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封赏的旨意,孟清和沉默了,不晓得该做出何种表情。
故意的还是凑巧?
或者说,永乐大帝在玩冷幽默?
举头望天,仍是无解。
干脆先领钱,其他的,再议。
第一百四十四章 十一月
永乐二年十一己酉,冬至
天还未亮,大宁城中便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守城门的卫卒用力拍了拍脸,打起精神,举着火把,急步走下城墙,拦住了策马奔向城门的十余名骑士。
“锦衣卫奉旨回京!”
为首的骑士举起腰牌,明晃晃的银牌,在火光照耀下十分醒目。
卫卒不为所动,仍横起长枪,镇守有令,不到时辰,绝不能开城门!
临近年关,必须比平时更加小心。大宁城中聚集有不少往来于南北的商队,携带的皮货,盐巴,粮食,茶叶,哪一样都是草原上急需的。
没仔细查验过腰牌,万一是鞑子的探子假冒,出了事,上头责罚暂且不论,单是卫卒自己心中都过意不去。
卫卒见领队的是百户,抱拳道路,“卑下也是奉命行事,还请百户体谅。”
城门不开,锦衣卫也不能硬闯。
好在不需等多久,卯时正,卫卒准时开了城门,一队骑士才快马出城,向南奔去。
待马蹄踏起的碎雪消失不见,才有一个卫卒开口询问,“小旗,拦了锦衣卫,当真无碍?”
之前横枪查验腰牌的卫卒哼了一声,“这是哪?大宁城,边塞要地!上月还抓了两个鞑靼探子,就是冒充的泰宁卫百户,你们几个都忘了?”
开口询问的卫卒缩了缩脖子,似想起了什么,不由得打了激灵。
“锦衣卫又怎么着?到了大宁,就要守大宁的规矩。到了天子驾前,咱们也有理!”小旗顿了顿,“这可是丁千户说的,丁千户是谁?兴宁伯的把兄弟!兴宁伯是何等人物,还用得着多说?没有兴宁伯在此镇守,咱们能过上今天的日子?眼睛都给老子放亮点,甭管锦衣卫泰宁卫,全照规矩来!”
“是!”
天色渐亮,出入城门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卫卒不再多言,开始认真盘查,务求不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自兴宁伯镇守大宁,大宁城再不见早年间的荒凉。临街的客栈食铺,往来的商队,赶着马匹和羊群的鞑靼,扛着山货托着雄鹰和海东青的女真,各色人等在城中往来不息,城南开辟出的商市更是一日比一日热闹。
兴宁伯仁义,体念边军苦劳,入城收取的铜板,逢单月取出一成,分给守城的卫卒。
善战的边军不论,伤卒和勾补来的余丁贴户,都得了在城内维护治安的差事。
按照大宁都司贴出的告示,凡边军,除屯田戍卫所得军饷余粮,若有功,除了朝廷恩赏,都司另有钱粮发放。尤以同鞑子作战,斩首擒敌所得最高。抓获鞑靼和瓦剌的探子,首功者,单粮食就能分得一石两斗,宝钞不稀罕,布匹和盐巴也时常会出现在奖励的单子上。贴户边民有功者,同样依例重赏。
赏赐均以天子名义发下,实行之前,已经北京行部上报朝廷。
消息传开,朝中多有非议,尤以兵科给事中言辞最为激烈,认为大宁都司此举有收买人心之嫌,定是图谋不轨。
朱棣当殿驳斥了弹劾孟清和及大宁都司的奏疏,扫视过满朝文武,沉声道:“朕在藩邸时,数因围猎过田家,见农人所食皆粟米荞麦,甚粗粝。问后才知,北地苦寒,雨雪无常,田中所出麦稻需缴冬税夏粮。一年辛苦却未必能够饱腹,方知其苦。”
朝堂之上,群臣皆无言以对。
寒窗苦读,不闻窗外事,毕竟只是少数。如杨士奇等自少时颠沛流离,遍尝穷困之苦者,更能体会永乐帝话中所含深意,神情中多了几许沉思。
“朕既知民苦,偶下乡里,临军屯,亲劳问,无不感悦。”朱棣顿了顿,似在回忆北平岁月,又似在叹息,满朝文武,竟只有兴宁伯一人,言行皆体圣意。幸得贤臣之际,不免又感到失望。朝堂诸公,国之栋梁,饱读诗书,研习先圣之学,竟无一人有兴宁伯之贤。
朝廷养士,不能为国为民,还有何用?
“边塞之地多军屯。军卒有戍卫之责,亦有屯田之劳,其苦更甚农人。若镇守指挥能知其情,时时劳问所苦,加以奖赏,谁不感奋勤力?”
兵科给事中还想争辩,天子之意在恤民爱军,但大宁都司所行实有谮越之嫌。更重要的是,大宁边军军饷优渥,奖励颇多,长此以往,其他边卫守将当如何自处?
“臣非不体边军之苦,然大宁之举,实是遗祸无穷。”
此言一出,永乐帝也不免默然。
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事,还真是个问题。
刑部有言,自永乐二年,汉王赵王就藩,定国公镇北京,兴宁伯镇大宁,诸边卫渐粮丰饷足。互市一开,大宁,广宁,开平等地坊市愈发繁荣,远超北疆诸地。因犯流罪卫军多发开平,宣府,兴州,遵化,广宁等地,被谪官军反不以为苦。甚至有贫瘠之地的军户故意犯罪,以期发往边塞。
此言绝非杜撰,有巡按山西监察御史张翥上疏为证。
十月中,朝廷下令,以一万山西之民充北京。洪武年间,哪次徙民不是怨声载道,发给宝钞耕牛,承诺给田分房子,也多不情愿。
这次倒好,得知是前往北京,并有少部分人有可能分往大宁,不用再三动员,一些靠近大漠的民户军户匠户,自己就收拾好包袱,清点家当,随时准备出发。
给多少宝钞,不计较。
用朝廷的耕牛要交税,没关系。
只要给北京和大宁户口,农户有田,军户待遇提升,匠户有机会到杂造局里干活,一切都好商量。
商户更是积极,笑容满面的套驴拉车,如今谁不晓得,到北京大宁有钱赚?
