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立刻多了个声音:“不是姓江吗?”
秃头颇有气势地把手掌往下一压,四周顿时没了争执声:“吵什么吵,姓江姓秦,可不都是一样。”他用空碗示意了一下,立刻有人接过去倒满,“近来也没什么新事儿,前些日子他为红颜一怒,跑去烧了秦家大殿,就再没了音讯。”
人群里有人问:“红颜?什么红颜?”
罗哥还未开口,就听人群中传来一个剧透的声音:“当然是那秦家二小姐秦秋啊!”
罗哥一个眼刀丢过去,神色不虞,额角的疤都有点儿发红,那打断他高谈阔论的人即刻闭了嘴,罗哥又用眼角余光狠狠剜了他一刀,才接过了他的话茬:“秦秋非那人亲生妹妹,与他相处这么多年,难说会有什么猫腻儿。不是说那秦秋一向与哥哥关系甚笃厚,这天长日久的,谁知道会生出什么旁的心思来?”
人群中登时爆发出一片不怀好意的大笑。
笑过之后,又有人提问:“江循这事儿闹得世人皆知,秦家怎么着也不会放过他吧?”
新烫的一碗酒适时地递了上来,罗哥接过,热热地喝了一大口,才抹抹嘴笑道:“咱这趟运货,从漠河到这儿,一路上净看见那穿黑衣红袍的弟子乱窜了,这可不就是在搜捕?这秦家主的儿子被那妖物杀了,女儿的魂儿八成也被勾跑了,还能不疯?”
人群中洋溢着欢乐的气氛,罗哥却皱了眉,咂咂嘴,仿佛从酒里品出了什么不大对劲儿的味道,他端起酒碗细细地看,但见酒液清澈,也没能看出什么端倪来。
罗哥这边儿一停顿,又有人提供了新的爆料:“此事一出,听说朔方殷氏和上谷乐氏里几个小女子都联名出面替姓江的求情呢,似乎都是他的同窗,说他不是什么魔物,请各家家主谨慎调查,说什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哈哈哈。”
罗哥把视线从自己的酒碗转开,不屑地嗤笑一声:“同窗?同床还差不多吧?”
人群又一次欢腾起来。
“就是,这时候还替人说话,八成是被那江循睡过的。”
“我听说有个姓殷的小娘子,生得甚是貌美,以前还跟他一块儿猎过神兽?”
“哈哈,谁晓得,八成是连心一道也被人猎了去啦。”
“我倒是听人说,姓江的还跟个妖女有一腿。”
“哪个哪个?我怎个没听过?”
“嗨,不就是那个叫太女的?以前好像闯过一次他们的学堂,要杀那姓江的。”
“那个太女啊,我见过她的悬赏通令,殷氏发下来的!那可是个绝色的小美人儿,我见犹怜啊,啧啧。她不是要杀那姓江的,怎么又会和他勾搭成奸?”
“这你就不晓得了吧?什么叫因爱生恨,什么叫爱恨交织?那太女一向心狠手辣,怎么偏生就没杀成江循?肯定是二人有私,那太女下手才失了偏颇。还有一次,那些个正道似乎要举全派之力剿杀太女,最后也没抓到,那个时候江循还是秦氏公子,八成啊是私下里动了什么手脚,放了那太女一条生路。”
“有道理,有道理啊!”
众人抚掌大笑一通后,便觉口干,举碗饮酒,可有几个刚入嘴就觉得味儿不对:“呸!怎得有股狗骚味?”
众人纷纷往酒垆边看去,那暖酒的小二正听得兴致勃勃,不意被众人的目光盯紧,下意识低头一看——
几条流浪狗正聚在酒垆边,刚刚明明用红布塞塞紧了的酒坛正朝天大开着口,那条黑狗正蹲在酒坛之上便溺,看到众人眼神不善,它立刻纵身跳下酒坛,和群狗一起窜入雨帘中,把叫骂声和作呕声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角落中,江循头戴斗笠,捧着热茶,安然看着满屋的热闹,他手臂中的秦牧早是按捺不住地蠢蠢欲动:“小循,你就这样由得他们这般污蔑你和小秋?”
江循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嘴长在别人身上,我怎么管得住?只管帮他们洗洗嘴漱漱口便是。”
秦牧仍是不平:“小循……”
江循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掌在暖洋洋的茶杯间捂着,忍不住苦笑道。
……他总算明白《兽栖东山》里的内容是怎么来的了。
民间百姓的脑洞大过天。
云霰姐那句“肉舌之力更胜于神力”的话,现如今看来倒是一语成谶了。
说实在的,江循对自己的事情没多少兴趣,只是平白拖累了那些个女孩儿和小秋,他是当真过意不去。
江循把一壶茶饮尽,拿起桌边靠着的、糊了一层难看油纸的阴阳,正欲起身,身子便僵在了半空。
他坐回原处,压着腰侧不动弹了。
刚刚安抚下那批客商的小二恰好看到了江循咬牙隐忍的场景,颠颠儿地跑近,问:“哟,客官,您这是怎么了?身子不适?”
妈的刚被捅了一剑,肾都被捅穿了,换你你适得了吗?
