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显然是没办法放心的。
他在电话里格外认真地劝言小有:“师兄,都这么晚了,天黑走山路太不安全。你还是在县城里住一晚上,等明天白天再进山。”
言小有听他这么一说感觉也对。虽然他觉得晚上进山问题不大,但就怕进去之后跟外面联系不上,江心再替他提心吊胆、胡思乱想就不好了。
于是言小有答应了他,就近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条件差强人意,言小有累了一天也没太高要求,有张床、有个枕头、有叠被子,他脑袋往上头一沾就睡着了。
***
第二天一大早,刚过六点言小有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洗漱完毕,退了房,又给江心发了条微信后就去找进村的三轮车。
而等他屁股刚刚在三轮车上坐稳江心的电话就打来了。
言小有一看时间才六点半,于是接起来就问:“你怎么醒这么早?我把你吵醒了?”
“没有,自然醒。”江心的声音还带着些刚起床的鼻音,透过电话传过来显得更加慵懒有磁性。
言小有听得喉咙发干,咳了两声才道:“你再多睡一会儿吧,我这就出发了,估计等下就没信号了,提前跟你说一声。”
“嗯,我知道了。你去了以后一定要注意安全,没事别往不熟悉的地方去,衣食住行各方面都要多留点心,照顾好自己。”江心忍不住把分开前对言小有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言小有点着头笑着答应:“明白明白,你就别操他的心了,没事的,有机会来县里的话我会再给你打电话。”
“好……那你……”江心那边的声音忽然开始断断续续,后面几个字都听不清楚。
言小有喂了几声,确定自己是真听不见了,便又提高了些音量对着听筒道:“信号快没了,先不说了!你记得吃药,确保好全了才行!那我先挂了啊,回头见!”
江心那头已经变成刺刺喇喇的声响,根本分辨不出人声,言小有叹了口气把电话挂断,拿着手机又看了好一会儿才收起来。
接下来就真联系不到了。他默默地想。
进村用了快一个小时,因为山里的路实在不好走,言小有又没找到摩托车,那三轮车的速度基本上跟走路差不多。
到地方之后言小有下了车,那三轮车师傅说他还要在村里转一圈问问有没有要去县城的人,可以拉趟顺路的生意。
言小有怕他生意不好找,就付给他双倍的钱,又叮嘱他回去路上要注意安全,师傅十分感激地接连对他说了十多声谢谢才蹬着车离开了。
言小有拖着箱子,在村里人或惊讶或新奇的眼神里,一边对着地图一边朝村里给他们安排的“学校”走去。
说是“学校”,其实就是一个三十多平米的小平房,外面带一个十几平的院子。
因为事先看过材料,所以言小有对于到这之后所见到的一切并不算意外,但仍然会时不时地感到惊讶。
由于地理位置偏南,靠近长江流域,这里的气候是属于比较潮湿的,较高的海拔又使其增添几分阴冷。
村里的建筑主要以砖瓦房为主,木梁瓦顶,错落在街道两旁,但都显得破落不堪,泥砌的护墙上已有大片脱落,看上去十分斑驳。
街道其实也不是规范意义上的那种。石板铺就的路面并不平坦,缺一块少一块的,边缘挤满了绿绿的青苔,鞋底蹭在上面有点打滑,需要非常小心,不然很可能走两步就要滑进一个小坑里,溅起一脚泥。
村子里的贫穷景象是随处可见的。
除了这些房屋街道,还有人。
无论是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言小有一路走过来,看到的每一个人身上都没有一件完整的衣服,更毋庸再论新旧。
那些衣服上面打着的补丁都快补出一张世界地图了,但却没有世界地图上那些鲜艳的颜色,都是偏陈旧的蓝棕灰黑,连小姑娘身上穿的也多是这样冷暗的色调,张扬的红黄粉绿几乎看不到,即便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也是花花绿绿的像从新婚被面上剪下来的一样,并没有平常衣服上的图案。
言小有越看心里越觉得压抑。即便他一直都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在过着异常艰难的生活,可是单纯的知道和亲眼看见却完全是两种感觉。
在此之前所有对山区贫困村落的描述对他来说无非是纸上、或是屏幕上几行干巴巴的文字或几段概而总之的视频而已,可是现在,他却活生生地经历其中。
脚步越迈越缓,越走越艰难。
言小有感受到村里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就觉得自己穿着这一身干净整洁的上面没有丝毫补丁的时尚休闲服走在路上就像一个异类。
他后来都不再抬头看了,不再四处观察,就对着地图闷头往前走,直到走到学校旁边的村干部“办公楼”前才停住脚步。
所谓的“办公楼”,就是由一圈平房包围起来的院落,在院落的大门口上挂着个斑驳简陋的牌子,上面写着“昭平村办公处”六个大字。
言小有在门口站了片刻,然后提起箱子走了进去。
“有人吗?”
