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丞玉也说:“写作是很需要专注力的,学钢琴也需要专注力,不全神贯注地投入,就不会有效果。墨北妈妈,这点你真的要好好考虑,孩子能在一方面做到优秀就不错了,不一定非得让孩子发展成全才。况且童年的时光这么宝贵,不能让孩子连玩耍的时间都没有,变成了个小老头儿呀。”
孙丽华安静了一会儿,笑了笑:“唉,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听你们的。来,夏老师,我敬你一杯。”
墨北黑沉沉的眼睛盯着碰撞的酒杯,丝毫都没有感觉到轻松。
☆、争吵(倒V)
电视机打开着,声音却被拧得很小,以免影响到正在房间里写作业的墨洁。墨向阳扔垃圾回来,见孙丽华正低着头熨衣服,忙说:“我来吧。”从那次车祸之后,他就格外注意保护妻子的颈椎。
孙丽华对他笑了笑,说:“没几件衣服。”
墨向阳半哄半抢地把熨斗拿过来,说:“我来我来。”
孙丽华让开位置,坐到沙发上去,她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电视,突然说:“向阳,你说那个夏老师,是不是……嗯?”
墨向阳莫名其妙:“什么?”
孙丽华说:“你听她话里话外那个意思,特别不希望我叫小北学钢琴学书法,照她的话,最好就是什么都别让小北学。哎,你说她是不是担心小北学了别的,就没时间上她那儿学英语了,她就少了份收入啊?”
墨向阳说:“不能吧。”
孙丽华说:“其实我看小北现在的水平,真就不用再跟她学了。咱小北都能自己翻译书了,夏老师可都没翻译过呢。”
墨向阳笑着说:“人家翻没翻译过,又没跟咱们说,你哪儿知道。”
孙丽华说:“没说就是没有。真的,等学完这个月,就别让小北去了。省份学费还能学点儿别的呢。”
墨向阳犹豫地看看她:“这不好吧?”
孙丽华说:“学生都有毕业的那天,说到哪儿咱都有理。咱又没欠她学费,年啊节的还送礼。”
墨向阳说:“等我问问小北再说。”
孙丽华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说:“现在买架钢琴得多少钱?”
墨向阳说:“一般的也得好几千块吧,再好的上万。”
孙丽华说:“用小北的稿费也够了。也不用买太好的,等学成了再换也行,客厅放得下。让小洁也跟着学学,女孩子得有点艺术细胞。”
墨向阳叹气:“不是说好了不学钢琴了吗?”
孙丽华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们都那么说了,我还能怎么说,跟你们吵一架吗?学学又没坏处,家里又不是真买不起钢琴。”
墨向阳问:“那你到底是想让儿子当作家,还是想让他当钢琴家?”
孙丽华说:“我又不是非得逼着他成个什么什么家,不就是希望他多学点儿,多掌握一门手艺,对他将来找工作也有好处吗?哎墨向阳,我说你是怎么回事,我说什么你反对什么。”
见孙丽华提高了嗓门,墨向阳忙说:“心平气和,媳妇儿,咱心平气和地说,别激动。”孙丽华只好白了他一眼,闭上嘴。墨向阳笑笑,说:“小北的未来,我当然也操心,可那是十几二十年后的事,现在操心多了有用吗?……哦,有用有用,你别急。我是说小北现在已经很优秀了,你想想,谁家孩子能像咱儿子似的,这么小就出书了。”
孙丽华得意:“那当然。”
墨向阳说:“小北出书之前,咱俩不谁也没教过他,没逼着他学这学那,那是让他凭着兴趣来吗?这顺其自然……”
没等他说完,孙丽华急着抢话:“我就是后悔以前没好好教他,不教他都能出书,要是教了,他得厉害成啥样?”
墨向阳张口结舌。
孙丽华兴致勃勃地说:“王大夫的小姨子不是在文化宫教声乐么,明天我去问问他,他小姨子肯定认识教钢琴的老师。”
墨向阳看着妻子半天没说话,从未有过的无力感让他觉得呼吸不畅。为什么反反复复说了这么多次,却都说不通呢?是自己没有表述清楚?怎么她就是不明白,小北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对别的孩子适用的教育方法在小北这里会引起反弹?
跟她沟通,就像是对着一面墙壁喊话,哪怕你喊到声嘶力竭,墙壁都不会回应——一面墙,它永远成不了山谷。
孙丽华发现丈夫沉默的时间有点长,她扭头看了一眼,吃惊地看到一张混合了愤怒、困惑与绝望的脸。“向、向阳?你怎么了?”
