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保证,我的孩子。>
将最后一行字打完,他关掉了接入系统,将之前的所有记录完全清空,在他熟练地完成这一系列步骤后,控制室的大门被人从外面一把重重推开,年轻了四五十岁的诺特教授带着一堆保安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大吼了一声”a9675”,坐在椅子上的菲尔斯特教授转过头笑着看他:“孩子,怎么了?”
诺特像是没料到坐在自己要找的人的位置上的人是菲尔斯特,嘟囔着叫了声“老师”,然后他来到菲尔斯特跟前:“刚才系统检测到,a9675的检测系统有一小段时间段人为关闭——”
“啊,大概是我操作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之前喝了点儿酒,这会儿整个人头脑发晕,想要跟小弗丽嘉说说话,结果这孩子嚷嚷着要睡觉呢。”菲尔斯特微笑着站起来,“吓坏你们了?”
此时诺特身后有几个保安人员上前,来到菲尔斯特用过的那台电脑前白弄了一会儿——菲尔斯特看着他们检查,全程脸上的微笑都没有变过。
菲尔斯特教授?
他为什么要骗人?
目睹了这一切的茯神有了一丝丝的困惑,但是还来不及容他多想,接下来梦境的场景再次发生了变化。
影像进入了第二段。
这一次,整个梦境的视角也发生了改变,他变成了第一视角站在一个他熟悉的办公室中,他感觉到自己内心中有满满的不满,但是他仍旧不得不面对此时此刻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那个老男人——大概是老了几十岁的菲尔斯特教授,只不过这个时候,他是楚墨白的上司。
“我希望你能纠正你的态度,楚博士,”菲尔斯特淡淡道,“天朝有一句老话,叫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在理念上与研究所发生了争执,那么为了避免麻烦,我们可能会考虑请那个人离开,哪怕是你,也不得不让我痛下这个狠心。”
“对于hr3型溶液的成分虽然还在调试,但是我坚持要加入到一号实验体中。”
“你这是在冒险,楚博士。”
“任何伟大的科学成就都是在冒险中完成的。”楚墨白将手放入了白大褂中,面无表情地说,“实验体的一切研究项目都在紧张的收尾工作,唯独‘独立思考作战’模式停步不前,我不希望这一块因为某些人的‘不敢尝试’而止步不前,耽误大家的时间。”
“啊,看来我这个老人家是说不动你了——说说你的计划。”
“我将会给所有的实验体注入不同成分的hr3型溶液,这些实验性溶液将会被用到那些废气掉的实验体身上,一旦成功,立刻给六号实验体使用。”楚墨白说,“如果中间出了什么问题,全部的责任我个人承担。”
“可是你承担不起。”
“总该有个人站出来,”楚墨白坚持道,“请您批准注射hr3型溶液,教授。”
菲尔斯特沉默了,他看着楚墨白,然后微笑了起来——那笑容就和他当年对着接到了系统异常命令破门而入的诺特教授微笑的时候一模一样:“你真是个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最终还是会坚持这么做的。”
楚墨白露出了一丝丝困惑的神情。
“我批准了,放手去做把,孩子,这是我们即将迎来的伟大的新世界。”菲尔斯特教授摊开双手,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清晰了些,“无论成败,它属于我们。”
当菲尔斯特教授的笑容逐渐模糊,影像进入了第三段。
站在装载着一号实验体的绿色溶液中,楚墨白面无表情地抬着头看着面前的实验体——浸泡在绿色的培养皿中,一号实验体睁开了眼,那双红色的瞳眸在对视上了楚墨白的眼后,露出了一丝丝的敌意,庞大的身躯在溶液中挣扎了下,最终似乎因为无力而柔软地垂落下来。
一号实验体双眼中的敌意可以足够让任何人吓破了胆,然而楚墨白却是个例外,此时此刻他的双手放在白大褂里,神情冷漠,良久他将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同时在他的手中,还有一只装满了透明粉色溶液的试管。
将试管前端的盖子拔掉,用尖锐的前端在自己的指尖上划破一个口子,当鲜红的血液涌出并顺着前端顺势流入试管内部,铁锈色在淡粉色中溶解开来最终消失不见,此时,一号培养皿中实验体像是意识到站在培养皿前的人要做什么,它再次挣扎了下,一连串的泡泡从它张开的口中冒出,但是在培养皿中的他却无力阻止楚墨白的动作,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楚墨白将成分不明的液体注入到培养皿中。
