的拿地开工计划,在春澜云镜开盘前几天还特别热心地替田语出谋划策。
田语不知道是她对田成良的警告起作用了,还是虞副总自己想通了,但不管怎样,现在总公司的确不能再有高管离职动荡了,这样的结果她喜闻乐见。
新能源这边依然棘手,开年她就更换了上游的供应商,原来的副总现在在主持全面工作,底下技术人员被挖走几个之后,副总拆了东墙补西墙,明显捉襟见肘,她原定的替补王先生回了老家,要元宵后才能过来面谈。
公司的事情好好坏坏,田语再忙也还能撑得住,但让她心烦的是,余淑媛忽然生病了。
春澜云镜开盘后的第三天,小姨就急急地从医院里给她打了电话,余淑媛在家忽然晕倒被急救车拉到了医院。
田语吓得魂飞魄散,飞一样地赶到医院,幸好,查出来不是什么大病,感冒发烧并发心肌炎,加上高血压和神经衰弱,需要住院治疗观察。
高血压和神经衰弱是余淑媛的老毛病了,田成善去世后,她有过连着一周都没合眼的记录,整个人都变得神经兮兮的,总是坐在门口说要等田成善回家。那时候田语整晚都不敢睡,一刻都不敢让她离开视线,生怕一不留神她就从楼上跳下去了。
余淑媛不肯住院,田语赶到的时候她还在和医生争辩,小姨在一旁干着急,见了田语才如释重负,把田语拉到一旁悄声道:“你妈惦记着明天是你爸的忌日,要去墓园看他,怕医生不给她去,所以才不想住院。”
田语一阵恍惚。
真快啊,又是一年。一眨眼,这是田成善不在的日子,已经满三年了。
“我真的有事,医生,这个不要你负责,我会对自己负责任的。”余淑媛躺在病床上,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手上的针头眼看着要滑开了,田语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按住了她的手。
“你是她女儿?”医生显然生气了,沉着脸道,“心肌炎可大可小,厉害起来会没命的,她不懂你该懂吧?这三天她哪里都不能去,过了三天看情况再说。”
“好的,谢谢医生,我会劝她的。”田语轻声道。
医生走了,余淑媛挣扎着想从床上起来:“小语,你别听医生的,我真的没事,不就是个感冒吗?他们就会吓唬人……”
田语定定地看着她,眼眶渐渐红了。
“你这是怎么了……”余淑媛顿时手足无措了起来,“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吗?还是谁欺负你了?”
“妈,”田语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但说话声依然有些喑哑,“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是不是想和爸一起把我扔下?”
“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啊……”余淑媛矢口否认,语声却渐渐微弱,“我只是想去看看你爸而已,一年一次的忌日……”
“爸不会在意你忌日去不去墓地,只会在意你身体好不好,”田语替她掖了掖被角,“你就在病房里,祭奠爸的话让小姨在这里陪着你,念念经祷告祷告,爸也能听得见。墓地我会过去的,一定不会让爸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余淑媛不说话了,好一会儿才不太情愿地问:“墓地那么远呢,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慕允呢,他回来了吗?他不在的话妈还是和你一起去,去去就回好不好?”
“不好,”田语直截了当地拒绝,“你安心在这里养病。我问问慕允什么时候回来,他要是回来的话我就和他一起去,不回来的话我一个人也没事,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要人陪着才能做事。”
田语当然没有自讨没趣去问程慕允回不回来、陪不陪她一起去墓地祭扫。
田成善在她和余淑媛的心里是最重要的,是无可替代的,但是在别人心里是什么,她很清醒。
在田成良的心里,这个哥哥是提款工具,是冤大头;在众多客户心里,是一个狡诈的富豪,是啖食血肉的资本家;在亲朋好友的心里,是一个令人唏嘘、让人扼腕的存在,时过境迁留下的只有一声叹息;在程慕允的心里,是一个“老丈人”的符号、一个时过境迁已经被时代洪流遗忘的存在。
人世间的悲喜并不相通,强迫来的陪伴和悲痛太廉价,她不需要,田成善也不会需要。
正月十五是田园集团的另一个大日子,停工近四个月的桃花源邸二期复工了。一早,田语就和赵楠山等几个项目高管一起去了桃花源镇的复工和国际学校开建奠基的现场。
得益于最近的地产业整顿,这次复工得到了当地政府的大力支持,轻轨的建造也被提上了日程,计划于下月开始招标,四月就可以开工。今天的复工和奠基仪式,政府主管领导也到了现场,对田园集团这样有社会责任心的做法表示了肯定,并表示,他们会对项目提供尽可能的协助,把桃花源镇这张名片打出去。
仪式很简洁又隆重,到场的人很多,有来自M国的教育界顶尖名人,有安州商界的翘楚,也有政府官员和各大媒体,田语、郁柏卿、M国哈尔大学的校董和区府主管副区长作为四方代表为国际学校挥揪奠基。
奠基仪式后,桃花源镇项目方安排了简短的媒体见面会。
到场的媒体有好几个都是老牌媒体人,一开始的提问就非常尖锐,甚至带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
“请问田董事长,据传桃花源邸二期停工四个月是因为资金链断裂,现在复工的话,你对未来的资金情况有把握吗?会不会造成二次停工?”