江循现如今虽有三片神魂傍身,但一早起床就被六七十个金丹后期的魔修围着打也是够呛,虽然在打斗过程中他全身而退,但因为急着走忘了补刀,冷不丁就被个还剩一口气的家伙穿了个透肾凉。
偏生这剑还是带魔气的,在体内乱窜的感觉着实不怎么妙,闹得江循现在伤处还是隐隐作痛。
江循都交代过了,那小二却不肯走。
他皱眉看向江循的腰侧,黑衣之上斑斑血迹依稀可见,怎么看都可疑得很:“公子,您是受伤了?”
江循索性撑起了那片被血弄污的玄衣,大大方方展示给小二看,同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说八道:“你说这个?非也,我家是屠猪宰狗的,身上常有这些东西。”
为了证明自己没事儿,也为了避免多余的麻烦,江循取了伞,留下两个铜板,迈步走入了白雾弥漫的雨中。
腾腾的雨雾在积水的地面上打出一个个圆润的水泡,后降的雨水又将层层叠叠的泡沫打灭。天地间密织的雨帘将视线变得一片苍白,小小的斗笠根本遮不住雨,很快围绕着他的身子形成了一圈水帘,不断倾斜下落的雨水和斜刮的季风把他的衣裤都沁了个透湿。
江循涉水走在湿润到呛人的雨水之中,进了水的靴子踩出叽叽咯咯的声音,他觉得这声音有趣,便在雨水中跳来跳去:“阿牧你听,哈哈哈。”
手臂中的秦牧本来默默地不吭声,被他这么一逗也憋不住乐:“小循,你别闹,你伤还没好QWQ”
空旷的街道声,除了雨声就是江循撒疯的蹦跳声,被阿牧劝了,江循也没有停止,在雨中脱缰般的野狗一样疯跑打转。雨水的下落声,把他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这样不赖啊,总比窒闷在屋子里强啊。”
起初,秦牧还乐呵呵地看着江循四处撒野,但看久了,他就笑不出声来了。
离开东山一月,也被人追杀了一月,秦牧曾想过江循的身份一定会惹人觊觎,过的日子也会辛苦些,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这样的惨烈。
一群说不清来路的魔修和一群秦氏弟子跗骨之蛆似的紧盯着江循不放,不说今早被人围攻,江循昨日才受了伤,腿被人用流星刺钉入肌理,好好的一条腿活像是个刺猬。可在客栈床榻上把一个个带血的钉刺挑出来时,江循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还笑眯眯地表示,他这是用身体缴了对方的械,让对方无路可走。
江循天天都在笑,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什么大事一样,因此就连秦牧也不能体会到,在雨天像个小孩子一样发狂的他心里有多难受。
从街头蹦跳到街尾,雨势渐停,江循也慢慢收敛起来,他伸了个懒腰,一身泥一身水地抖了抖,动作像是只慵懒劲儿十足的猫:“怎么样?我现在像不像从南边逃荒来的难民?”
还别说,江循的确把自己作得惨兮兮的,一脸一头泥水,一张好好的脸上满布污渍,本来就破破烂烂的靴子连底儿都快踏掉了,若不是他手上还提着被油纸保护得好好的阴阳,凭他这副尊容都可以去讨饭了。
这也是江循特地赶来余杭附近的烂柯山的缘由。
在东山时,玉邈替他打听过当年与应宜声有关的事情,得知在那假应宜声身死后,有个人不远千里地赶来,声称是应宜声的朋友,要领应宜声的尸身回去安葬。
应宜声假死之事,也就是几个门派的家主和公子知晓,就连有些高阶的弟子都不知道此等密辛,因此在外界看来,应宜声的确是死了,那号称是应宜声朋友的人自然也不知道背后的秘密,领了具假尸体,便从此销声匿迹了。
这些日子,江循也在追踪这个所谓的“朋友”,前不久他才打听到一条消息,说是魔头应宜声的尸身安葬在烂柯山,他的那位友人似乎在为他积德行善,在山脚下摆设粥棚、周济穷人,自应宜声“身死”那年始,已经坚持了近十年。
是以江循才奔赴烂柯山,想要来调查看看,能不能从他这位朋友这里查到些什么。
江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烂柯山脚下走去,很快汇入了逃难的人流当中。
近些年来,江南多发灾祸,不是洪水便是旱灾,不少住民被迫背井离乡,大包小裹,扶老携幼,一群群褴褛肮脏、垂头丧气的,一股压抑的氛围在其间弥漫,加上这雨后闷热的气息,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江循混迹其中,也作悲惨状,埋头走了一段,便远远窥见了粥棚上方蒸腾的暖气。
江循心中大振,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很快,蜿蜒的人流便越来越慢,最终江循也挤不动了。
从粥棚前排出的队伍长龙足有半里长,江循有点苦恼地抓抓头发,观察了一下天色和队伍流动的速度,也算不出究竟要排多久。
除了在现代买火车票挤春运外,江循已经很久没看到过这样的盛景了。
闲得慌了,他索性扭着脖子左右看。
他一看不要紧,居然捕捉到了一道琉璃白的身影,与难民的队伍混在一处,他身上干净,衣裳华贵,因而显得格外扎眼。
江循继眼前一白后,体验到了眼前一黑的感觉。一句“卧槽”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就果断蹲在地上,不敢动弹了。
……玉九?
