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杭岩继续报道。
罗域说:“我已经订了新电视和播放器送到你家。”
杭岩只是嘻嘻笑:“这是我同学早年一课题,我问他借来研究研究,但是规定不能拿出医院,借你个地儿行个方便呗。”
罗域信他这屁话有鬼了,但是他知道杭岩什么目的,罗域不会因此和对方动气。
罗域转而上网。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不知不觉一周已过,这一日那孩子足足抢救了四回,这医生都差搭个帐篷住到病房里了,罗域终于抬起了头。
他有点好奇地问杭岩:“他是没有痛觉吗?”换个人就算自己没死,也要被折腾死了吧。
虽说是给罗域看得,但是杭岩也已不知不觉沉浸到了录像里,罗域的话落下几秒钟他才回神。
“不是,他是敏感性体质。”痛觉只有更强。
罗域望着视频中医生给那孩子喉管中滴的液体,对于折磨,他已经够能扛了,但罗域对那药剂却也不禁记忆犹新。滴下去一路烧得肚子都火辣辣的,想咳嗽,但偏偏胸上有刀口,一用力能去了半条命,同时肠胃又不住痉挛,痉挛得你作呕之余还会抽筋,一抽能抽上一天,当时医生说罗域这反应还不算最大了,也只给他用了一剂。但那孩子早中晚各两剂,罗域觉得他那抽搐的幅度反射神经都要被烧坏了。
许是好奇,许是讶异,罗域不禁多扫了几眼那画面。
这就好比一部电视剧,你要不就一集都不看,全然置身事外,既然不小心看了一集,又对情节有所疑惑,自然便会忍不住追下去。
于是俩大男人就跟那些蹲等黄金档偶像剧的大妈大婶差不离多少,在电视机前一坐能坐上一天。
杭岩本着医生的本职看得是医疗过程,病例处理。
罗域在看的则是那些比自己之前还重几十倍的罪,日复一日的加诸在这样脆弱的躯体上,每每前一刻你以为他就要死了,但是后一刻他又神奇的挺了过去,就跟开了个挂的主人公似的,剧情说不出的跌宕起伏。
可杭岩告诉他,这不是挂,这东西叫:求生意志。
在瞧那孩子又从鬼门关前好不容易找到路绕回来后,罗域终于再一次对杭岩提出疑问。
“这是……怎么搞的?”
从那孩子刚出现在画面一直到现在,镜头里除了医生,永远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一位进入病房的探望者。从头到尾只有他,孤独的一个人,静静地又痛苦的躺在那里熬过一次一次的生死难关。
虽然自医生的只字片语中已是能推测出一部分,然而罗域还是难得有了了解来龙去脉的欲望。
杭岩盯着屏幕没有回头,片刻才道:“溺水引发肺部感染,罕见性肺泡出血,多项并发症连发,肾功能、心脏机能都受影响……”
说到此,他停顿了一下,朝罗域望来。
“还有……缺氧引起的脑水肿,颅脑不可逆的损伤。罗域,你知不知道,这孩子就算身体好起来,这辈子都需要在别人的帮助甚至怜悯下生活。但是……即便如此,他却还是想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的作者有话说写过“严格意义上来说这篇文是弱受”
但不严格的说,我觉得wuli果只是身体上比较弱,精神非常强大。
第五十六章 来自罗域千载难逢的好奇。
听杭岩说了那么多,再看那录像里的孩子日日反复于身心的双重折磨下,看着是挺可怜的。可是世界上可怜的人那么多,要开一个比惨大会,这小孩儿怕是连前百强都未必杀得进去,这恻隐之心根本来不及动啊。更何况,就像罗宝蝶以前腹诽的那样,“同情”、“怜悯”、“心软”这样的情绪,天生和罗域没有缘分。他不是铁石心肠,他是根本没有心肠。
但是这片子对罗域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触动,他多了一点疑惑,多了一点好奇。
据杭岩的解释,孩子的溺水是因为发生了一场事故,他的家人好像也因此离世了,而举目无亲的孩子一个人卧病在床根本无法承担其后的高额治疗费,于是一开始接收他的脑科大夫,也就是刘医生,为他申请了好几个医疗项目。有新医学课题的,也有临床试新药的,总之只要可以免去医药费的相关研究都给那孩子报了名。当然,这里头自然不会处处都符合规定,但事在人为,至少孩子的治疗一路都没有被耽误。
