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阅过试卷之后,梁峰点出了几名才识出众的学子,又倾谈一番,方才给出了可入太守府的考评。其他人也好生嘉勉,让他们继续努力学习。处理完诸般事宜,也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梁峰不再耽搁,下令摆宴。
现在太守府的厨子,都是梁府调教出来的,做菜别具一格,又鲜美无比。十数盘菜肴,香气飘出老远。下游,一个彩帐之中,有女郎抽了抽鼻子:“啊呀,诸公那边终于摆宴了,什么东西这么香甜?惹得奴家肚子都饿了起来!”
这话说得调皮,登时让帐中女眷都笑了起来。既然府君摆宴,这些下游的营帐,也可以开席。立刻有人传宴,佳肴流水一般摆了上来。
有人吃的开心,有人的心思却不在吃上。薛五娘倚坐在案前,只是略略动箸,就再也吃不下东西了。之前设计,被人视若无睹的绕了过去。她回到营帐后,很是被娘亲教训了一番。现在满心惦记的都是之后的计划,哪里吃得下饭!
招来婢女,她轻声问道:“去留意一下,看那边宴席何时结束?”
从父亲那边听来的,府君身体不佳,每每设宴都不会耽搁太长时间。不知今日这席面会开多久。那婢子听话的退了下去。薛五娘则悄悄拿出手镜,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妆容,方才按下心来。她的容貌虽然不比嫁入裴家的长姐,但是也娇俏可人。只要不是块木头,总能带出些波澜。暗暗给自己打气,薛五娘定下心来,继续等待时机到来。
一顿盛宴吃了足有个把时辰,酒足饭饱之后。梁峰并未像往日一样,早早结束宴席,而是命人摆上了箭靶。按照道理说,梁太守应该如往日一般只玩投壶,这举动着实让不少人吃了一惊。未曾想梁峰并未直接开始戏射,而是笑着对身侧梁荣道:“荣儿可要先开一局?”
太守之子要射箭?他才几岁,拿得稳弓箭吗?不少好奇的目光望了过来。刚刚曲水之时,梁荣也不是坐在那里摆设的,颇有师长拿其他人的诗作考校他典故。梁荣倒是不惧,那些问题都能一一答出,很是让不少人心中暗赞。现在允文不算,还要允武吗?
这么多人望了过来,梁荣眼中的,却只有父亲眼底的暖暖笑意。用力点了点小脑袋,他道:“愿为父亲大人开局。”
梁峰笑着命人取来了他常用的小弓,又在三十步外摆了箭靶。这靶子在软弓的射程之内,但是想要射中红心,也不那么容易。尤其是对这么个小儿来说。梁荣在侍女的帮助下系起长袖,取了弓箭,两脚分立稳稳站在了靶子前方。那多双眼睛都盯着他,他却没有太多紧张感,因为父亲就如同往日一般,站在他身后,静静观看。
有了阿父的期待,其他事情又算得了什么?梁荣深吸一口气,猛地张弓搭箭,小小软弓被拉开到极限,手上一松,那枚箭羽就飞了出去,笃的一声,正中红心!
四周响起了一片惊叹声。虽然世家也要自幼练习箭术马术,但是如梁荣这等年纪,能够如此熟练的射箭实在是难得,更别提一箭正中靶心了!
看到自己的成果,梁荣开心的满面通红,转身回到梁峰身旁:“父亲大人,我射得如何?”
“荣儿善射,不负勤练苦功。”梁峰毫不犹豫的赞道。
“父亲大人也来射一局!”梁荣兴冲冲又道。他当然能听到旁人的夸赞,但是比起自己被夸,他更想看阿父在人前展现英姿。
听到这请求,梁峰不由露出微笑:“换我来试试。”
听到这话,一直侍立身侧的奕延立刻递上了一副弓。这弓还不到一石的张力,只比普通软弓强上一点,却也是梁峰现今能熟练运用的唯一一款了。任奕延系起长袖,他带上扳指,轻轻拨了拨弓弦:“靶子立在五十步外吧。”
这正是戏射的标准距离,也是诸多士子能够不至于丢丑的安全距离。能够射中五十步外的靶子,就足以媲美不少“善射”之辈了。
也不顾别人惊叹的目光,梁峰走到靶子正前方,站定脚步,张弓拉弦。他的身材高挑,如松如竹,猛然张弓,立刻多出一股夺人心魄的潇洒意气。只听弓弦嗡的一震,箭矢脱弦飞了出去,正中红心一角!
