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岚真正和许辰亲起来,是在许瑛华到这里一年之后。
许瑛华是习惯享受的人,刚到镇上,租房子,嫌学校附近的陪读平房太矮,又炒,租了别人的两层小洋楼,二楼空着不用。她懒得很,晒衣服直接晒在窗户上,水红色的蕾丝胸衣直接对着大马路。
那时候已经有风言风语了。
她长得太漂亮,牌馆里又是鱼龙混杂的地方,打错牌了,放了炮了,掐一把,笑着捶回来两拳,推搡笑闹,你来我往,那些男牌友见她不在乎这些肢体接触的小事,也一个个都占她点便宜。她浑然不在意,夏天晚上洗完澡,穿着睡裙,披着个薄薄的外衣就去了牌馆,一身的皮肤白得像雪,烫的头发是大波浪卷,云一样氤氲在背后,她还吸烟,她的嘴唇和叶岚长得不像,是鲜红的花瓣唇,丰盈漂亮,在玻璃杯上印出唇印来。
许辰记得,有一天晚上回家,看见二婶在和妈妈坐在客厅里,神色鄙夷地不知道说些什么。爸爸在抽烟,看见自己回来,吼了句“不要说了!”
小镇就这么大,有些女人一辈子就活在这镇上,所以尤其在乎名声。不仅在乎自己的名声,也在乎亲戚朋友的名声,许妈妈和许瑛华是姑嫂关系,许家出了个这么浪荡的女人,几个妯娌都觉得丢脸,渐渐疏远了她,不像刚回来的时候那样热情。许辰记得姑姑刚回来的时候送了许妈妈一支口红,是十分漂亮的深红色,许妈妈当做宝贝一样,遇见逢年过节的重大场合才涂上一涂,后来姑姑的名声渐渐坏了,就再没见过那支口红了。上大学之后,许辰有次找东西,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了那支口红,深红的脂膏都已经干了,只剩一个空壳子,就像姑姑后来的境遇。
那时候许瑛华已经有了一个固定的“相好”了,就是镇上的人,是个开餐馆的男人,身材高大,浓眉大眼,人缘很好,到处都称他为“李老板”,李老板是有家室的,女儿和许辰是同班同学,据说她妈妈撞见了许瑛华和李老板在家里乱搞,要喝农药,在地上打滚,闹得整条街都知道了。
他女儿请了两天假,再来上学时眼圈红红的,同学说她是在医院照顾她妈妈。
许辰回来的路上,在牌馆看见姑姑,她仍然是原来的样子,穿着红色连衣裙,鬓发如云,看不出传言中被李老板的女人揪着头发拖到床下的样子。传言说李老板因为她扇了自己的老婆几个耳光,他老婆才要寻死。
满镇的风言风语里,许瑛华不为所动,和别人以为的“狐狸精”的性格不同,她和镇上的女人关系很好,甚至在事发之前,和李老板的老婆都是关系很好的。她教她们化妆,带她们去市里逛街。有个女人每次去她家都偷她的名牌化妆品,偷了她三四副耳环,她也当不知道。
她天生有种没心没肺,就连对自己也是一样,虽然这并不足以为她做下的事情辩白。
因为她的关系,叶岚的整个童年,都非常难熬。
叶岚小时候的脾气,和她相反,恰恰是两个极端。
他安静,阴沉,连话也很少说,他在镇上上小学,同班的孩子都排斥他,欺负他,放学的时候,成群结队地跟在他后面,骂他是野种,骂他的妈妈偷人。他一个人沉默地走在前面,他听不懂方言,但他听得懂恶意。
许辰是偶然撞见这一幕的。
他从来没发过那么大的脾气。
镇上的小孩都知道他,他就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值得崇拜和学习的“许辰哥哥”。上到考试时超常发挥考了第二名的优等生,下到下塘下河洗澡被揪回来的皮猴子,都曾被教育过“你看看人家许辰”。
但是许辰把这些人都赶开了,只留下他和叶岚。
他至今记得那条小路,两边都是别人家的院墙,有月季花开过了墙头,开得堆起来,深红淡粉的花簇簇拥拥。他记得那是个夏天,叶岚穿着鹅黄色的T恤,蓝色的牛仔短裤,背着白色的书包,书包上沾满了别人扔的泥巴,他连额前的头发上都沾了泥点,许辰蹲下来,替他把泥点都擦干净,叶岚是这样沉默,以至于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
他最终也没能说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他只是一直陪着叶岚,从早上去上早自习,到下午放学,他都带着叶岚一起,晚上上晚自习,他就让叶岚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玩,他还带着叶岚去上课。叶岚像只小猫一样躲在他怀里,玩一个可以变形的积木,一玩就是一节课,偶尔还钻出来看看老师在讲什么。
