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信如晤。”
顾远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炙热腥甜的气,半晌才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睛看了下去。
·
“亲爱的顾远:
——见信如晤。
为这一天我已经准备了很久,相信你看到这行字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怀疑这整件事情背后的秘密,因为柯家的布局并不严密——当我轻易找到关押你生父的疗养院并成功潜入的时候,我就知道柯家对这个秘密的控制力非常一般,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蛛丝马迹。
但我不想让你在调查这件事的过程中,发生任何误会,或陷入到柯荣的误导中去。
因此我现在就可以把一切都和盘托出,而你可以根据我说的事实,进行有针对性的调查和验证。
——是的,那个处于顾家财团权力的最高点,被你从小到大称呼父亲二十多年的男人,其实不是你生父,甚至不是‘顾名宗’本人。
他的名字叫季名达,是你生父的孪生兄弟。”
顾远捏着信纸的手指一紧,眼前突然浮现出那个草坡背阴面,和顾名宗坟墓呈直线排列的季名达之墓。
一阴一阳,一反一正,难怪方谨会那么安排墓葬地点!
“你不用知道我是如何调查出这个事实的,我自有我的渠道。
季名达因为其母的原因并不被家族承认,成人后才被接回顾家。但你父亲待他不薄,给了他相当的权力和空间来发展壮大自身,以至于后来他羽翼丰满,逐渐产生了鸠占鹊巢的念头。
不得不说季名达这个人,在控制和玩弄人心方面,比你父亲要狠许多。他从财团高层拉拢了一批人马,趁你母亲临盆入院所有人都忙碌混乱的时候,突然下手谋害了你父亲,并造成你母亲难产大出血,生下你后便去世了。
而你外公柯文龙在这个时候闻风赶到,带走了你大难不死的生父,并以此为极其有力的要挟,迫使已成功上位的季名达对其言听计从,不得不抚养当时才呱呱落地的你……”
方谨的笔迹认真而流畅,且无一个字的涂改。他并没有花很多笔墨详细描述这骇人听闻的往事,但给出了大量佐证,包括当年事变那家妇产科医院的名字地址,当年接生医生的联系方式;后来关押顾远生父那家疗养院的地址;甚至当年随季名达谋反上位的财团高层名字,去向,以及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系。
这些证据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拿出来的,必定花了大量时间和人力去调查、搜集和整理。
“你生父在柯家过得非常苦,因为柯文龙把他当精神病人一样拘禁,导致最后精神方面真的出了一些问题。而已经成伪装为顾名宗的季名达,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掌握了家族权力,能够反对他的人越来越少,柯家对他的威胁也就越来越小了。
最终引发一切的导火索,是柯文龙要求‘顾名宗’履行诺言将大部分顾家产业交给你。而这个要求终于触到了顾名宗多年来的底线,他决定亲手把你,把柯家,以及把多少年来如鲠在喉的你生父彻底除掉。
为此他做了个套,用你父亲的性命为要求,答应了柯文龙的条件。于是柯文龙带你神智昏颠的父亲来G市,准备把他交给顾名宗;而顾名宗派出了我,混上船去结束柯文龙的性命。”
顾远的呼吸渐渐粗重。
这几年来他一直想不通柯文龙为什么突然轻易离港,这么轻信顾家的安排,以至于简简单单就被顾名宗取走了性命——现在他终于捋清了事情的经过。
以利动人,自古有之。
柯文龙太相信顾名宗会乖乖听话,或者说在庞大的利益面前,他心甘情愿诱使自己跳进了顾名宗设下的局。
“我答应了顾名宗的要求,但同时也有我自己的计划,你们所有人都不会想到。我原本打算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从此再也无人知晓;但既然现在要离开了,那么告诉你也无妨,毕竟那是我一生最值得夸耀的计划和决策,一般人估计也干不出来。
——我决定杀死顾名宗。
是的,既然我想要权力,就不会满足于仅仅当一个有名无实的继承人。
我有野心和盘算,也有你父亲在手,鸠占鹊巢的事情能发生第一次,为什么就不能发生第二次?
因此我劫持顾洋,流放了你们兄弟俩去香港,扫清了通往权力的道路上的障碍;你们走后,我在海面上利用顾名宗缺少防备的优势,暗算了他,控制了顾家的里外通讯。
以上过程虽然非常曲折惊险,但我在这里不用赘述。最终结果是我成功将你父亲带回顾家,完成了顾名宗和季名达这两人身份的再一次转换。”
尽管早有预感,但真正看到这段文字时顾远还是闭住了呼吸。
原来他叫了二十多年父亲的那个顾名宗,早在两年多前他去东南亚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而这段时间顾家的那个“顾名宗”,真的是他生父!
