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先!”
老头发出与他年龄丝毫不符的暴怒之声,身体灵活一跃上前,客栈外狂风怒号之中,仿佛隐约听见了有野兽咆哮的声音!
见这两人一言不合居然就要开打,张子尧“啊”了一声,想要伸手去拦,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在他一个错步上前的同时,从画卷里伸出来的大尾巴已经一尾巴将他推开,张子尧跌坐在地的同时看见翠色龙尾稳稳接住老头手中赤色刀刃——
“呯”地一声巨响!
那赤色大刀硬生生砍在龙尾白色毛发之上,张子尧紧张屏住呼吸,稍待片刻,却未看见龙尾有丝毫损伤!
“狗胆畜生,胆敢对本君刀剑相向?亦不惦记惦记自己几斤几两!”
烛九阴冷笑一声,面容只见阴沉动怒,正欲发作——
“大人手下留情!蜚兽囚于木盒中,若真是我们刻意为之,又何苦千里迢迢将它带到大人面前来讨人嫌!”张子尧抱着脑袋,又生怕这老头和烛九阴真打起来动静太大引来别人,赶紧伸手去抓那木盒子拿起来晃了晃,“你看你看!都没盖!是它自己不肯出来!”
老头一听,又觉得好像有点道理,见此时木盒中小牛摇头晃脑像是被晃得发晕,却并无抵抗之意……老头稍一犹豫,手中红刀随即烟消云散——烛九阴的大尾巴亦重新收回画卷中,男人弹了弹自己的翠色靴子,一脸不愉快的样子冷哼了声,拧开脑袋。
——一般来说出现各种破事,十有八九是烛九阴的错,但是偏偏就这一回,他还真是冤枉的。
……虽然他有前科。
众人目光聚集之处,木盒子里小牛却显得十分淡漠,转头舔舐自己身上的伤口。
老头不客气地在桌边坐了下来,问:“老朽早就听说,京城灾祸密集天气异象,没想到……这伤,倒是从哪来的?”
“先前有人将蜚大人囚禁于首饰盒中,妄图控制天下灾祸——那人将天河书贴满木盒四壁,当灾祸降临,便用手中物刺伤蜚大人,蜚大人吃痛,便挣扎,爪子抓花了天河书上的文字,灾祸便强行停了下来……”
“这么阴损的招,这么干的那个人呢!”
“死了。”
“死了?!”
“是自杀。”张子尧垂下眼,“死前首饰盒因为被磕坏,不知为何接连引发地震洪灾还有婢女意外惨死,于是她将这首饰盒交付于我,妄图弥补一二,切莫再引发更大悲剧……本以为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没想到,打开木盒后,蜚大人却说什么也不肯从盒子离开。”
张子尧说着,将木盒子双手给坐在桌边老头献上:“九……烛九阴大人便提议,前往太行山脉寻找蜚兽一族前辈,也许有人能够知晓原因。”
“他原话恐怕不是这么说的吧?”那老头冷笑一声,“估计是说:这种事当然要去找个被囚得经验丰富的人问啦,那老畜生估计还活着呢!”
张子尧:“……”
烛九阴抬了抬下巴,皮笑肉不笑:“又叫你说中了,那么了解本君,看来几百年香蕉没白喂。”
老头眉头一条,似又要爆发,只是在他来得及开口发难之前,张子尧已经发声道:“你好好说话。”
——然后出乎人意料的是,烛九阴还真的一脸郁闷乖乖闭上了嘴。
老头露出个玩味的笑容,顿了顿道:“无论如何你们找对人了,老朽就还真的知道这蜚兽为何躲在盒子里不肯出来——老朽便道今日是为何,身边灾祸气息隐约不断,先是后厨着火烧了锅,又是无知幼童在巷子里生火玩耍……小孩,老朽且问你,在此之前京城里曾经被中途中断过得灾祸,除却地震洪灾之外,怕是还有一次火灾吧?”
张子尧露出个惊讶的表情,仿佛分明在说:你怎么知道?!
“哼,那是自然——这也是为何它不肯出来的原因了……哪怕是掌握自然的灾祸神,亦有身不由己之时。”老头缓缓道,“烛龙老儿,你待老朽当年为何在树洞中无论如何不愿意照常书写天河书?那自然是因为,因蜚兽或天河书本为一体,天河书是在历任蜚兽上任时由蜚兽本身体内幻化而出的东西,二者缺一不可,不可分离——当其中一样处于不可控制状态,那么产生的灾祸程度,便也存在着不可控制的可能性!”
