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的时候,却是在半夜,陆长亭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乱糟糟的声音,隐约中,他似乎还能听见有人高呼,“急报——”音调拖得长长,在黑夜之中显得格外的瘆人。陆长亭脑中闪过了各种恐怖片的画面,然后一下子惊醒了。他拥着被子坐起身,一阵寒意陡然袭来,让陆长亭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他朝外看去,就见外面已经点起了灯火。
一定是出事了!不然燕王府不会这样!
陆长亭想也不想便迅速穿好了衣衫,还用屋中的凉水泼了把脸,漱了个口,等他跨到门外的时候,陆长亭觉得自己整个脑袋都仿佛被放入了冰柜之中,那滋味儿真是美好得无法言语。
在门外守夜的下人见他出来了,忙道:“小公子莫要惊慌,回去继续睡便是。”
这样的阵仗,怎么可能还睡得着?陆长亭当即打断了他的话,“燕王呢?”
“此时王爷应当在大厅中。”
陆长亭也不再与那下人多言,这几日为了勘察风水,他对王府的构造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了,因而这时候他直接快步朝着那边去了,待到走近的时候,陆长亭就听见里头传出了人声。有谁义愤填膺地吼道:“怕他作甚?宰了他!”
陆长亭直接走了进去,里面的人立即住了声,并且纷纷回头来看。
陆长亭朝着朱棣看了过去,而朱棣这时候已经飞快地收起了脸上冷酷的神色,转而笑道:“怎么这个时候起了?”
“有仗打?”陆长亭直接问出了口。
众人谁都不敢应,他们齐齐看向了朱棣,都等着朱棣发话。陆长亭见状微微惊讶,这些人还很信服朱棣啊,之前着实没瞧出来,看来朱棣的本事果真不是弱的,这些人怕是都没注意到自己对燕王的服从。
朱棣犹豫了一下,点头道:“蒙古兵和守军发生了冲突,殃及了百姓。周围的百姓刚过了新年,警惕性不如从前,便被对方趁虚而入了。”
这种时候去深究为的什么原因都不重要了,那些蒙古兵要打上门来,有时候根本不顾什么原因。
陆长亭当即出声道:“你们要去迎战?”
一旁有人忍不住了,声音粗噶地道:“这是自然!”但是看着陆长亭的时候,那人却有些不屑,显然没将陆长亭这样的少年放在眼中。
“我也要去。”陆长亭这句话是看着朱棣说的。
朱棣想也不想便拒绝了,脱口而出的速度之快,连他自己都微微吃惊,“不行,你要留在王府中改风水。”
陆长亭却比他更为坚定,“若是我不去,那么此前你让我到营地走一遭,又是为何呢?”
“那只是让你领会到边境的残酷。”
“那么现在更好的机会来了,若是置身战场岂不是更能领会到?”陆长亭很是冷静地陈述着。他是当真这样认为的,既然已经选择走到了朱棣的身边,那他就要更快地去适应这样的生活,朱棣一开始将他带到营地校场,不也是为了这样吗?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样的时候,朱棣反而心软了。
朱棣认真地打量了他两眼,“你真的想去?”
陆长亭垂下了眼睑,给人带来了一种委屈的错觉。
朱棣无奈,“收拾东西,出发喊你。”
陆长亭这才抬眼看了看朱棣,眼底波光粼粼,带出了点笑意。朱棣对上他的目光,心底不自觉地舒了口气。两旁的手下,就看着这二人以目光传递情绪,彼此一脸恍惚,都不太懂这两人短暂的交谈,怎么就突然间定下了?
陆长亭转身去收拾东西,这头朱棣还在和手下说话。陆长亭倒是半点不担心朱棣会抛下他先走,他很了解朱棣的性子,既然答应了,那就不会食言,何况他也没有食言的理由啊。
陆长亭回到屋子,其实有一瞬间忍不住发呆。这……上战场该带什么?等从朱棣跟前离开之后,陆长亭才陡然想起来这一点。他胸腔里的那颗心渐渐剧烈跳动了起来,并且越来越激烈。作为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这一切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是新奇的,更是充满了危险。
但或许男人天生便有种挑战的心思,他知道战场不是什么容易存活的地方,但心底在生出畏惧的同时,又生出了满满的渴望。他会亲眼见证着朱棣如何在战场上斩杀敌人,如何在一次次与蒙古兵的碰撞中获得胜利,看着他走向大捷,渐渐手握兵权……
陆长亭按了按狂跳不已的胸口,然后迅速收拾了些伤药,带了换洗的衣物。恰好这时候下人过来敲门了,低声道:“小公子,王爷请您到前面去。”
陆长亭走了出去,下人引着他过去了。
朱棣站在黑夜之中,身上已然换好的甲胄在黑夜中烦着青光,顿时一股说不出的杀气凌凌。灯笼的光映射在他的脸庞上,衬得他的模样越发坚毅了。
到这时候,陆长亭才完整地认识到,眼前的这个人,他已经从中都时的少年,成长为现在北平的青年了,他的轮廓变得坚毅起来了,他的冷酷不再是流于表面,而是深深藏在了骨子里,而他的冷酷也是对准了与大明打仗的蒙古兵。这样的转变,让陆长亭觉得更喜欢也更佩服现在的朱棣了。
“过来。”朱棣冲他招了招手。陆长亭便顺从地抱着大包走了过去,众人看着他乖巧的模样,觉得他是去随侍朱棣的还差不多,说去跟着上战场,倒是没什么人信。
而此时还有一个人走进了院子里,陆长亭听见了脚步声,便条件反射地回头去看,却见打外面走进来一个身穿披风的男人,陆长亭低头一看,脚上一双僧鞋。
是道衍!