他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第82章 烂柯山(二)
江循抱膝蹲地, 隔着丛丛腿林, 还能看到那琉璃白衣的翩翩公子, 江循压根儿不敢起来,把自己抱成一个团儿,施粥的队伍往前挪一点, 江循就迈着鸭子步往前蹭一点。
阿牧都看不下去了:“小循。→_→”
江循正紧张着,脑海里乍然响起一个声音,惊得他比手画脚的:“别吭声!别吭声!他要是看到我会弄死我的!”
上次一不小心浪大了让他给自己跪下拜了个早年, 江循跑的时候压根儿连头都不敢回, 生怕玉九解了灵力过来把自己摁翻在地。
想到上次卧床数日再起不能的遭遇,江循还是觉得下体发凉, 脑袋也隐隐生痛,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些。
阿牧:“→_→小循, 你忘记玉邈是听不见我的了吗。”
江循伸着脑袋观察着那双腿,生怕他朝自己靠近:“……万一能听见呢。”
阿牧:“……”
江循望着那双随着人流一起涌动的腿, 修长笔直如同白杨,每迈一步,宽松轻薄的衣裳就被顶起, 隐约可见漂亮的肌肉线条, 饶是知道自己在躲藏中,江循还是忍不住把脸枕在了自己的胳臂上,欣赏着那一双双泥腿间那一抹亮到让人头晕目眩的光,喃喃自语:“……还蛮想他的。”
而不远处的玉邈,完全无视了周围那些难民望着他时敬畏的目光, 手提着广乘,指尖无意识地在剑柄上摩擦。
紧贴在他腰间的单环玉沁出滚烫的灵力,烧灼着他的侧腰肌,指引着另一半命玉的方向,温润流光在他腰间蔓延。
——命玉在接近另一半时会产生特殊的感应,而自从江循从东山出逃,玉邈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样清晰的感应牵绊了。
……他感觉起码过了十年有余。
玉邈记得自己曾在调查中查到应宜声有一个故友,那人在应宜声身死后,还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到殷氏为他收敛尸骨,才一路循迹追到这里的。
他想,江循如果得到消息,总会赶来这里。
只是没想到他会来得这样快。
玉邈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那拥挤的人群中,强行按捺住自己跑过去把那个脏兮兮的家伙拎起来的冲动。
此处人多,不好下手,若是吓跑了更不好收场。
……况且这家伙还有可能变猫逃跑。
那厢,江循紧张得很,把阴阳抱在怀里,阴阳伞骨上流转的灵气尽数被那混沌凶兽所制的伞面吞没,凶气与灵力相济,倒是两两抵消,因此江循并未察觉到那灼烫的感应之灵,也未察觉到数米开外,一双正盯紧了他的冷淡眸子。
或许是因为太紧张,江循出了一身冷汗,风一刮也觉不出冷,只觉得疲倦潮汐似的涌上来,他蒙着头往前移动,不知这么蹲了多久,再一抬头时,竟然已经看见了粥棚的暖棚支架和篷盖布。
这里的陈设简陋得很。一个半人高的大号木粥桶摆在一面有点简陋的木桌上,一方地灶还在熊熊地烧着火,上面架着一口大铁锅。粥棚背靠着一面垂直的峭壁,三面挂檐板上已经生了霉菌,菌群已经深入木质当中,留下斑斑点点的陈迹,但看样子曾被粥棚的主人精心地刮过,霉斑四周还残留着新鲜的翻卷的细木茬。篷盖布是粗麻质地,尽管难看了点,但胜在厚实。天从刚才起就没停过雨,细小的雨丝儿扑在麻布片上,发出悦耳且节奏急促的沙沙声。
接受施粥的难民们人手捧着一只瓷碗,有的捧着两三个,或大或小,花花绿绿地暖在手里,每个人的眼睛都锁着那冒着腾腾热气的木粥桶,还有粥桶不远处的地炉。
地炉底下的火烧得正旺,潮湿的木柴在灶内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很快,新一炉的粥就出锅了。
江循抬起眼来,只见一个穿着天青色衣裳的人勉强抱着那双臂合抱都抱不过来的大铁锅,勉强登上桌子,将那泛着浓郁动人的小米黄的粥倾入粥桶中,发出粥状物互相融合时特有的粘稠声音,同时激出一片甜美的粥香气息。
整个粥棚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忙碌,但一切却意外地井然有序。每当青年倒粥的时候,或是掀开热气腾腾的锅盖的时候,难民群中都会发出一阵骚动,但都是善意的,众人会按照顺序一个个入棚,接受施舍。
站在高处的青年把铁锅放回锅灶上,添水,加米,重新做上一锅后,重又跃回木桌之上,用长粥勺在木桶里搅动一个来回,把勺头在桶身上磕出闷闷的响声,这才回过身来。
江循也终于看清了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