虽然不是靶心,但是这样的射术,已经让人赞叹了!抚掌和称赞声登时响起。梁峰却并未停下,而是再次拉弦。三箭射罢,惊叹声响了起来。这时围观众人才发现这三箭居然全都围绕靶心,拼成了一个类似三角的形状。这样的射术,显然比直接命中靶心还要难上一些!
“府君射术精妙!”所有人都在夸赞,但是心底想的,是另一件事。
看来府君渐渐恢复康健了!
如果是只名士,面带病容,身弱抚柳才是最佳的风度。但是身为一郡太守,还是抵挡匈奴大军的中流砥柱。身体健康,显然比所谓的名士风度更加重要!看到如此射术,怎能不让众人心头大安。
眼见递上来的靶子,梁峰不由也松了口气。这些日来加训的俯卧撑和定点射击没有白做。只要能表演出应有的效果,就达到了目的。
笑着把弓递还给了奕延,他道:“今日佳节,当朋射以庆。”
有了府君这样的表现,其他人又怎能甘于人后?三三两两分队,大家开始了今日的戏射游戏。笑语和赞叹之声,也愈发传的远了。
“女郎,席上开始戏射了。据说府君还中了三箭,风姿卓绝。”打探情报的婢女快步来到薛五娘身旁,悄声禀报道。
竟然还要戏射?那位府君不是据传体弱多病吗?怎么还能射中?薛五娘心头一乱,有些没底起来。可别待到日落,那边才结束游宴。自己身处女眷营帐,留不了太晚啊!
不过都到这时候了,也没其他法子。心不在焉的继续等了下去,眼见日头一点点偏西,到了将近黄昏的时候,宴席才算结束。
薛五娘心中一紧,连忙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妆容,才在婢子的服侍下站起身来。匆匆向那边赶去。
第172章
宴席持续的时间比往日长了许多, 不但举行了朋射, 还有樗蒲、弹旗等时兴的娱乐活动。梁峰还能受得住, 梁荣毕竟年幼,中午也没补眠,渐渐就有些体力不支了。还没到申时, 小家伙的眼睛就有点睁不开了,困的厉害。本来就对古代这些游乐兴趣不大,见状,梁峰便早早结束了宴席。
身为尊者,他自然可以率先离席。各家在河畔都摆有营帐, 上巳又流行通宵饮乐, 梁峰便没有让人送行, 带着奕延和贴身侍候的几人,沿着林道向远处停着的马车走去。谁料刚走出几步, 便有人拦在了路边。
“多亏梁太守路上施援, 我家女郎方才脱险。此刻想要当面拜谢。”一个婢女上前一步, 脆生生, 娇滴滴的说道。
在她身后,一位身着绣彩裲裆衫的女郎站在那里。与身后几名仆役把怎么宽敞的道路堵了大半,显然是侯了不短的时间。
又是那个薛氏女?梁峰眉峰挑了起来,他可没料到,这丫头竟然还不死心。不过这里距离营帐区可不算远,被个未婚女子堵在路上,怎么也说不过去。轻叹一声,梁峰道:“举手之劳,女郎何必多礼。”
终于听到梁太守作答,薛五娘心头一喜,轻扭腰肢走上前去。她的一身打扮,都是最时兴的款式。锦裲裆在腰间一束,上面装饰用的黄金五兵佩琳琅满目,更显得纤腰盈盈,不堪一握。宽大的长袖随风摇曳,时不时还能露出细弱手腕。腕上未曾着金钏,而是带了一串玛瑙佛珠,腕白珠红,若绛点凝脂。长长的罗裙之下,还换上了一双小巧的彩丝屐,木齿踩在石道上,发出悦耳轻鸣。
这可是她花费了不少功夫,才搭配出的行头。那佛珠更是费尽心思,定能让府君多看一眼!
然而当薛五娘走进,真正看清了面前那人时。一瞬间,她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面前之人,俊美容色,远超想象。明明未曾傅粉修容,一身简简单单的衣袍,就让人挪不开眼。什么玉山琼树,什么鹤立鸡群,只有见到,才知言语之苍白。自己这一身精雕细琢,反到黯然失色。
若能与这样的男子长相厮守,又何必在乎他的身家前途?!