媒体的事情是齐姐一手操办的,一般来说,这种见面会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邀请的媒体、现场的提问都是事先打过招呼的,不会有这种让人下不来台的提问。
齐姐在旁边一听这话急眼了,她万万没想到这位会前聊得好好的媒体老师会忽然发难,手心顿时出了一层薄汗,正要说几句官方回应为田语解围,田语给了她一个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
“现在整个行业都处于现金为王的状态,我相信大家都清楚,桃花源镇项目的确有困难,但这也恰好给了我们沉淀、反思的契机,也因此找到了更好的合作伙伴,也就是我们柏龙教育集团的郁柏卿老师倾力打造的柏龙拉斐尔国际学校,这可以说是因祸得福,”田语扫视会场,气定神闲,“请各位媒体老师拭目以待,见证一座国际小镇的崛起。”
底下的与会者鼓起掌来。
“那请问田董事长,你怎么能保证资金的充足呢?”那位媒体老师不死心,继续追问,“据我所知,二期的销售率才不到二成,房子卖得出去吗?”
“这位老师对我们桃花源邸的情况很熟悉啊,问题也问得很好,”田语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微微一笑,“这也是我们项目团队一直在考虑的问题,怎样重构公众对我们二期销售的信心。一直以来,地产销售都是以预售的形式进行的,业主承担了部分资金成本,也承担了看不见的风险。由于桃花源邸项目的特殊性,也基于我们此刻对项目的信心,我决定为桃花源邸开启新的销售模式——现房销售,签订合约的业主可以拥有付款的自主权,首付购买期房和现房交付付款任由选择,这样,业主们就不会有买到烂尾楼的担忧了。”
底下一阵哗然。
期房预售的模式一直被消费者诟病,但却是地产业心照不宣的基石。一个地产项目的开发,需要庞大的资金支持,期房模式将资金成本转移到了消费者身上,大大减轻了开发成本。
田语这样一来,直接把资金成本的压力自己扛了,这将对整个地产业的销售产生不小的冲击,但对购房者来说,是极大的利好,既能提前选到心仪的房子,又没有后顾之忧。
这个方案,是田语和团队经过反复论证后选定的。
对于桃花源邸二期来说,前期的牌子已经做塌了,现在要重新捡起来不能用普通的销售方法,国际私立学校是一个吸引眼球的策略,但力度还不够。
而且,因为那四个月的停工和配套建设的滞后,就算原本有意向的购房者也早就望而却步了,现在开启预售的话,田语几乎可以预见销售中心的门可罗雀,还不如顺水推舟,用这样特殊的销售方法来吸引意向客户的注意力。只要最后的现房质量好、未来预期高、配套设施跟上,未来的销售必定能重现一期的盛况。
“你们真的打算现房销售?”有人忍不住问,“那对前期购买的业主岂不是很不公平?”
“当然不会,前期业主对我们桃花源镇的信任是最珍贵的,他们的眼光也是非常独到的,”田语的下巴微扬,神色傲然,“在柏龙拉斐尔国际学校入驻后,我相信距离桃花源邸交付的脚步越近,它的价值就会越高,到时候这些业主将会有丰厚的回报,如果万一我的预料出错,业主有任何利息和价格上的损失,我将会悉数赔偿,请在座的各位做个见证。”
田语的声音清晰有力,这是对项目有绝对的信心,才会做出这样的承诺。
随着她的尾音落地,底下的媒体老师们互相对视了几眼,不约而同一起鼓起掌来。
见面会顺利结束,时近中午,与会者一起用了一个简单的午餐。
因为项目现场没有饭店,午餐借用了建筑公司的食堂,大工棚里很宽敞,收拾得也很干净,可以容纳五六十位工人,食材和大厨是田语从安州带过来的,每人三荤两素一汤,十分丰盛。
齐姐刚才替田语捏了一把冷汗,现在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小田董,你可太厉害了,这几下连环招一出,那个刺头也没声了。”
“你以为他只是刺头吗?”田语淡淡地问。
“难道……”齐姐恍然大悟,“是你叔叔……”
“心里有数就行,别节外生枝了,”田语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我们现在没有精力树敌,笔杆子就是双刃剑,以后找机会再回敬他。”
齐姐连连点头:“好,我记下了。”
“姐!”小麦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手里拎着一网兜的小螃蟹,“看,我起大早去抓的,炒了吃味道特别好。”
小螃蟹在网兜里张牙舞爪的,田语用手指戳了戳,笑了起来:“你还会抓螃蟹啊。”
“平常没事干就爱去海那边玩玩,”小麦朝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道,“姐,你刚才太帅了,那个记者是故意找茬的吧,真想冲上去封了他的嘴。”
“别胡说,”田语生怕他胡来,“咱们文明人,要做文明事。把房子造好卖好,就是对他最好的打脸。”
“我知道,”小麦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姐,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升职了,现在是现场项目部副经理。”