办公处里面静悄悄的,言小有喊了三声才看到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从一间房里走了出来,这也是言小有目前为止看到的第一个衣服上没打补丁的人,脸也洗得很干净,头发整整齐齐地向后梳着,看起来应该有点身份。
“您好,请问——”
言小有刚试探地开了口,就见那人已经一脸恍然大悟地热情迎了上来,握住他没有提箱子的那只手说:“您是G大来的教授吧!幸会幸会!”
“哪里哪里……”言小有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有些招架不住,握了几下就收回手问:“请问村长在吗?我来找他——”
“哦我就是我就是!”那人又把他的手拽了回去,上下晃着,“真对不住刚才忘了自我介绍,我就是村长梁富贵!您怎么称呼?”
言小有没想到居然一来就让自己碰上了正主儿,看这个梁富贵好像人挺逗的,不得不忍着笑说道:“梁村长您好,我叫言小有,语言的言,你叫我小言就行。”
“哎!那不成那不成!”梁富贵连忙摆手,“您是教授!言教授辛苦了,大老远地赶过来很累了吧?我这就领您去住的地方。”
“那多谢您了。”言小有跟上他,发现梁富贵居然没有出院子,直接把他领到院内东把头的一间屋子里,对他说:“言教授请进!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言小有还很奇怪,问:“村长,我就住在村办公处里吗?那样你们办公会不会不方便?”
“不会不会!”梁富贵摇着头,给他指了下外头道:“之前贵校的那位教授我们也是安排在这里的,办公处现在基本上腾空了,也没什么公事可办,我就把人都遣回家歇着去了,就留我一个在这里值班,也负责跟教授您交流沟通,您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找我。”
“原来是这样。”言小有感激地笑笑,“让您费心了。”
“哪里哪里!能为您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服务是我们的荣幸!村里人都指望着跟您学习高级知识呢!”梁富贵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羡慕和崇拜,让言小有看到不由微微愣了下。
梁富贵这时又夺过言小有手中的箱子往房间里面走,“言教授您来看看对目前的布置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缺什么您现在就可以告诉我,我一会儿就找人给您置办去。”
“村长,您不用这么客气。”言小有说着目光大致环视了一下房内,看得出这里已经远高于村内的平均标准了。
房间大约有二十来平米,里面靠墙摆着一张比标准单人床略宽的床铺,另一侧的墙边放着一张半人高的木桌和几把椅子,还有一个明显是纯手工制作的简易书柜立在墙角,另有锅碗瓢盆、筷子茶杯一类的生活用品放在靠近门的一张矮脚茶几上。
整个房间都被打扫得很干净,床上的被褥枕头虽不一定是新的,但看得出已经用心洗过并铺得很展,窗台上更是连一点灰尘都看不见。
梁富贵又引着言小有走到屋内的一扇小门面前,打开来对他说道:“言教授,这间房是办公处唯一一个带室内厕所的,您一人用起来方便,不然跟我们这些粗人在一起怕您不习惯。城里人讲究,我们呐,粗惯了。”
言小有听着稍有些不好意思,“村长您说哪里话,我入乡随俗,怎么着都行,您不用特别照顾我。”
“应该的应该的。”梁富贵搓着手笑笑,“那要不您先收拾收拾、休整休整?一日三餐村里也安排了专人给您做,您饿的时候吩咐一声就是!”
“好……我知道了。”言小有有种被人当领导给供起来了的感觉,虽然很感动但还是十分不适应,可当下也不好说什么,就客随主便地道:“那我先收拾一下,收拾好去找您。”
梁富贵点点头:“好的好的,不急不急!您慢慢来!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您什么时候休息好什么时候知会我,我随叫随到!”
“嗯,多谢村长。”言小有把梁富贵送到门口,又在他的坚持下先关上自己的门后才听到他走远的脚步声。
真是个热情的人……
言小有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仅仅通过刚才这一会儿的接触他就能感受到村里以梁富贵为代表的人对外来人进村的喜悦和欢迎,那应该是发自内心的,并不单是出于想要寻求资助的目的。
他们是真的希望有人能进来。
又或者说,他们真正希望的是有人能够将外面的世界带进村里来。
这一点,让人只是想想就觉得心酸了。
第32章
言小有的教学计划是从到达昭平村的第三天开始的。
原本他说自己当天就能开课,但梁富贵坚持要让他先休息一天,熟悉一下环境,这才推到了第三天。
等到正式上课的时候,言小有比定好的时间早了二十分钟到教室,结果发现教室里面竟然已经坐满了,当他进门的时候这满满当当的人便齐刷刷地站起身,又齐刷刷地跟喊号子似的响亮地对他道:“言教授好!”