墨向阳深吸了口气,冷冰冰地说:“这事听我的,小北不学钢琴。”
孙丽华愣住了,她不明白丈夫怎么在这件事情上如此坚持,更不明白丈夫显而易见的怒气是从何而来。
她先是觉得惊慌,随后感到委屈,紧接着怒火充斥了她的胸膛。
她急促地喘息着,拼命克制着自己,她对自己说:别发火。别发火。孩子们还没睡,他们会听到的。别发火。别……
她听到自己尖利得有些刺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声调都在颤抖,这已经说不清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伤心了,一连串的质问脱口而出:“墨向阳你什么意思!儿子是你一个人的?我不是他亲妈?我能害他吗?多长时间了,我就想问问你,孩子的成绩你不管,他做什么你不管,他不上学你也不管,那不是个小猫小狗,你给口吃的就行了。一个孩子!一个孩子他得、他得上学,交朋友,他将来得在这个社会上活下去,不能跟别人不一样啊!现在你惯着他,将来他长大了,到社会上去谁会惯着他?到时候他吃了亏怎么办?他小孩子想不了这么远,我们当父母的得替他想啊。哪个孩子没点小脾气,可也得分个是非好歹吧,你不约束他,小脾气就一直改不了,以后是要碰壁的!”
熨斗下的衣服散发出焦味儿,墨向阳气恼地把熨斗放在架子上,将烫焦了的衣服往地上一扔,怒气冲冲地说:“我不想跟你吵架。我们都冷静冷静再说吧。”
他大步走到门口,穿上棉鞋,棉袄往身上一披,连扣子都没系就走了出去。
墨北贴着卧室的门坐在地上,地面很凉。刚刚父母的交谈他听得清清楚楚,随着嘭的一声关门的声响,墨北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姐姐卧室的门被轻轻打开,接着是墨洁迟疑胆怯的声音:“妈……你哭了?”
孙丽华带着鼻音呵斥她:“没你的事儿,写作业去。”
墨洁仓惶的脚步声退回卧室,啪嗒一下关上了门。
这一晚,墨向阳回来得很晚,孙丽华一直坐在客厅里看着无声的电视等着他。等墨向阳回来后,两个人都已疲倦得没有争吵的力气,沉默地洗漱一下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发现墨北没有出来吃早饭,墨洁去叫他,这才发现墨北在地上坐了一夜,发烧烧得人都有点糊涂了。
“小孩子的死,有种别样的美。”
墨北在稿纸的第一行空两格,写下这样一句话。
迟疑了一会儿,他在第二行接着写道:“这种美可以绘成静物画,可以谱成月光曲,让人立刻就能陶醉在美的线条里,静静体会着难以言喻的忧思。”
“咳咳……”那一晚的高烧给墨北留下了个后遗症,肺气变弱了,很容易犯咳嗽。不过也因为他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让父母的争端戛然而止——第一要事当然是让孩子养病,什么教育计划都得靠边站了。
而墨北这场病,好了又犯、犯了又好,断断续续地竟然持续了将近两个月。这期间孙丽华也试图让他去学些她想让他学的东西,墨北表现得很顺从,可是坚持不了两天,没好利索的病就再发作。最后孙丽华也无奈了,赌气撒手不管了。
那晚的争吵是夫妻俩结婚多年来第一次吵架,这就像是一首歌中间唱跑了调,之后再唱回原来的曲调也还是不完美了。孙丽华和墨向阳冷战了一段时间,后来墨向阳先服了软,虽然在某些观点上无法调和,但这又不是闹阶级矛盾,终究是要床头打架床尾和,安安稳稳地把日子过下去。
病好后,墨北告诉孙丽华,他决定回学校上学,不过他准备直接跳级参加小升初的考试。为了潜心备考,他住到了市里的姥姥家,这样方便他向夏老师求教,就算夏老师工作忙,那也还有已经上初中的夏多可以帮忙。
孙丽华觉得儿子变懂事了,她很欣慰,自然是支持墨北的决定。而墨向阳却觉得很诧异,当初强烈要求不上学的是墨北,现在做好计划准备上学的也是墨北,这孩子是搞什么鬼?