“真的?”田语替他开心,“那你好好干,带领全家族发家致富。”
小麦挠了挠头,不好意思了:“我哪有这本事,就想着好好干,能在这里买套房子落脚就心满意足了。”
“那好,以后我们做邻居,”田语笑着道,“桃花源邸三期下半年也要上了,我打算在东头那片买一套别墅,以后夏天避暑、冬天避寒。以后你也在这里的话,可以教我怎么抓螃蟹。”
“你先生……会来这里住?”小麦显然不太相信,小心翼翼地问。
田语的笑容一滞。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以程慕允这工作狂的状态,桃花源镇距离他的公司起码两个小时,就算临时住这里一两个星期也能要了他的命,别说是一两个月了。
不过,等到了那个时候,她和程慕允的婚姻应该早就已经到了尽头,程慕允的喜好也不在她考虑的范畴之内了。
“他来不来住是他的自由,”田语轻描淡写地道,“反正我会来住就是了。”
小麦的眼睛瞬间亮了:“那可说好了,做邻居抓螃蟹,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说:
给程总倒油和挖墙脚的络绎不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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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田语一直在项目工地呆到了下午两点,确认复工一切顺利后,这才离开了桃花源镇。
临行前,她拍了些如火如荼的工地照和小视频。
齐姐和赵楠山他们坐着公司的车走了,她则上了自己的车,一路往西,开往了位于安州西郊的同安墓园。三年前的元宵佳节,田成善在外出途中遭遇车祸,永远地离开了她和余淑媛,安息在了这块墓园中。
半个小时后,一片连绵的青山就落入了视线中。
早春的气息已经悄无声息地来临了,放眼望去,墓园原本的深绿色已经覆上了一层浅浅的嫩意,一座座墓碑掩映在一片绿意葱茏中,死气沉沉的黑和生机盎然的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个时候墓园几乎没有人过来扫墓,田语停好车,先去了墓园管理中心。
办公大厅里没几个人,都是上了年纪的,坐在一起一边嗑瓜子一边高谈阔论,一见田语,其中一个瘦高的老头立刻迎了上来,热情地招呼:“哎,田小姐啊,我琢磨着你们今天应该来了,果然你就到了。怎么,你一个人吗?”
“是,我妈生病了,我过来祭扫。”田语把准备的水果、食品递了过去,“黄伯,谢谢你们这阵子对我爸的照顾,费心了。”
“田小姐,你每次都这么客气,谢谢了,”黄伯很开心,“我每天都会去你爸墓前看看,反正都是要巡逻的,顺手的事。有什么东西要帮忙拿吗?走,我陪你上去。”
田语带来的东西的确很多,黄伯愿意帮忙倒是省得她上上下下跑上几趟。
青石台阶两边是郁郁葱葱的松柏,时不时地有飞鸟略过,传来几声“唧唧啾啾”的叫声,让这一片墓园显得愈发幽静。拾阶而上,墓碑上一张张黑白照片掠过眼帘,黄伯说着这些新墓、旧墓的杂事八卦,嗡嗡的声音萦绕在耳畔,但是田语却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机械地回应几声,脑子渐渐一片空白。
墓地很快就到了,黄伯把祭奠用的东西在目前一一摆好,还很贴心地替她放了个小马扎,最后识趣地道:“田小姐,那我先走了,你有事的话就来管理中心叫我。”
田语点了点头。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小小的平台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田语半蹲了下来,拿出准备好的手帕,仔细地擦拭着墓碑上的照片。这熟悉的眉眼、这凝肃的神情……一切都恍如昨天,田语甚至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小时候田成善把她高举过头顶时那有力的臂弯和爽朗的笑声,忽然之间,那个具体的、可以触摸到的爸爸就变成了这样一张薄薄的纸片,被封进了这冰冷的石头里。
“爸,妈很好,就是有点感冒,我不让她来。”
“我和叔叔吵翻了,你会帮着我的,对吧?”
“慕允他对我很好,你放心,今天他在国外赶不过来,你不会怪他吧?肯定不会,谁让他是你自己亲手选的呢。”
……
田语一边摆放着祭扫的贡品,一边和田成善絮语着,就好像从前两人无数次的对话。
她和父母的关系一直以来都很好,唯一的冲突就是五年前谈恋爱那会儿,周子颐正式登门拜访,结果却因为田成善嘲笑周子颐送来的礼物、内涵周子颐老家小镇的贫穷而彻底闹翻,周子颐摔门而出,田语和田成善大吵了一架。
田语还清晰得记得田成善当时说的话。
“小语,他连我的这些嘲笑都忍受不了,如果你们结了婚,这漫长的婚姻中,他会听到更多更难听的话,你觉得你们俩会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