“……你们好你们好!”言小有和梁富贵相处两天下来说话已经有点被他带过去了,点着头大步走进去站在讲台上,冲底下人比划了两个向下的手势道:“大家不要这么客气,随意就好、随意就好!”
听见他发了话,坐在第一排的梁富贵便像个班长一样大声喊了句:“坐下!”
于是人群又哗啦啦地坐了下去,动作依然整齐,言小有连一声凳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他心里不禁有些感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到讲台下,缓缓地环视一圈。
果然,正如梁富贵提前告诉他的那样,这间小小的教室里不光坐了原计划要上课的二十几个村干部和知识分子,还挤满了计划外的村里人,有大人有小孩,有位老大爷头发都花白了,还拄着一根木头削成的拐杖端坐在第一排左侧,苍老的脸上布满如刀刻一般的皱纹,唯有一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此刻正专注地盯着言小有。
除了老大爷,其他所有人也都在专注地盯着言小有。
这样的情景有多久没有看见过了?
言小有看着他们,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学前班和小学一、二年级的课堂上。那个时候的学生或许知道得很少,但却具备着很多人长大以后都已经失去的一个重要品质,求知欲。
面对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些男女老少,言小有终于又从他们眼中找到了熟悉的东西。那是对未知事物的渴望。
言小有已经开始喜欢上这个地方了。
***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在昭平村的日子过得十分平静安宁,每天没有来自外界的纷扰和诱惑,除了备教、授课,剩下的时间就是读书,或者和村里人聊聊天,给他们讲讲城里的事情。
言小有在这样的生活中过得很舒心。
因为知道这里电力是稀缺资源,所以他晚上一般不会开灯,只用带来的手电筒作为光源照着书页阅读,但时间长了眼睛会觉得很疲倦,所以言小有就早早地躺到床上一边想着江心此刻在做什么,一边酝酿睡意,没过几天竟然真的适应了。
他本来是个不折不扣的夜猫子,熬夜历史将近十年,可是来到昭平村才不到两周的时间就被自然光线给调教成为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青年,自己都感到十分神奇。
刚来的时候,村长每顿饭都恨不得拿出村里最好的食材来招待他,但言小有私下早已打听清楚,在昭平村的普通人家一般只有过年过节才会吃到鸡鸭鱼肉,平时偶尔能有个鸡蛋就算是挺奢侈的“开荤”了,大多数时候都是靠粗粮、青菜度日。
言小有觉得自己在这样的条件下还顿顿都能吃到荤腥就跟过去那剥削人民的恶霸地主差不多。
后来他再三坚持,有次差点跟村长急眼,村长这才十分勉强地答应他以后把饭菜的标准降低。
坦白来说言小有对食物真的不挑,虽然有时候感到油水少了肚子里会有点寂寞,但是跟大家蹲坐在一起嚼青菜啃馍馍让他心里踏实。
一切都在逐渐地适应,日子也过得越来越愉快。
除了思念渐深。
随着时间的缓缓前行,思念也仿佛化作一股凝聚的丝线,如影随形地跟着时间线一起延伸,并且越牵越长,越聚越多。
言小有想不到自己有天竟也会陷入这种曾被他笑称为“酸腐的文人气质”之中。
他想不到自己竟会如此想念一个人。
虽然才分开了不到一个月,虽然此前江心也是时常出差,但好歹他们总能通过微信或者电话联系,并且是天天联系。
像这样完全地中断联络,还是自言小有回国以来的第一次。
山里面没有太明显的工作日和周末之分,村长给他的安排是上五天课就休息两天,无所谓星期几。有两次言小有差点就要趁休息日进县城了,但都被各种突发事情给绊住,不是李婶家的小儿子缠着他讲故事,就是村里小学的田老师向他请教问题,言小有不忍心拒绝,所以最后都没能去成。
其实他要是真想去县城里面,平时的晚上也不是不可以。但村里只有隔天的白天才会有一趟县城来拉人的小三轮摩托,晚上就没有了,言小有要想去就得找村长借摩托车,否则走路的话太远,一来一回花得时间太长,他怕回来晚上休息不好会耽误第二天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