负责移民工作的山西布政使司和都指挥使司都有些发懵,是他们贴告示的方式不对?还是几地出了贪官酷吏,民不聊生,以致于迫不及待搬家走人?
迁移告示贴出,两司却迟迟未有下一步行动,有被推举出的里中老人求见县中大令,直接开口询问,朝廷移民的告示都贴出来了,是不是该选个好日子动身了?大家包袱都收拾好了,全都等着这一天哪!早点走,早点到地方,说不得还能赶种一季粮食。
听闻此言,大令半天没出声,完全不晓得该如何接话。
乡民如此配合,本该感到高兴,为何却想抱头撞柱痛哭一场?
不是说故土难离吗?
是他这个父母官做得太失败,以致乡民都宁愿背井离乡,改北京户口?
乡民不愿走,大令急,完不成任务,朝廷定会追究。
乡民乐意走,大令也急,时刻忧心被御史弹劾为官不仁,否则治下百姓为何要拖家带口远走边塞?
思来想去,怎么样都得不着好,这叫什么事!
无独有偶,移民当地的官员,或多或少都遇上了类似的情形,不免对自己的做官水平和人格魅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好歹也是科举出身,最次也是举人,为政能力应该没问题。
经过了铨选的严格考验,不敢言独一无二的英俊潇洒,至少也是浓眉大眼,相貌堂堂。
治下百姓却如此迫不及待的想离开……果真还是应该找块豆腐撞一撞吗?
实行军管的卫所倒是好些,毕竟军队的管理不同于里中乡民。但得到调令的官军,还是控制不住的嘴角往耳根咧。
撞大运了啊!
现如今,边军中正流行几句话,到了大宁,有肉吃,到了宣府,有田种,到了开原,有钱花,到了北京,有战功。
话糙点,其中却饱含着军汉们最朴实的愿望。
就藩山西的晋王得知消息,很不是滋味。
王府护卫都交公了,皇帝怎么还惦记着他地盘上的人口?
盘算一下小金库里的存款,晋王咬咬牙,人给了,绝迹要不回来,但也不能吃亏!
思定之后,立刻派王府长史进京朝见永乐帝。献上嘉禾,趁着皇帝高兴,提出派人到汉王和赵王的属地取取经,回头繁荣一下晋地的经济。
晋王长史说话很有水平,一再表明,晋王本意只为学习两地的先进经验,提高一下属地的GDP,绝无同皇子私自结交的意图。
“还请陛下恩准。”
有独到眼光的不只是晋王,周王也派人前来朝贺,提出了一样的请求。
作为朱棣的同母兄弟,朱橚比侄子更了解天子,进献嘉禾是必须的,一同献上的,还有传说中的仁兽驺虞。
仁兽现世,证明今上是仁德之君!
各种上表溜须,龙心定然大悦,请求派遣两支学习队伍,应该不成问题。
鉴于有长颈鹿被误做麒麟的历史记载,驺虞到底是何种动物,还有待考证。
至少在孟清和看来,根据种种描述,周王进献的这头仁兽,要么是头雪豹,要么就是头难得一见的白老虎。
只可惜,他人在大宁,不能亲眼见证。
不过,即便被召回京城,围观一下的机会也不大。
皇家动物园,概不对外售票,伸长了脖子也未必能到此一游。
自见到天子出行,拉辂的不是骏马,而是实打实的大象时,孟清和就对史官的实事求是精神产生了怀疑。
正德皇帝建个豹房,被史官骂成了昏君中的昏君。但比起用大象拉车,带着豹子打猎,还从非洲弄回了长颈鹿的永乐帝,朱厚照那点兴趣爱好,当真是不够看。
据孟清和所知,不少勋贵都有豢养猛兽的爱好,他在武阳侯家里就见过两头三月大的虎崽子。
由此可见,历史的真相到底如何,不过只是史官手中的一支笔。
晋王和周王的表疏一上,原本对北京大宁等地诸多非议的声音一下降低许多。
趁此良机,永乐帝召见群臣,将大宁一地上缴的粮税和布匹金银铜钱摆出来,大殿里顿时一片寂静。
朱棣表示,朕是讲理的。诸位要摆事实讲道理,把大宁都司打倒,可以。前提是,由诸卿推举贤能继任,并立下保证,一年之后上缴朝廷的粮食布帛要与当下平齐。
朕给诸位机会了,想抓住就趁早,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群臣低头,有志一同的沉默了。
如果不是数据造假,只能证明一点,兴宁伯和大宁都司上下实非常人。
一地的税收加起来,快赶上江浙一省膏腴之地。
边塞苦寒,人所共知。便是宁王朱权也不敢保证,可以将大宁经营到今日这个局面。
推举贤能?
上山下海也未必能再找出一个兴宁伯。即便找出来,没有定国公的支持,没有汉王和赵王的大开绿灯,想在大宁有所作为也不是件容易事。
坐在龙椅上,永乐帝一下一下敲着手指,眯着眼,抖着胡子,说啊。怎么不说了?奏疏上引经据典,要见真本事的时候就蔫了?
大宁都司上下串通一气,图谋不轨?
简直是笑话!当锦衣卫北镇抚司是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