他怎么这时候也来了?
道衍微微笑道:“若是燕王不介意,便带上我如何?”
其他人看了道衍一眼,心底暗道了一句,又来一个拖油瓶。
朱棣笑道:“道衍肯随行,那便再好不过。”
在清点人数之后,朱棣带着王府亲兵便出发了,他们要去援救与蒙古兵打起来的士兵。幸而王府亲兵选的大都是北平土生土长的人,不然绝对抗不过这样的天气,别说去打蒙古兵了,不被打那都是好事儿了。
他们一行人加快了脚程,而陆长亭和朱棣虽然坐在马车中,速度却是一点都不慢。这是陆长亭头一次体会到急行军的滋味儿,半夜行军,当然不是什么好滋味儿,但是这一刻陆长亭心底却平静极了。
道衍也坐在马车之中,他看了看陆长亭出声问道:“等会儿小公子也要上战场吗?”
朱棣没有说话,他是等着陆长亭自己的决定。
陆长亭一咬牙,“上。”人生总有无数个第一次,他便要去尝试这第一次上战场,他不信自己会那样的背运,第一次上便被宰了。想一想,朱棣便是在这样的腥风血雨中杀过来的,他又有何可畏惧的呢?
道衍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符纸,递给了陆长亭,“那便愿它能佑小公子吧。”
陆长亭怔了怔,这是给他的?道衍当真不是给错了人吗?此时难道不应该是给朱棣吗?陆长亭觉得自己一时间,实在有些反应不过来。但他还是接过了那符纸,道衍给出来的,自然和旁人不一样。
道衍叹道:“我一个僧人,怕是不能上战场了。”
陆长亭不由得又想起了历史上袁珙对道衍的评价,道衍是不会上战场杀人,因为只要是他想,他那双手和他的脑子,便能杀人。陆长亭想着想着,便不自觉地对上了道衍的目光,道衍的眼眸里带上了浅浅的笑意,只是这抹笑意被他那双三角眼变得诡异阴沉了起来,若是常人见了,定然会被吓上一跳。
陆长亭不自觉地冲着道衍点了点头,换来道衍一声轻叹,“小公子实乃世间瑰丽之才啊!”
陆长亭:???
他听说过鬼才的,听说过奇才的,但绝没听说过什么瑰丽之才。这是夸他长得好看?
朱棣不着痕迹地伸手将陆长亭往后拽了拽,低声与道衍交谈了起来。对于朱棣这种护犊子的行为,陆长亭觉得很是受用,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只是他的目光又不小心和道衍对上了,而这次道衍还在冲他笑。陆长亭:……
这奇人的心思都是这般难捉摸的吗?
……
他们一行人在路上行了足足一个时辰,然后便抵达了边境,火光冲天而起,哪怕是在马车里,陆长亭也能隐隐瞥见外面的火光,他的心不自觉地往下沉了沉,他现在有轻微的茫然,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前面有人先去和人接洽了,只是那人才刚走出去两步,便立即回转身来,口中怒吼道:“人已经打进来了!城被占领大半,难以接应!”
朱棣打开马车门,跳了下去,程二立即递上了武器,那是一把大刀,刀身弯曲锋利,看上去估计可以轻松收割敌人的人头。陆长亭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而后程二也给他递了一把刀,自然是不如朱棣的,但是他这样的新手来用,倒是趁手了。幸好这段时间在营地里,他接受了冷兵器的训练,不然此时怕是要手忙脚乱了。
正想着呢,陆长亭忽然就听一阵吼声近了,一群人乌泱泱地跑了过来,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
陆长亭认了出来,他们是蒙古兵。
而后朱棣一行人,毫不犹豫地拔出兵器,迎战上去,陆长亭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道衍,道衍倒是稳坐如山,似乎并不担忧自身的安危,见陆长亭转身来看,道衍不由得冲他微微一笑道:“小公子去吧,我不会受到威胁的。”
陆长亭握紧了手中的大刀,汗渐渐渗了出来,他点点头,回转身去,只是就这么一个说话的功夫,朱棣和程二的身影都已经不见了,陆长亭的心底紧了紧,但他还是尽量想象成,朱棣就在一旁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会令他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心感。陆长亭拉了拉身上临时换上的甲胄,其实不太合身,但士兵们身上的甲胄,又有几个是完全合身的呢?这时候倒也顾不上计较这些了,陆长亭直直地冲了上去。
蒙古兵凶恶的面孔映入了他的眼帘,同时映入的还有旁边的明人的尸体。
朱棣,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生活了几十年,血海尸山中来去!