然而对上那双无悲无喜,淡然无波的黑眸时,薛五娘猛然回过了神,想起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面红过耳,她慌乱行礼道:“奴、奴家道遇险阻,乱了心神,亏得府君相助。奴家感激不……啊!”
也许是她行礼的动作太仓促,足下木屐竟然磕在一块碎石上,身形一晃,向前栽去。
这可是正儿八经的投怀送抱了。梁峰简直要无语问天。一个十五六岁,没胸没屁股,身高还不到他胸口的黄毛丫头。涂着白森森的粉,红坨坨的胭脂,还在眉梢点了金箔作为花钿。妆容之浓,放在夜店都显夸张。还来这么俗烂的套路,实在让人无福消受。
然而他还未曾动作,一只手斜刺里伸了出来,狠狠地抓在了薛五娘的手臂上!
那声娇啼立刻变成了真正的呼痛,薛五娘被强行拉直了身体,一双妙目,对上了另一双森冷的蓝眸。
看着面前那张高鼻深目,杀气腾腾的丑怪面孔,薛五娘吓的惊叫都憋回了肚里,两眼立刻泛出了泪珠。
“伯远,不得失礼。”一个声音在两人身侧响起。
薛五娘一个激灵,就向说话之人投去求救的目光。然而当看清那人的神色之后,她的心骤然停了一拍。那双黑眸,依旧冷清,似乎还多了些隐藏在其下的不耐。就向看穿了她的心事,心生鄙夷一般。
木愣愣的被赶来的丫鬟抢了回来,薛五娘只觉得喉中像是堵了些什么,费尽气力张了张嘴,却连话都说不出来。
梁峰倒是彬彬有礼的颔首道:“女郎请归营吧。莫再遇上麻烦。”
说罢,他也不管那几个薛家下人,带着梁荣大步而去。
胸口传来的痛,压过了手臂之上的。薛五娘眨巴了几下眼睛,泪水立时顺着面颊流淌而下。她这是做错了吗?梁太守又如何会纳一个瞧不上的粗鄙女子?可是她,可是她只是想嫁入梁府啊!
“女郎!女郎莫哭……”身边婢女慌乱的劝了起来。可是薛五娘又怎么忍得住,又羞又恼,又痛又悔。涕泪冲花了那精致的妆容,也让一颗芳心碎成几瓣。
梁荣也听到了身后的哭声。然而此刻,他却不像刚刚一样,还要问上一句,帮上一帮。而是气得紧紧抓住了父亲的衣袖。这女郎好不要脸,分明是觊觎他家阿父!他家阿父如此俊美英武,那个薛氏女又如何能配得上?!
像是感受到了衣袖上传来的拉力,梁峰笑着低头问道:“荣儿怎么了?”
梁荣用力咬紧了嘴唇,纠结了良久,方才道:“阿父可要娶那薛氏女郎?”
“为何要娶?”梁峰笑着弯腰,把儿子抱在了怀中。小家伙分量越来越重了,也亏得他身体渐渐康复,方才能抱动。
投入父亲的怀抱,梁荣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低声道:“我看那薛氏女郎,不,不好……”
这样的小家伙,又怎么分辨女人的好坏?梁峰一哂,打趣道:“那若是为父娶了别家女郎,荣儿可愿多一个继母?”
这话顿时让梁荣愣住了。继母?他自幼没有母亲,根本不知真正的母亲该是如何模样。若是来了继母,阿父是不是就不会如现在这样,喜爱自己了?若是生出其他孩儿,他还能得到父亲无微不至的爱护关怀吗?