他是一个最温柔的哥哥,事实上,那个时候,除了他,也没有人能叩开叶岚坚硬而执拗的外壳了。
许瑛华以前还会关注一下儿子为什么没回家,后来都懒得管了。反正叶岚跟着许辰比跟着她还要舒服,至少不用担心中饭在哪吃。许辰曾经看过她和叶岚的新家。那时候她已经渐渐穷了,小洋楼也物归原主,在外面租了个地下室住着,地下室只有两个隔间,一个是厨房,一个用来放衣服和床——但床上也堆满了衣服,各种夏装,外套,内衣,甚至冬天的棉衣,都乱七八糟地堆在上面,偶尔还可以翻出一个干瘪的面包,可以看出叶岚昨晚是睡在哪里的——衣服堆里有一个小小的凹陷。
地下室连厕所也没有,要上厕所,只能穿过整条走廊,去尽头的公厕。而且许瑛华和房东似乎也有点关系,因为住在楼上的房东妻子大概以为是许瑛华回来了,从听见开门声音的那一刻开始就在摔东西砸碗,指桑骂槐地骂个不停许辰低头看了一眼叶岚,叶岚大概以为他今天晚上要把自己送回这里,默默地缩了一下。
许辰把叶岚带回了自己家。这一带就是几年。
无数个夏夜的晚上,许妈妈在楼下看店,许爸爸在学校查寝,许辰就带着叶岚在三楼的阳台上做作业,乡村的夜静谧安详,满天繁星。叶岚圆圆的脑袋趴在作业本上,艰难地练习着生字,许辰做完一道题目,就纠正一下他的握笔姿势,或者削一个苹果来给他吃。他不知道为什么,对叶岚总有着情不自禁地纵容,仿佛看见叶岚笑起来是比自己笑了更开心的事。
叶岚非常依赖他,连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要抓着他的手才睡得着。再热的天,他都要蜷在许辰怀里睡,他那时候还很小,像一个乖巧的娃娃,乖巧而敏锐,许辰起床上一趟厕所,他就醒了,爬起来跟在许辰后面,一言不发。
许妈妈最开始对这个意外的负担还有点不满,经常在饭桌上给叶岚摆脸色,经常出去打牌,然后把许爸爸和许辰的饭装成两碗,盖上菜,放在锅里温着。
但是许辰的态度非常坚决,他宁愿从自己的饭里分出一半来给叶岚吃,先让叶岚吃饱,然后自己垫点饼干就去上晚自习。他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炒蛋炒饭,洗衣服,和给叶岚剪头发。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叶岚的头发都是许辰剪的,他用一个碗盖住,给叶岚剪蘑菇头,叶岚的头发柔顺细软,但是很密,蓬蓬的,剪了蘑菇头之后尤为可爱,他在许辰面前很乖巧,许辰拿着锋利的剪刀靠近,他躲也不躲,不过许辰都用手隔开的,最多剪伤自己的手。
他们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以至于许辰一度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过下去,他会一直拖着这个沉默的小孩子,看着他一点点长高,像从嫩黄色的笋变成高瘦的竹子,看着他精致的五官变得俊秀,琥珀色的眼睛渐渐变得狭长,有了漂亮的形状,看着他越发的沉默,越发地喜欢独占许辰,对所有陌生人保持充沛的敌意,像一只驯不熟的小狼崽。他甚至想好了要在读大学的城市给叶岚找一所高中,租房子在外面住,免得他吃不惯学校的饭……
他们是在一夜之间疏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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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辰惊醒了过来。
第5章 叶霄
眼前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卧室,明亮的落地窗,厚重的黑色窗帘,光与暗之间有明显的分界线,家具陈设简洁而有个性,靠墙的地方摆了一排色彩鲜艳的电吉他,有一把火红的犹为好看,火焰几乎要从金属的外壳里涌出来。
耳边传来了轻轻的呼吸声。
许辰这才发现叶岚就睡在自己身边。
他以一种十分熟悉的架势缠在许辰身上,不过以前是他蜷在许辰怀里,现在变成他整个人把许辰包住,他长得太高,站着的时候给人以威慑感,躺下来之后长手长脚的却很好玩,他用手臂勒着许辰的肩膀,腿搭在许辰的腿上,整个人像抱住一只大型玩偶一样,紧紧地把许辰抱住了。他睡得很熟,表情安心,像是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安稳。