陆长亭的心跳越来越快了,他此时进入了一种很奇异的状态中。陆长亭握紧了手中的大刀,劈、砍、划、捅……他也很惊讶为什么自己第一次上阵杀人就这样能下得了手,但当他的目光捕捉到地上的尸体之后,陆长亭就越来越能下得了手了,这时候只有活下来才是最好的。或许对于朱棣来说,赢才能活下来。他更不容易。
陆长亭心底有个地方仿佛遭遇了重击。
曾经书上那些组成历史的字句,这一刻显得是那样的单薄,他们不足以描绘其一。
只有当劈砍下去,虎口都被生生震裂开,脑子里紧紧围绕着死亡和恐惧,时刻驱使着压迫着他,不敢有丝毫停歇的时候,陆长亭才知道,啊,原来真正的战争是这样的。不是马革裹尸就能概括的。
它很耗力气,很容易让人陷入绝境……
陆长亭眼前蒙上了一层血雾,或许是血溅起来,也或许是他的血,但不管是谁的血,此时陆长亭连动手去擦都不敢,他只能不知疲倦地动作着,什么潇洒利落都跟他沾不上边儿,杀人的时候更是半点也不威风。
耳边响起了谁的呼喝声。
紧接着,蒙古兵开始撤退了,他们疯狂地四下逃窜着,像是怕极了燕王府的秦兵们,血哗啦啦流了一地,陆长亭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们,差点就要条件反射地追上去了,一双白净的手却从后面抓住了他,“小心,别往前去了。”
是道衍的声音,一下子就将陆长亭从杀戮中解救了出来。
陆长亭喘了口气,眼前晃荡的视线渐渐平稳了,他抬手想要去擦眼前的血污,而道衍却递上了一块帕子,陆长亭抓过来胡乱擦了两下,被血染过的这张脸,却是变得更为昳丽明艳了。
连站在他身旁的道衍,都不由得一怔。
陆长亭渐渐平复住了心跳,他转头问道衍:“你怎么下来了?”
道衍淡淡道:“因为结束了啊。”
结束了吗?
陆长亭很不讲究地揉了揉眼,这时候他隐约听见耳边的道衍似乎无可奈何地轻叹了一口气。
待到揉了眼睛,视线清明之后,陆长亭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燕王府的秦兵们开始重新点起城墙上的火把,他们四处奔走清点死亡的明人,并且给没死的蒙古兵补刀。满地都显示出一股萧条的氛围来。这时候还有人来报,说城外燃起了大火,朱棣便派了程二去救火。待到这一切都安排好了,朱棣方才大步走到了陆长亭的身边,他见陆长亭有些微微的恍惚,还以为陆长亭还是被吓住了。
朱棣抬手擦了擦陆长亭脸上的血污,然后摘下头盔戴到了陆长亭的头上,他轻笑一声,“怎么将头盔都搞丢了?”
方才那个凶悍的人和此时的朱棣似乎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陆长亭不自觉地舔了舔唇,低声道:“好像……”
道衍在后面补充道:“落在马车里了。”
陆长亭:“哦。”
朱棣从陆长亭被血染得越发殷红的唇上挪开视线,笑骂道:“怎的这样粗心?”他隔着头盔敲了敲陆长亭的头,然后揽着他便往马车边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单身狗道衍说:MDZZ!
第052章
有时候打仗就是一场拉锯战, 蒙古兵们撤退,并不代表他们就此放弃了和明军的纠缠, 朱棣显然已经很了解这一点了, 他们干脆驻扎了城门口。这个城门看上去颇有些老旧,陆长亭毫不怀疑一旦他们离开,这处便会再次被攻陷。
待到城外的大火熄灭, 城中的尸首收拾干净,陆长亭一行人住进了后面矮小的排房里。只是站在外面粗粗一瞧,陆长亭差不多都能猜到,里面该是何等糟糕的环境。
朱棣和道衍还在马车之中说话,陆长亭不想掺合进去, 便独自站在了排房外,偶尔给旁边的士兵搭把手。
过了会儿功夫, 朱棣才和道衍一同下了马车。
朱棣看了看陆长亭的背影, 转头让程二去取了披风,而后才走上前去:“将盔甲脱了。”
陆长亭呆了呆,回过头来见到朱棣手上的披风,陆长亭会意, 这才脱去了盔甲,朱棣手中的披风紧接着便裹了上来, 寒意只一瞬便消失不见了。
道衍在一旁瞧着, 笑而不语,陆长亭莫名觉得身上有些发寒。
跟前的房子里走出两个燕王府的亲兵,那两人见燕王就站在门外, 当即一愣,忙道:“王爷请。”
朱棣拉住了陆长亭,转身对道衍道:“道衍也一同进去吧。”
道衍点了点头,跟在了陆长亭的身后,陆长亭顿时觉得有些怪怪的,待走进门了以后,陆长亭才骤然发觉究竟是哪里奇怪了。现在的朱棣对道衍,似乎并不重视!这令陆长亭本能地感觉到怪异。
陆长亭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道衍注意到他的目光,倒是还回了陆长亭一个笑容,全然不像是厌恶陆长亭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