同时,培养皿里翻腾起了巨大的泡泡,一号实验体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像是极为痛苦的模样。
站在培养皿下的黑发实验员抬起手在手指上的伤口上舔了舔,神情冷漠地扫了一眼在培养皿中扑腾着的一号实验体,重新将手收回了口袋里,他用另外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通讯器,打开了通话功能,对通讯器那头的人说:“hr3型溶液注射完毕了,一号的情绪很稳定,监控设备打开吧,你们可以进来了。”
实验基地的门随后被人打开,同时监控录像也恢复了正常,一大批身穿实验室衣袍的人们从外面走了进来,每个人脸上都是松了口气的表情,他们将楚墨白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问他注射过程中有没有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楚墨白想了想淡淡道:“没什么,就是注射而已,不知道你们在怕什么。”
他一边说着一遍看了眼身后的培养皿,在研究员们如鱼贯入的上一秒还在拼命挣扎的一号实验体此时已经安静了下来,它闭着眼,仿佛陷入了良久的沉睡。
乖得就像是一只小狗。
“当然是一个闹不好一号暴走,怕培养皿突然爆掉啊!这家伙可是敏感到监控录像都不让开啊,一开就要发脾气什么鬼!都不知道它怎么能注意到这种东西的!”注意到楚墨白平静注视实验体的目光,一名之前听说要注射新型号溶液只想请假回家的实验员似乎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他连忙笑嘻嘻地打哈哈说,“菲尔斯特教授平常看上去和你很不对盘,但是关键的工作却还是要摆脱楚博士,果然你也没有交他们失望啊。”
楚墨白敷衍地笑了笑,顺手将残留着粉色液体和他血液混合物的试管扔进了回收箱并摁下销毁键,后面来不及阻止的实验员发出“啊啊啊啊啊”的一连串惨叫,这惨叫让楚墨白愣了愣,将手指从摧毁箱摁键上收了回来:“你们还要保留样本?不是已经把备份成分报告交给你们了吗?”
“是这样没错,但是最好还是能提取残留的液体保证活性啊!多一份数据参考对照也没什么坏处吧!!!楚博士,你手也太快了吧!!!”那名实验员抱头惨叫。
楚墨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片刻后说:“……抱歉哦。”
那名实验员扑进了身边同伴的回报嘤嘤哭泣去了。
五个实验体注射hr3型溶液要求温度、灯光、噪音程度以及周围磁场频率都保持在一个水准下,所以接下来对其他四个实验体注射溶液时,同样都是在关闭了监控录像的情况下,由楚墨白一个人完成操作:这是一项伟大的荣耀,象征着研究所高层对于这一名研究者给与了巨大的信心与信任。
——至少其他实验员是这么想的。
似乎也是在这一次的“单独亲密接触”后,五号实验体莉莉丝变得十分地黏楚墨白,当溶液注射完毕,之前对于谁都是不太亲切模样的五号实验体开始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密地叫楚墨白“哥哥”,还会发出“咯咯”的笑声,人们都说这是“单独约会”的功劳,王朝东笑着说:“卧槽,你不会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吧?”
一切手头上的工作完成后,楚墨白只觉得自己很累,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就睡。
第二天起来又神清气爽,只不过在洗漱的时候,沐浴液不小心碰到了大拇指上的伤口时让他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痛呼,连忙在莲蓬头下冲掉手上的泡沫,看清楚了大拇指指腹上的那处细小伤口时,黑色的瞳眸之中有一丝困惑闪过。
“奇怪,我什么时候弄出来的伤口?”
浴室中,哗哗的水声几乎盖过了楚墨白的声音。
紧接着,那水声变得越来越大,到最后仿佛是在耳边冲刷着,水花迸溅的声音清晰又立体,顺着身体流淌下的温暖水在逐渐的失去温度,从背脊流淌下来的是冰冷的,刺骨的……
茯神只听见“噼啪”的一声轻响,周围的画面一下子暗了下来,茯神猛地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这才发现原来是身边的篝火燃烧着的木柴发出的声音,而篝火边,桑考尔正酣然入睡,坦卡弄了下篝火:“做噩梦了?”
茯神转过头,给了他一个茫然的表情作为回应。
“……我不确定——”
“嗯?”