而在罗域看来,这种录像一般都只是会摄录片段,就算全天候跟踪,之后也是要被拿去剪辑再分析的,其中有部分还会公开播放。但杭岩这个肯定是未剪辑版本,想必当初那一连串“不符合”规定的事,到后头他多少插了手,否则一定没那么顺利。
罗域不为所动,杭岩倒也不是没料到这结果。对方要能轻易被扭转思想,那罗域也不用被那么多人忌惮诅咒了。但是罗域并没有阻止杭岩将这个录像留下的举动,杭岩已经觉得很欣慰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愿意去试试,于是他决定先回A国去把那儿的治疗环境安排好,然后说什么也要把罗域弄过去。
而被留下的罗域反倒又开始了一个人无忧无虑的日子,只是偶尔他在看书、上网或者是睡觉时,会蓦地想起那盘录像,和录像中那个倾轧于痛苦中的孩子。
罗域有两件事不能忍,一个是欺骗,一个就是好奇。
他打了一个电话。
没几天,来人就将一份详细的资料放在了罗域的面前。
罗域拿起翻了翻,一目十行的看完了。
“阮晓果?”他轻轻地感叹,“……还挺聪明的。”
调查人颔首:“他母亲是生物学方面的专家,研究成果不少。被调查目标之前也受到良好的培养,在出事前已经快要提前完成初中学业了。他父母亲早年为婚姻问题相携离家,和亲戚很久都没有了往来,之后父亲离世,母亲将其独自抚养,母亲也离世后便暂时没有了亲人。”
罗域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调查人道:“事故当晚,母子二人租乘小游艇出海游玩,遇上风浪导致翻船,海警在事发六小时后才到达现场,两名船员和目标母亲已经死亡,只有调查目标生还。”
罗域兴味:“怎么活下来的?”船都翻了,还能撑六个小时?
调查人就算入行多年,似乎也有些触动。
“船体触礁倾翻,船舱大面积淹水,只有最内部房间的浴室比较密封,留有一定的余氧和空间……”
罗域懂了,这应该是及时躲到了里面。
“不过浴室里只有一件救生衣,因营救时间过长,浴室门也开始漏水。”
罗域边听边扫过那资料上对当时事故现场的描述,罗域基本能拼凑出个大概了。
狭小的空间里躲着母子二人,妈妈把救生衣给了孩子,也将柜子顶上的求生空间给了他,自己在下方垫底。只不过最后母亲的死因却不是溺毙,而是脑部受到重击?
“浴缸?滑下来砸到的?”罗域有些意外。
调查人说:“部分警方是这样认为,因为地板被水泡软了,船体完全倾斜,浴缸摔落的可能性很大。”
“那还有一部分呢?”
调查人顿了下。
罗域替他说:“她自己……撞死的?”
许是觉得过于残忍,调查人难得沉默了。
罗域却直接道:“氧气不够了,两个一起死,不如一个死一个活。所以……母爱吗?”
最后三个字他说的有些感叹,又有些疑惑,仿佛不能理解这样的牵绊和感情。
调查人补充道:“救护人员入内时,孩子已呈缺氧状态,水也漫至他的口鼻处,要不是目标母亲的手……始终托着孩子的头,怕是这事故……不会有生还者了。”
可想而知,这六个小时于他们,于这个孩子会度过的有多黑暗,多绝望……
罗域没说话,他只是又从纸袋中拿出几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短短的头发,白白的脸,大大的耳朵,五官清秀又可爱,他的眼睛乌黑透亮,他的笑容清澈甜美。而他身边还站着一位和他十分相像的女人,女人披散着中长的头发,气质沉静温婉,两人的笑容如出一辙。
罗域又抽出其下的照片,都是当年照的。孩子的模样和视频中的有些出入,十来岁的他更灵动也更活泼,而病床上的几乎了无生气了。
罗域问:“没有他的近照吗?”
调查人摇头:“没有在福利机构方面查阅到,不过如果罗先生需要,我们可以找到目标,拍摄几张。”
罗域想了想,摇头:“他现在在福利院?”
“治疗用了一年的时间,完全康复用了两三年,之后被转送至好几个福利机构,目前在‘天使之家’社工站。”
“康复得好吗?”