可是当墨向阳追问的时候,墨北只是反问他:“这样不好么?我妈挺高兴的,也不用再为这事儿跟你闹别扭了。”
墨向阳沉默半晌才说:“只要你觉得好就行,儿子,生活是你自己的,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都不可能代替你去生活。”
姥姥很欢喜外孙长住自己家,每天变着花样给墨北做好吃的。因为墨北随意说了句想吃豆腐脑,每天清晨姥姥都特意走上二十多分钟的路买回一大缸子来,放在灶台上温着,什么时候墨北睡醒了起来什么时候再吃。
为了方便墨北读书写作,姥姥外屋那个大客厅里放了新书桌——这是孙五岳特意找木材加工厂的朋友给打的,上了两层清漆,保留了原木色和纹理。原本放在客厅的电视也被搬进了卧室,餐桌则被搬进了孙五岳那屋,天冷的时候在那吃饭,天气热了就在院子里吃。
虽然客厅跟书房还有很大的差距,但姥姥的心意还是让墨北很感动。
离开家庭,离开……母亲,不让自己成为父母争执的导火索,这让他感觉轻松很多。
☆、第一更
喝了两口水,墨北继续写他的新作。
这篇推理小说的开端是一个孩子的尸体被发现,和一般的凶杀现场不同,从孩子的尸体到周围的环境都安祥得让人难以相信此处有死神降临。本该欣欣向荣的生命被收割,本该恐怖阴暗的场景却带着诗意的美感,这种反差令人惊奇,更令人对凶手的变态心理感到惊骇。
而故事的终结却是一个母亲的死亡,在一个阴暗肮脏的厨房里,没洗的碗筷堆积在水盆中,剩菜上聚满了苍蝇,这些饕餮嗜脓的生物同样聚集在那个只穿着一件旧得发黄的白睡裙的女人身上——她把自己悬吊在了挂腊肉的铁钩上。
始于脆弱的孩童,终结于苍白的成人;始于春芽之静美,终于枯草之衰败;始于纯真,终于谎言。
写下最后一个句号,墨北扭头看了看窗外,孙五岳养了一对鸽子,鸽笼就在他屋檐下面,咕咕咕地叫个不停,也不见他放它们飞一飞。墨北怀疑小舅是想把鸽子养肥了吃肉。
“喵——”小花猫已经长大成了俊秀的少年猫,它在墨北的小腿上蹭了一会儿,跳到他腿上,再跳到桌子上。
墨北连忙把文稿收起来,免得被猫给踩满梅花印。猫不满地叫了一声,尾巴扫过墨北的鼻子,而后把头探进墨北的杯里喝水。墨北没来得及阻止它,只好抱怨了一句:“我不喜欢跟别人共用一个杯子,别猫也不行。听到了吗?下不为例。”
“喵——”小猫意思意思地应了一声,懒洋洋地在桌上趴下来。
墨北给小猫顺着毛,手掌下能感觉到小猫的体温、呼吸和跳动的脉搏,这让他感觉温暖,很舒适。
“墨~~~北~~~”阴森森的叫声从窗外传来,还伴随着让人鸡皮疙瘩都起来的抓挠玻璃的声音。
墨北纯粹是被这声音弄得生理不适,连着打了两个寒颤。“夏!多!”墨北咬牙切齿。
夏多笑嘻嘻地从窗口伸了个脑袋进来,做了个鬼脸:“鬼来抓你喽!”
“青天白日哪来的鬼。”墨北不屑。
夏多说:“要是晚上来这招,我怕真把你给吓着。小孩子吓跑了魂儿就不好了。”一边说一边从窗户爬了进来。
墨北说:“你又逃学?”
夏多叫屈:“才不是,今天学校大扫除,干完我就回来了。好像是说省里来什么考察团要检查吧,大人们就爱做表面功夫。”
墨北疑惑:“大扫除会有很多活儿要干吧,这才几点就完事了?”
“呃,反正我是负责扫操场的……一部分。也不止我一个人干,小逗眼儿他们一起的。”夏多的眼睛开始转来转去,“分给我的那部分扫完以后,我就回来啦,至于还有没有其他的事,反正之前老师也没说……”
也就是说,他从大扫除中溜号了。
墨北对此不作评论,就是前世他自己都不是什么好学生,也没有那个责任心要去教别人天天向上,他只想知道一件事:“那你来我这儿干嘛?”
夏多冲着桌上的小猫奔了过去:“猫!我想死你啦!”
“喵!”
一人一猫活像分别了八百年似的你蹭我我舔你腻歪个没完,墨北说:“你们先亲热着,我走了。”
夏多忙问:“你干什么去?”
墨北说:“今天天气不错,我去散散步。”
夏多没忍住,噗哧一下乐了:“北北你这口气怎么跟我外公似的。”
墨北郑重地点点头:“小儿休得无礼,你可知老夫与彭祖齐寿。”说着还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子。
说是出来散步,可半路上遇到几个夏多认识的高年级男生,糊里糊涂的墨北就被当成小尾巴给一起夹带到某人家里玩了。
墨北窝在沙发一角,手里抱着不知被谁塞过来的一袋太阳神锅巴,有一口没一口地咔嚓咔嚓。电视里正在放一个香港武打片,可认真看录像的人没几个,这群十五六、十六七的男生正在热火朝天地打扑克。其中好几个人脸上都被粘了纸条,粘的位置都尽力刁钻——冒充山羊胡子似的粘在下巴正中间、仁丹胡一样粘在人中上、跟僵尸被贴符咒似的粘在脑门上……
“哈哈哈!乔小二,把脸拿过来让爷稀罕稀罕!”又赢了一把的夏多张狂地大笑,将纸条粘在身为主人的乔赟的……眼皮上。
乔赟笑骂:“臭小子,这让我怎么看东西?”
夏多说:“还有一只眼睛呢。”
几分钟后,夏多又大笑起来:“乔小二,脸拿来!”
乔赟另一个眼皮也被纸条粘住了。一群臭小子捧腹大笑,乔赟配合地从嘴角向上吹气,轮流吹起眼皮上的纸条,好方便他看清楚损友们抽搐的笑脸。
有个叫王三儿的胖男孩笑得直捶大腿,坐他身旁的小逗眼儿蹦起来用力勒他的脖子:“那是我的腿!”
于是又引来新一轮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