方谨的文字仍然在继续,连那冷峻的笔锋都未变化分毫:“你也许会觉得我太过醉心于权力,但事实就是,这几年来我通过控制你生父,顺利掌握了大半个顾家财团,对我这种普通出身的人来说简直是难以想象的际遇。
如果可以,我当然希望这权力能永远持续下去,甚至由我开始子子孙孙往下相传;但天不从人愿,前段时间我查出了重病,治愈几率非常小,可能时日就近在眼前了。
——这就是我决定离开并将一切和盘托出的原因。”
“顾远,病症确诊后,我去了解了一下它发展到晚期会出现什么症状。我将脱发,衰弱,脾肿大,身躯笨拙形象全毁;我会成为你见过的最难看的人,就像个企鹅一样,慢慢地躺在床上等死。
我知道你也许不会计较顾家的事情,甚至有可能强忍下我利用你生父,让他至死未能见你一面的过错;就如同我知道你的为人——专注、守信、念旧情,因此你对我的感情足够我从中获得最大的利益。
但当我形象全毁,衰弱落魄之后呢?
当我丑陋到你难以想象的地步,让你看都看不下去之后呢?”
“你本来其实是喜欢女性的,顾远,直到现在你本质上都是个异性恋。因此我希望自己在你心中,至少有个美好而虚假的表象,我不希望事情最后进展到让你我都无地自容的地步。
所以如果你还想找我的话,请千万打消这个念头。
这本文件列举了顾家财团所有商业机密和投资信息,虽然你无法用正常途径继承,但根据这些你可以轻而易举吞并大部分产业,从此也就可以洗白上岸了。此后你一定能顺利娶妻生子,过上人人称羡的,正常美好的家庭生活;相信我,虽然感情上可能一时无法接受,但理智上这确实是对你我最好的结局。
感情会让人软弱,但理智却能选择两全其美的路。你可能会觉得我凉薄无情,但事实就是如此。
祝以后一切安好。
——方谨,于XX月XX日。”
·
检查室紧闭的门里突然传出一声巨响。
门外手下齐齐一愣,没人说话也没人敢动。半晌心腹才鼓起勇气,胆战心惊地过去敲了敲门:“大……大少,您……”
足足过了好一会,门里才传来顾远沙哑的声音:“……没事。”
顾远慢慢走到墙角,俯身捡起被自己狠砸到墙上的银色文件夹。因为难以抑制的暴怒,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异常僵硬,仿佛电影里被一格格定住的慢动作。
……将一切和盘托出……
醉心于权力,生父至死不见一面……
顾远耳朵嗡嗡作响,只听见模糊又撕裂的声响一阵阵传来,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喘息。
为什么要把最残忍的真相一股脑全剖析出来?为什么连掩饰都不屑于掩饰一下?
顾远直直站在那,满眼都是散落一地的纸张。在下雪般混乱的苍白中,他眼前浮现的却是无数个方谨,无数个记忆中小心翼翼的、温柔缱绻的、微带恼怒的、欢喜期待的……那么多久远的画面潮水般涌去,最终只剩下一个满心算计,转身离去,从此再也不看他一眼的方谨。
顾远用力的、彻底的吸了口气,连肺部都因为迅速涌进的氧气而轻微刺痛。
但刚才将全身所有神经都燃烧起来的怒火,却因此而被强行一压。
——如果他还是当年那个气急攻心动手就打的年轻人,可能这时就真的放弃了,带着被欺骗的暴怒和恼火扬长而去,干净利落夺下顾家,从此把那个戏弄自己于鼓掌之间的人记为终生之耻,或彻底忘在脑后。
然而现在,他却突然想到了更多的东西:
方谨信上所写的,也许就是真相,但确实是所有真相吗?
他脑海中下意识想起了最近一次对方谨最深的印象。那是在墓园中,方谨一身黑衣,眼眶通红,望着棺材中他父亲平静的脸;他站在墓坑前久久不愿离去,被泪水浸透的脸苍白冰凉,连哽咽的声音都像是从胸腔震出来一样沉闷剧痛……
那不是……那不是纯粹利用的表现。
那信中其中有更多,他没说出来的东西。
顾远咬紧牙关,焦躁还未完全从他大脑神经中褪去,但他掐住掌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那封信上的内容看似毫无破绽,包括方谨自己的内心剖析也逻辑通顺,但一个自始至终存在于他内心深处,却一直没机会说出口的问题却突然浮现出来——
这么一个能在顾家偷天换日的方谨,他是从哪来的?