“应该……算不错,听说社工站在给他们寻求工作机会,这个孩子表现得很好,似乎比较适合被选择。”
将这些都汇报过后,调查人离开。而罗域一个人对着那份资料看了很久。
他原来就是存了一些小小的好奇心,但没想到了解之后好奇心更大了。许是两人之间有部分的立场相似,同一个角度望出去却是完全不同的选择,这让罗域有些疑惑。
就像杭岩所说的,这个孩子什么都没有了,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有希望,没有梦想,他甚至傻了,或许连自我都未必能有了,他的坚持是为了什么呢?
罗域觉得,在神智缺失下的坚持未必是真的勇敢,毕竟他什么都不懂,他根本就不知道日后的生活会有多痛苦,他只是凭着生物本能在活着。
如果他能挺过接踵而来的艰难,那无限长的人生,这个孩子才真让他出乎意料。
然而调查人的意思便是如此,那孩子到现在,都过得不错。
不错?
据这事故过去也有十年的时间了吧。从一个跳级的聪明孩子,变成了一个花费几年都未必能找到谋生技能的残疾人士。这样听来可悲的过程,却也不知花费了多少工夫,又吃了多少苦头才换来的。
也许……真是算不错了吧。
可是,这样的坚持有什么意义呢?
罗域又把那些录像拿出来看了。
他一遍遍地重复播放那些折磨对方最痛苦的瞬间,直到看见了那一幕,一如搁浅的小海豚望向镜头的那一幕,阮晓果的目光那么平静,穿越了迷茫和恐惧,默默地看着罗域,那种平静,让他仿佛蔑视着一切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
那一刻,罗域像被什么指引了一般,他按下了暂停键。缓缓走到电视机前,做了一直想做的一件事。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那张脸。
虽然隔着屏幕,虽然触碰到了只有坚硬的电子版,但是罗域的心中却生出了一种更强的探究的欲望。
那盘医疗录像终止于孩子脱离危险后的一星期,那时候他已经勉强能坐起来了。明天他就要从ICU换出去了,只是其后恢复治疗的路漫长的仿佛看不到尽头。
孩子大多时候都呆呆地躺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睫毛一眨一眨的,也不吵也不闹也不哭,只除了晚上会做些让他抽搐的梦之外,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就当罗域以为他根本没有感知力的时候,有一天,窗边飞来了一只小鸟,小鸟停在窗台上,鸟喙轻轻地叩击着窗户,发出咚咚咚得清脆声音。这个动静像是引起了孩子的注意。他的眼睛迟钝地转了转,良久后才找到目标,然后他露出了笑容。
那是罗域第一次看见他真实的笑容,尽管脸庞消肿之后迅速消瘦凹陷下去,尽管眉目已没有了曾时的慧黠机灵,但那嘴角的弧度却咧得分毫不差,仿佛能越过时间,将当初那个聪明的孩子拉回到了面前。
小鸟很快飞走了,但是那抹笑容却没有消失。
几个护士来看阮晓果,给他送了玩具和一束小花。孩子默默地看着她们对自己说话,他听不懂,也没有正常的反应。直到对方要离开时,他忽然露出了有些着急的表情,咿咿吖吖得叫了起来,却根本说不清一句话。
小护士回过头去安慰他,小孩儿怔怔地一把将她抓住,含糊地憋了一句“妈妈……”
小护士当下竟然红了眼睛。
这些时日,刘医生来过很多次,他一直在评估对方的脑损伤程度,他认为孩子还是可以恢复一定程度的语言能力的,只是具体有多少,真的不好说,许是要经过艰苦的训练。
然而却没想到这才没几天他自己就会说话了。
虽然,他翻来覆去只会说这一句,有时清晰有时糊涂,对于别的问题也一概难以做出合理的反应,但刘医生还是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征兆,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有很大的进展,只要他们用心,只要那孩子坚持。
视频就断在这般和乐融融的氛围里,由苦难开始,由美好结束,这是一段多么激励人心的医疗记录。
只可惜,将其看完的罗域心中却依然充满疑惑。
他想他的很多问题大概需要换个方法去考证了,是的,这无关同情,无关怜悯,他只是觉得好奇而已。
来自罗域千载难逢的好奇。
于是,就在杭岩连夜忙完,正心急火燎地从飞机场往这儿赶的路上,一边心里还在琢磨劝服罗域的第N个方案时,他就收到了罗域的电话。
杭岩接起正欲苦口婆心道:“罗域啊,我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