“那是不是噩梦……”
第五十五章
以诺切躺在自己挖出来的雪窝里睡得正开心,突然听见到外面传来沙沙的响动,他先是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在看见某个人正手脚并用笨手笨脚地往里面爬时,那睁开的眼又闭上了,他挪了挪屁股让开了一个位置,等那人挨着他坐下来,他翻了个身,顺势将自己的脑袋放在了对方的大腿上。
良久却没听见对方说话。
以诺切啧了一声,闭着眼道:“不说话就出去。”
感觉到脑袋压着的那腿动了动,看上去还真是又准备往外爬的架势,以诺切终于没耐心地睁开眼一把摁着那人的小腹将他摁回原来的位置:“怎么回事?”
“做梦了。”茯神言简意赅地说。
以诺切先是愣了愣,那双原本还带着睡意的双眸清醒了些:“做噩梦了?”
话语中的调侃想掩饰都掩饰不住,茯神听得直皱眉:“你要求有事跟你说的。”
“我是这么要求的,你这么听话我有点受宠若惊,说吧。”
“梦见以前的事情了,一些……我忘记了的事情。”茯神动了动,将双手塞进了口袋里——此时雪窝里很暗,以诺切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只是能从他那听上去仿佛很淡定的声音里听到一丝丝几乎不易察觉的颤抖,黑暗之中,茯神的声音断断续续道,“我梦到了当年r实验室安排在最初的实验室里的叛徒就是菲尔斯特,他用了一些漂亮的谎言说服弗丽嘉以逃过管理员监控的方式躲进了他的硬盘里——知道弗丽嘉其实已经能够做到这一点的研究者不多,只有当时被它称呼为‘父亲’的那些人……”
“轻易相信你觉得可以信任的人,这一点我倒是一点都不惊讶。”以诺切拍拍茯神,“我觉得你也应该习惯了被骗的团团转这件事,这点事应该不至于让你这么沮丧,所以然后呢?”
“我没有习惯被骗得团团转。”
“总会习惯的。”
“我没有总被骗。”
“随便你怎么说吧,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以诺切无所谓道。
辩驳的对象这么无所谓的态度让茯神感觉自己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糖上一点效果都没有还沾得一手黏腻,黑暗之中他抿抿唇,过了一会才继续往下说:“r实验室在将我带走之后其实并没有走远,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在满世界都在寻找我的情况下,他们将我放在了一个天朝人的驱壳里,洗去了我作为程序自知身份的那一段数据,然后又原样送回了天朝……大概谁也想不到他们一直在拼命寻找的人又重新回到了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就连我自己都忘记了我是谁——就这样在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以人类的身份,作为楚墨白成长起来——我长大之后,在父母都是学医的情况下,我毅然选择投生生物科技……”
“父母。”
“是啊,现在想起来,他们大概也不是我真的父母吧,”茯神苦笑了下,抬起手显得有些疲惫似的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了捋,“大概是从什么孤儿院之类的地方抱养回来的,他们从来没跟我提到过,而我这个学生物的,居然也从来没有想过哪里不对——我跟我的父母长得一点都不像……”
“你总是会下意识地回避一些真正重要的东西,”以诺切总结,“天性使然,瘟神。”
“毕业后,我进入了菲尔斯特作为高层的研究所,然后以新的身份在完全不自知的情况下用自己的数据创造了你们——在实验的过程中,我曾经想要为你们注射hr3型溶液,菲尔斯特阻止过,但是最终他还是妥协了,假装很赏识我的模样,当时我还默默地为自己骄傲了一会儿,现在想想,他压根就是故意的:从头到尾都是为了设计好的局,将我以普通人的身份放回天朝,让我安静的长大,长大后,等我的某一项早就设定好的程序暗示启动,我就会投身生物科技的行业,然后跟r实验室的人以另外一种方式重新汇合。”
“这就是你为什么一个普通的研究生也能加入这么大的项目的原因。”
“我学习确实挺好的,是优秀毕业生,哪怕不加入实验室,读到博士后也没问题。”
“现在是争论这个的时候吗,学霸?”
“……总之,最后我成功地将hr3溶液注射到了一到五号的培养皿里。”
“当初那个发疯的小鬼也在和你争执的时候将这个溶液注射到了我的培养皿里,你想听听来自一个当事人的意见吗?”以诺切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那个溶液对于我来说就和普通的影响液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因为成分不对路把培养皿炸掉了而已……如果你要说你注射hr3溶液是什么可怕的罪过的话,未免也——”
“因为给前面五号实验体注射过的hr3溶液里有我的血液。”
“……”以诺切的话戛然而止,他翻过身,抬起手一把捏住茯神的下巴同时微微眯起眼,“你说什么?”