“你这是什么意思?”烛九阴问。
“灾祸自由其原本的严重程度区分,京城龙气旺盛,天子之都,自然得天庇护,所以本来在京城的震灾、洪灾甚至是火灾原本都不一定会造成大面积损失……然而因为有人强行囚禁蜚兽,试图将已经发生的灾祸停止,虽是暂时成功,却也将整件事引导向了更严重的方向……”老头继续道,“灾祸一旦书写于天河书上,无论如何不可终止,哪怕将它强行划去,也只不过是让灾祸暂时停下——但是,它却并不是因此就消失了,该有的灾祸还是在的——当强行抑制灾祸的东西损坏,曾经被抑制的力量便瞬间井喷壮一并迸发,小灾终成大灾,天地混沌,生灵涂炭!”
张子尧屏住呼吸,微微瞪大眼:原来如此!这就是为什么这首饰盒被磕破后,祸事接二连三!
“到了这种程度,就连蜚兽本身也无法控制了——哪怕蜚兽本尊并不想——然而这些失控的灾祸还是会因它本身心中负面情绪而逐渐膨胀,又因蜚兽重获自由后力量恢复,于是迸发的灾祸将变得拥有更强大的破坏力!”那老头站起来,背着手稍稍弯腰看向盒子里的小兽,“你不愿人间因你生灵涂炭,索性囚禁自己于木盒内,不让这股力量完全释放……以上,老朽说得可对?”
木盒之中,小兽站起,稍稍仰着头用那只金色独眼安静对视老头,那般沉默的模样,仿佛是完全默认了他的猜测。
见状,张子尧心中感慨又羞愧,一边是羞愧凡人为一己私欲或无知莽撞,将一切导向糟糕处境;另一方面,他又感慨于灾祸之神却有如此慈悲之心……
牛牛真是太可怜了!
此时此刻,黑发少年看向木盒中小牛目光充满怜悯,一双眼忽闪忽闪的,仿佛恨不得将它捧起抱在怀中抚摸顺毛……
——这一幕被烛九阴看在眼里,画中龙连翻几个白眼,只觉得自己仿佛莫名被别人占了便宜……明明是他精心饲养的小宠物,结果生出的爱心都被这旁的歪瓜裂枣分去了……对他反倒就知道呲牙咧嘴!
好白菜被牛拱了!公平何在!
果然要尽快将这灾祸神弄走!
思及此,烛九阴红色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心系苍生的模样道:“难得灾祸神却如此宅心仁厚,实在叫人动容,本君这样冷酷之人都情不自禁生出恻隐之心!炎真,事已至此,本君不信你尚无解决办法,还不速速道来!”
“法子自然是有。”老头瞥了一眼烛九阴,像是早就看透他虚伪面孔,“既然灾祸因蜚兽阴暗面从而滋长力量,那自然等蜚兽心中这些负面情绪逐渐消除,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不对呀,”张子尧道,“大人,您的意思难不成是说在蜚兽放下心结之前,它都必须要将自己关在这小小的木盒子里?——”
张子尧看了一眼委屈地挤在木盒中,浑身遍体鳞伤的蜚——本身它身上的伤口就因为处于阴暗狭隘地地方愈合得慢,有时候伤口疼痛他忍不住去舔,结果反而有些本来即将愈合的伤口又裂开……此时蜚兽身上皮毛几乎看不见一处好的地方!
这种情况下,又怎么能指望它放下心结!
“你仿佛在逗本君笑。”烛九阴也觉得这老头仿佛在说笑话,“本君当年把你关在树洞里什么都没干,你尚且记恨到现在,如今这蜚兽遍体鳞伤,身处受害地,除非一板砖拍到脑门上拍得自己失忆,否则怎么可能消除负面情绪!”
“烛龙老儿,你说谁小心眼?”
“谁叫得最大声自然就说谁。”
“你还有理了?!”
“至少这次同本君可是半两银子关系都无,自然是要理直气壮一些的——炎真老头,有话说话,别藏着掖着,这蜚兽好歹也算是你族后人,你看它这可怜兮兮的模样,难道不知心疼?”
“老朽自然为后人着想!要你这恶龙教训?”老头从桌子上拿起铜盆,眼珠子转了一圈,最后目光定格在烛九阴身上,“要说能够让这只蜚兽换个稍优越的环境,同时要压抑住它的力量,同时满足二者之处本是极其难寻,然而这么个神奇的地方,眼下还真有一处——”
张子尧眼前一亮,伸长了脖子,特别期待似的问:“哪?”
老头答:“几百年前,有位曾经呼风唤雨的大人突然从三界之内消声灭迹,众仙为之震惊,三界号令天上地下翻了个个儿,也没能找到这位大人——”
烛九阴突然有不详的预感。
老头淡定道:“原来,这位大人是被关在一副与世隔绝、青山水秀的画里。”
张子尧:“啊?”