许辰的第一反应是:他醒来之后一定会觉得不好意思的。
于是他轻手轻脚地把被子拉上来,盖住了自己和叶岚,然后装作睡着,免得叶岚醒来之后觉得尴尬。
在所有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人抱得死死的人里,他大概是唯一一个还在担心对方会不好意思的人了。
不过叶岚显然是准备赖床的。
床头的白色闹钟已经指到九点钟了,但叶岚一点醒来的意思都没有,许辰倒是记得他昨晚上说要带自己去公司玩,显然今天是有工作的。不管哪个公司,都没有九点钟还没有上班的道理吧……
许辰开始替叶岚着急了。
他其实没办法对叶岚不关心,他对娱乐圈全然无知,只能从外面粉丝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大致的印象来,而且因为不好意思认真听,只听了个一知半解。在那个一知半解的印象里,艺人的经纪公司苛刻而凶狠,简直是吸血鬼,风刀霜剑严相逼,艺人之间倾轧争斗,血雨腥风……
所以他一直很担心叶岚。
尽管叶岚看起来完全不需要他的担心,他过年的时候甚至不怎么和许辰说话,许辰学着长辈,问起他的状况,他也是问一句答一句,许辰觉得这大概是不想和自己说话的意思,就没有再追问了。
但今天是不能让叶岚迟到的。
许辰正在纠结间,电话响了。
那是叶岚放在床头的手机,铃声是一首英文歌曲,节奏感很强,吵得很,吓了许辰一跳。但叶岚只是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收紧了抱着许辰的手臂,把头逃避地埋进许辰的颈窝里。
许辰整个人都僵住了。
铃声还在响,整个房间都吵得不行,叶岚终于懒洋洋抬起了手,伸手在床头乱摸,但是许辰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是要接电话,而是要砸东西。
叶岚有很严重,很严重的起床气,这是许辰高中时候牺牲无数个闹钟得出的真理,高中的学业任务重,他又坚持住在家里,比走读的学生需要更早起床,他去学校上个早自习,然后趁着吃早餐的时间回家来带上叶岚,一起去上学。但是这个周密的计划由于叶岚的起床气,变成了一个无限牺牲闹钟的过程。还好后来许辰养成了不需要闹钟就能准时起床的习惯。
不过他对叶岚摔闹钟的抬手动作还是很熟悉的——只要他没有抬起头,而是只用手摸的话,那不管摸到什么,都是直接扔的。
眼看着叶岚就要摸到那个薄薄的手机了,许辰连忙抢在他之前把那个手机拿了过来——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叶岚还整个人都缠在他身上的时候,这比做一个鲤鱼打挺还难。
手机到手了,许辰反而不知所措了。他虽然是理科生,用的却是诺基亚做出自己的操作系统之后的手机,和苹果完全是不同的系统,屏幕上的电话还在闪烁个不停,因为手机靠近了,叶岚眉头皱得更紧了,伸出手来在许辰身上乱摸,许辰连忙把手机移开,匆忙之间不知道划到哪里,手机里忽然跳出一个声音来:“喂!人呢!你死哪去了……”
许辰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性地靠近手机,很有礼貌地小声问了句:“你好?”
电话那边一大串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脏话戛然而止了。
“你是谁?”那边是个男人的声音,如果唱歌的话应该非常好听:“叶岚那混蛋不会这么客气的……”
“呃,”许辰有点迟疑,但最终还是抵不过一贯的良好修养:“你好,我是许辰。”
“你也好。”那边的人竟然也有闲心来和许辰聊天:“我是叶霄,华天的音乐策划。”
“哦,”许辰答应了一声,才想起来自己要礼尚往来:“哦哦,我是叶岚的表哥,我在他家,叶岚在睡觉,要我叫他起来吗……”
“不着急不着急!”叶霄难得遇见个好玩的人,也不管旁边一堆人急得要上吊,翘着二郎腿聊起天来:“来来来,难得叶岚有亲戚来,我们先聊一聊……”
叶岚对这个在自己耳边响着的声音很是烦躁,搂紧了许辰的腰,很不爽地把头埋进他颈窝里。
许辰安抚地捂住了他的耳朵,然后继续跟电话里的叶霄说话。
“聊天吗?”他不太懂这边的风俗,看叶霄名字和叶岚很像,说话又好像和叶岚很熟的样子,也不好意思就这么挂了电话:“我们聊天?”