小手抓住了柔软的衣襟,梁荣嘴唇抖了一抖,最终开口:“若是阿父要娶,荣儿愿意。”
那些恐惧,那些不舍,全都被他压在了稚嫩的声音之下。他不愿舍弃这样独一无二的关怀,但是阿父如此年轻,应当娶妻的。这是孝。是师长千叮万嘱,让他铭记在心的东西。
看着小家伙脸都快皱到一起的模样,梁峰不由叹了口气。这种自幼丧母的独生子,对于父亲的依赖自然非比寻常。但是梁荣依旧肯让他续娶。这样乖巧贴心的孩子,如何不让人心痛。
摸了摸梁荣的小脑袋,他轻声道:“嗯,阿父定然会娶一个温柔体贴的,好好照顾荣儿。”
也许他确实该尽早娶妻了。小家伙年岁越长,对于继母就越发不适。还不如早早娶了,让孩子有个适应的过程。
看看今天这情况,梁峰也算彻底明白了过来。此时男女大防可不像后世,上街围观俊美男子的妇人数不胜数,掷果盈车这样极具先秦风致的韵事也不算少。恐怕也只有这样,才会让未嫁女子有投怀送抱的勇气。薛氏女说不定只是第一个,之后的烂桃花还不晓得有多少。
与其这样,还不如早早结一门政治婚姻。萝莉嘛,多养两年,说不定也能养成自己喜欢的类型。
心中渐渐有了主意,梁峰又安抚似的拍了拍儿子的后背,往前走去。走了几步之后,他的脚步突然一顿,转过身来。只见一直跟在身后的奕延,不知何时落在了后面。
“伯远?”梁峰疑惑开口。
像是凭空被抽了一鞭子,奕延浑身一震,上前一步:“主公,属下今日唐突……”
梁峰这才明白过来,他可能是担心冒犯到了薛家女郎,笑道:“伯远勿忧。今日之事,少不得薛仁在背后弄鬼。他和梁府的白瓷交易,每年高达数百万钱,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事翻脸?不过你也别太紧张,见到什么人都当贼防着。有些事情,该让青梅阻挡的,就让她来挡。”
听到这话,奕延头颅垂的更低,闷声道:“属下明白。”
梁峰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再劝,带着梁荣登上了马车。
待马车吱吱呀呀启动之后,僵立在道边的奕延,才慢慢抬起头来。当那个女子扑向主公时,他只觉心都快炸了,怒气直冲头顶,才会不管不顾的拦下对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怎能这么亵渎主公!
可若是来历分明的呢?就如主公所说的继室。
身体大好,年纪又轻,还有如此的风姿身家,有什么能阻止主公,再娶一个佳妇?若是到那时候,他也能如梁荣一样,接受一个新“主母”吗?
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他似乎能听到自己的牙关格格作响的声音。
他不愿。直到今日,他才想明白。他是不愿的。
可是他的不愿,又顶什么用处?
马车开始行进,几位梁府护卫看了过来。奕延僵硬的迈开脚步,来到了自己的坐骑前,翻身上马。当在马背上坐定之时,他突然发现,那白色的马鬃上,多出了一片鲜红血迹。
翻过手掌,血水顺着掌心流淌而下。就像他心中那生痛的疮口,红的刺目。
并没有停下来止血,他用那受伤的手掌勒住了缰绳,一夹马腹,紧紧跟上了前面的车驾。
作者有话要说:
梁少:呵呵,投怀送抱,自荐枕席的,不约!
小狼狗:QAQ
第173章
位于济北的庄子, 怕是十年没住过人了。屋舍都老旧不堪, 院中也没有亭台景观, 一眼望去,只有光秃秃的石头和杂乱的草木,说不出的萧瑟。
坐在这样的院中, 王汶又哪有往日清闲心情?哪怕多看一眼,都会生出无限离愁。因为这个,他的身体也差了许多,断断续续病了几场,亏得家中医者妙手, 方才恢复了一些元气。
这样颓唐的日子里, 接到上党送来的书信, 怎能不让王汶重视?
一双碧色琉璃杯,静静置在案上。杯身缠绕着一圈细密花纹, 就像天然雕琢而成。然而手指摸上去, 却跟杯壁一样光滑莹润。斟上酒水, 就像倾入了一汪碧泉, 通透可爱,仿若从杯中,就能见到那远去的安闲。
逃难仓促,有多少珍宝没能带在行李之中。如今收到这样两只杯子,确实让身在异乡之人,生出几分安慰。
仔细把玩过酒杯。王汶才打开了书信。还是那一笔让人惊艳的字迹,几载过去,梁子熙的字更加圆熟,也有了锐意的锋芒,似乎脱去病体,展现出昂然姿态。这样的字,也许不像曾经那样合乎士族的胃口,但是王汶却觉得,这更适合留守并州,以一己之力镇咽喉要道的上党太守。
然而看着看着,王汶的眉峰就皱了起来。这信中所写,可跟自己想的不同。过了良久,他放下手中薄纸,对下人道:“唤子怀来见我。”
王柔王子怀,正是他的族弟,也是七娘的父亲。这次与梁府联姻的事情,就是他二人说定的。如今出了变故,自当找对方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