老头捋捋胡须:“暂且让蜚兽暂住烛龙老儿画中,此法兴许可行。”
烛九阴:“……”
烛九阴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微微眯起眼,稍稍弯下身,而后用不确定的声音问:“老畜生,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老头并不理会画中龙语气之中的危险,只是胡须颤抖,咧嘴笑自顾自继续道:“区别不同的是能封印烛九阴的画卷怕是本身具有镇魔功效,蜚兽每日只需在里面稍待片刻,去除心中邪念,便可画卷内外来去自由数时——可不像某条恶龙,只能伸伸尾巴,探探胡须,狐假虎威……”
张子尧有些恍惚:“……你是说,这幅画?”
烛九阴却立刻炸了:“本君的画?!这画几百年来都是只属于本君的私人地——不行!本君不同意!”
张子尧茫然地看向烛九阴:“你不是特别嫌弃这幅画风景单一……”
烛九阴立刻瞪回去:“多挤进一个人它就不单一了么?!你住口,你别说话!”
木盒里的小牛抬起后爪挠了挠肚皮,打了个呵欠,斜睨画卷里炸毛的小气龙。
张子尧看向老头,后者笑了声,扔下一句“老朽说完了,家务事众位烦请自行解决”,拿起铜盆,便准备离开——
炎真走前深深地瞥了木盒中蜚兽一眼。
后者亦稍稍歪着脑袋,平静与他对视。
“灾祸神本为天煞孤星之命,何必慈悲多情,徒增烦恼?”
炎真言罢,摇头叹息,随后拎着铜盘迈开步伐离开房间,房间的门在他离开之后无人触碰自然合起,发出嘎吱一声轻响。
房间中终于又只剩下张子尧、烛九阴以及蜚兽三人组。
“九九……”
“说话之前考虑清楚了。”
“……”
“说错一个字本君把你揍成哑巴。”
“……”张子尧看着烛九阴片刻,良久,叹了口气,“九九你若是不愿意,那便算了。”
“?”
少年开口妥协得如此轻易,反倒是烛九阴楞了一下——按照他的设想,接下来就该是他的宠物撒泼打滚圣光普照慈悲之心普度众生的说教时间了,然而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说,算了。
——算了?
……不是,等下,这和一开始想好的不太一样哈?
烛九阴狐疑地微微眯起眼,看着原本站在画卷旁的少年转身回到桌子前,拿起那木盒仔细打量,一边嘴巴里碎碎念什么“是不是该给您上点儿药呢”“别舔了,越舔伤口越严重”“大人,凡人用的药您能不能用呀”“贵点儿倒是没关系,我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钱”——
而木盒子里,小牛像是倦了,“呜呜”打了个呵欠依靠着木盒子边缘躺下来,任由少年对着自己碎碎念……看上去,亦是对于离不离开木盒,去不去烛九阴“山清水秀”的画卷里换个环境不甚在意。
烛九阴:“……”
不知道为何,突然贱兮兮的有了心灵落差感。
坐在松树之上,烛九阴挪了挪屁股,那双眯成一条缝的红色瞳眸之中狐疑变得更加深邃:“小蠢货,难不成你又想克扣本君的豆沙包?”
“啊?”张子尧停下和蜚兽的单方面碎碎念,抬起头看烛九阴,“你说什么呢?”
“要么就是不带本君晒太阳了。”
“现在外面没太阳,说起来这还不是你自己的错,非要闹得风起云涌,你想晒恐啪得乖乖等太阳出来——”
“……”
“?”
“小蠢货。”
“嗯?”
“你应当知道,企图假装放弃让本君心生愧疚这一招,是不管用的吧?”
“……”张子尧总算明白过来这个赖皮龙是怎么回事了,他先是茫然地看了一会儿烛九阴,而后突然露出个傻白甜的笑容挠挠头笑道,“没有,我是说真的——九九若是不愿意,那便算了……一直以来都是我在逼迫你去做一些事情,之前不分青红皂白让你停雨也是,让你出谋划策弄回首饰盒也是,强迫你来打开首饰盒还是,现在想想,虽然不情愿,你却还是都做了,我应当感谢你的。”
“哈?”
“所以这一次,九九若是不愿意让蜚兽进入你的画卷,便按照你心意做就可以。”张子尧道,“画卷毕竟是你的东西,我做不了主,老是强迫别人去做别人不想做的事,哪怕是打着善意的旗号,那也同恶人没有什么区别。”
“……喔。”
屋内陷入诡异的沉默,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呃,不能说是尴尬。
说不上来的奇怪。
在画中男人专注的目光注视下,张子尧突然觉得浑身有些燥热,他想要拎起茶壶倒一杯凉茶——拎起水壶,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他长吁出一口气,像是找到了一个理由似的,站起来,匆匆扔下一句“我去叫小二来添水”随后便夺门而出。
烛九阴端坐于树梢上,目送少年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