当初在海面上,迟婉如说他是被卖进顾家的,方谨自己流露出的意思也是他出身平凡,甚至对顾家来说还有点低贱,想必被卖进来并不突兀。
但这中间有点不对的地方。
那个被顾远叫了二十多年父亲的男人,根据顾远的了解来看,就算方谨小时候再漂亮,他也不至于买小孩回来玩。再者如果方谨真是以那种身份被买进来的,既然都搞到差点继承家族的地步了,为什么这么多年间一点流言不闻?
方谨这封信,都堪称是绝笔信了,却连半句不提自己身世,这真的正常吗?
顾远皱起锋利的眉,突然大步走去开了门,正守在外面的亲信手下顿时一凛站直:“大少!”
“去查方谨的来历,”顾远一边往外走一边沉声吩咐,语调微微绷紧:“他父母是什么人,出生在哪里,是什么时候来顾家的,以前在哪上的学——一项一项都给我查,任何线索都别放过,全都查到底!”
“是!”他心腹一边回应一边转头对手下使眼色,示意他们赶紧把命令吩咐下去,然后又加紧快步追上了顾远:“大少,我们这是去——”
他以为顾远会立刻不惜一切代价去找方谨,但出乎意料的是顾远摇了摇头,道:“回顾家。”
心腹一愣。
“去搜方谨的东西,”顾远冷冷道:“他在顾家生活了十多年,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现在立刻去全部给我搜出来!”
第58章 我用了那么多年,才再次回到与你相遇的起点
方谨主持顾家这两年多时间里,用水泥把顾名宗以前用的主书房封了,东西全搬出来放在了仓库里。顾远让人把所有物品全分门别类整理出来摊在庭院,然后也不带人,自己亲手搜了方谨的卧室。
结果他根本没费什么事,就在衣柜最下面那个平时不会有人打开的橱子里发现了一只加密手提箱。
——他猜的没错,方谨从医院离开纯粹是应急之举,他原本的计划是从顾家从从容容的走。那么既然如此,他准备带走的东西肯定还在顾家没来得及拿,回来一搜果不其然。
这手提箱还挺结实,顾远让人锯开了金属外壳,把里面的东西全翻出来,哗啦一声倒在了地毯上。
出乎意料的是箱子里东西并不多,而且非常普通,也就是证件、护照、一些换洗衣物和药物。顾远原本冷静到极点如同坚冰般的情绪,在看到那满地药盒的时候突然破裂了。他半跪在卧室地毯上,拿起离自己最近的深色玻璃药瓶,从胸腔中发出沉闷嘶哑的喘息。
这些药,方谨吃了多久?
他回到顾家的这半个月以来,方谨是把药瓶藏在什么地方,每天偷偷背着他去拿药吃的呢?
顾远如溺水的人寻找浮木般在杂物中翻找,连衣服都掀开来抖搂几下,却什么线索都没有。没有一字一纸,没有任何旧物,连那只戒指都被方谨挂在脖颈上带走了。
地上衣服和文件交叠,护照翻开露出首页上方谨的照片,那时他还没得病,气色很好目光明亮,证件照都挡不住那令人难忘的神采。
半晌顾远停下动作,蹲在地上捂住眼睛。
方谨在顾家那么多年,难道小时候一点东西都没留下?
还是说他根本没想带走任何旧物,早就趁机全毁了?
一想到方谨把自己所有旧物全毁掉时是什么心情,顾远就喉咙发紧,仿佛有种窒息般的剧痛,从五脏六腑中泛出撕裂的血腥。
——他不想回来了。他知道自己回不来了。
顾远勉强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站起身,想去院子里看看从主书房里搬出来的东西。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手里捏着一块手帕,是刚才从满地衣物中随手抓起来按住脸的。
他也没心思注意太多,刚要把手帕扔回地上时,却突然轻轻“咦”了一声。
那看着很眼熟。
顾远把手帕展开,只见那布料已经很旧了,柔软的白棉已经微微泛黄,但因为折叠整齐保存妥当的缘故,并没有任何异味,也干干净净的没有皱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