“是啊,”叶霄已经晃起腿来,他像来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妖孽性格,有点好玩的就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也不管周围MAX的人等得百无聊赖,负责跟叶岚的小商更是被骂得跟猪头一样,当即点起一根烟来,一副要聊上半个小时的样子:“你是叶岚表哥,小时候和叶岚关系怎么样?他没整过,小时候应该也挺漂亮吧……”
许辰有点摸不准自己该不该和这个说自己是策划的人聊下去。
“啊,是的,他小时候是挺漂亮的,”他看了一眼睡得正熟的叶岚,虽然知道他听不见,还是觉得当着他面夸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把头偏了偏,悬在床边和叶霄说话:“他一直就很好看。”
叶霄吸了半支烟,旁边MAX的经纪人尹奚正在追问跟着叶岚的小商:“电话怎么打不通呢?什么正在通话中,他在和谁打!”正在占用着叶岚号码的叶霄还伸出手去朝他做个噤声的手势,尹奚以为自己声音干扰到他了,还做了个对不起的手势,去一边问小商去了。
“表哥是什么时候到上海的?”叶霄也是一颗童心,跟着叶岚叫许辰表哥:“昨晚睡在哪啊?要不要到公司来玩?”
“我昨天下午到的。”许辰很轻易地被他把话都套了出来:“我住在叶岚家,叶岚昨晚上说今天带我去你们公司看看,但是他现在还在睡觉……”
“是吗?”叶霄嘴角勾起笑容来,不知道是不是姓叶的人都容易长得比较好看,他的眼睛是细长的桃花眼,嘴唇天生带一点笑容,虽然只穿了一件松垮的白衬衫,又坐没坐相,但是在三十出头的男人里是绝无仅有的漂亮:“你方便不方便去他房间呢?”
“没事的,”许辰真的以为叶霄是在为自己考虑,坦荡得很:“他就睡在我旁边,要我现在叫他起来吗?”
叶霄发出了莫名其妙的笑声。
许辰还不觉得这算什么,但是录音室外熟悉叶霄的人,听到这个笑声都觉得毛骨悚然,不知道又有谁要倒霉了。
“不用不用,”叶霄十分善解人意:“你把手机放在他耳朵边,我来叫他。”
许辰“哦”了一声,默默地把电话放近了叶岚的耳朵旁边。
如果他能听见叶霄现在在哼什么的话,应该会觉得他不当歌手而是当策划是很可惜的一件事。
薄薄的手机里,传来一段慵懒的旋律,因为哼唱的人音色本来就颇特别,听起来就带上了情绪,他先还只是很哼哼,后面就带上了歌词,这是白毓的歌词:“……愿山野都有雾灯,照亮迷途的旅人……”
叶岚皱着眉头,虽然十分不爽,还是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唔”了一声。
叶霄显然是听到了。
“觉得耳熟吗?小混蛋!”他靠在椅子上,悠然自得地弹着烟灰:“这是你今天九点就要来公司录的歌,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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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岚十分迅速地爬了起来,甚至没来得及发现自己是用怎样的姿势搂着许辰睡了一夜。
“要迟到了吗?”许辰还是很担心他:“是不是要去上班了?”
叶岚大概觉得自己这样匆忙的样子非常没有面子,所以冲进了洗手间,没有回答他。许辰本来就有点自责,现在更担心了,自己溜出去找了个洗手间,还好他来的时候都带了,牙刷,毛巾,而且他向来动作就很快,弄好了去卧室一看,叶岚还没出来。
叶岚在镜子面前用力抹了很久,也没能把翘起来的那一缕头发压下去。
他气愤地扔了梳子。
如果叶岚经常看电影的话,他会发现自己这种行为跟那种一夜醒来之后趁着伴侣还没醒先跑洗手间化个妆然后跑回床上装素颜的女人差不多。而如果他没有被这种情绪遮蔽双眼的话,就会发现,镜子里的那张脸,就算翘起几缕头发,也是让人目眩神迷的。
他出来的时候,许辰不见了。
他骂了一声“Shit”,连忙跑出去找人,刚跑出去,就听见厨房里传来翻炒的声音。
“你在找东西吗?”系着围裙在厨房不知道炒什么的许辰探出头来,应该是怕油烟沾到头发上,他戴了个滑稽的帽子,跟应付急着去上学的孩子的家长一样安抚叶岚:“稍微等一下,早餐马上就好。”
尽管知道再拖下去很可能被叶霄五马分尸,但是叶岚没办法拒绝这样的许辰,虽然他也没什么好话,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了声“哦”。
许辰的眼睛弯了起来,他一笑总让人感觉阳光灿烂——于是叶岚也就忘记外面的天色已经不只是“阳光灿烂”这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