“我这么做过,但是后来自己将这段记忆清空了,可能是下意识地认为想要骗过别人就必须要骗过自己——”
“这么看你还挺狡猾的。”以诺切想了想,“详细说说怎么回事?”
这时候已经没心情跟以诺切调侃,茯神的声音越发的低沉地说:“我们之前不是还奇怪为什么明明是为了控制弗丽嘉而创造的实验体为什么却突然变成了弗丽嘉的武器吗——那只是因为弗丽嘉本人参与了他们的全部创造过程,并且在创造的过程中,在r实验室的推动下直接将那些所谓的‘绊脚石’变成了‘基石’,你们这些‘救世主’,变成了真正摧毁世界的武器。”
“——明白了吗,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巨大的阴谋,r实验室或许从来没有想过要让弗丽嘉这么一个实验体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他们利用它,利用它创造出了更多的武器,安泰,湿婆,烛龙,亚当,莉莉丝……还有你——研究所的第二次建立,不是为了创造维护世界和平的终极武器,也不是为了创造阻止弗丽嘉的强大力量,它是r实验室幕后的叛徒菲尔斯特看着时机成熟后为r实验室的最终计划所构建的温床,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骗局……”
说到最后,茯神终于说不下去了。
黑暗的雪窝里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少年将双手抬起捂住了自己的脸,此时如果具备某个可能的话,他可能已经忍不住因为恐惧而放生的哭泣,但是他做不到——就像是所有的实验体一样,他不知道怎么哭,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什么不好的事情,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人类的哭泣是一个多么好的释放情绪的方式。
总比所有的东西都跟眼泪一样堵在胸腔几乎令人要痛苦得窒息来的好。
“我一直想要证明,哪怕是一段程序也好,哪怕是注定会犯错将事情带入困境的糟糕程序也好——但是我就是我,只要心里想着‘我不想事情变得这么糟糕’,总有一天——哪怕只有一次,一万次中的一次,瘟神也应该有幸运的偶然机会,我总能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
“……”
“但是现在不行了。”少年吸了吸鼻子,轻笑一声道,“我没办法再坚持这样的相信——万一,就连这样的坚持也只不过程序被设定好的一部分,让我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试图将事情一次次地变得更糟怎么办?”
以诺切放开了捏在对方下巴上的手,当他的手垂落下来,他听见茯神用近乎于自言自语的声音说了句:“真的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此时此刻。
以诺切只能感觉到此时挨自己很近的人全身都在无法抑制的颤抖,他的声音甚至是呼吸之中都带着比绝望更加可怕的情绪:那是完完全全的自我否定。
以诺切不知道茯神到底是怎么做到把那些遗失掉的记忆部分找回来的,他只能猜测在找回了这些记忆之后,眼前的人陷入了非常巨大的纠结之中: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一直以一个普通人类的身份生活着,某一天突然通过一本破烂的日记知道其实自己只是一段电脑程序,这样巨大的冲击下他还能立刻冷静下来,已经非常难得。
——不,能够冷静下来,大概还是他给自己建立了一个目标,要证明自己“并不是邪恶的”,帮向着这个目标麻木地追寻。
直到他看到这一段记忆。
他意识到他的错误并不是从“为了救以诺切放出了其他的实验体”这个判断失误开始的,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他是背后最大的推动者,那简直如同刻印在他骨头上的、无法洗刷干净的“原罪”。
这种情况无论是对于人类来说还是对于程序来说都是同样危险的。
此时以诺切也不敢再抱有玩笑的心态,他稍微爬起来,拍了拍茯神的肩膀,然而对方却没有回应——他垂着头,双眼睁着却并无神,只是麻木地盯着一个角落里仿佛陷入了自我关闭的状态……以诺切抿抿唇,那张漂亮的脸蛋上头一次出现了“不知道该怎么办”的麻烦情绪,让他去打架都好,总比让他绞尽脑汁地去劝说一个陷入可怕黑暗情绪中的人要来的轻松得多。
以诺切感觉到了窒息,他一只手拦着茯神的腰,一遍费力地将他往雪窝外拖,拖着拖着,突然听见茯神说:“那个项链还给我吧。”
以诺切微微一愣,干脆直起腰将好不容易挖出来的雪窝毁掉,当寒冷的北风迎面吹来,借着外面雪地的光,他拧着少年的脸强迫他对视上自己:“要项链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