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天罗地网,在暗中织就, 志在必得。
进场的队伍秩序井然, 球迷们一路高喊口号, 高唱国歌。
只有东面一个看台预留给了客队的球迷团,其余看台全部翻腾成红色海洋,旗帜如波浪一般在看台上抖动。严小刀和他几个兄弟按照票面的看台座位号码,径直找到球场正面的贵宾席位,就在媒体记者席位后面。
杨喜峰扛着一杆五星红旗,还挺乐呵:“跟着老大有好事嘛, 小的们竟然还能混个贵宾席,看这么多年球,我从来都买最便宜那一档的票!”
宽子倍儿严肃地板着脸,低声提醒:“咱大哥带你出来玩儿呐?”
杨喜峰四面张望,眼带兴奋神色:“小的们明白!”
就在他们对面那一片看台,严小刀肉眼看不清的地方,他猜测凌先生也率领了一群身形精干行动敏捷的人马,就潜伏在那个方向,与他遥相呼应。还有更多便衣散落在看台各个角落,只是尚不清楚薛队长和方副队长坐在哪个看台。
比赛临近开场时全场喊声振聋发聩,锣鼓喧天,那些满含热望和痴心球迷们并不知情球场上将要上演的故事,以及球场外的危机四伏和风声鹤唳。
韩国队出来时,全场阴测测地对客队报以嘘声。
而主队出场全场报以震天欢呼,11号贝嘉鸿的身影果然是全场瞩目焦点,千束灯光和视线汇聚在贝嘉鸿球衣后背的号码上。联赛射手榜二十多球的进球记录,自然而然让许多人对小贝这场的表现寄予厚望。
贝嘉鸿热身跑动时仍然不苟言笑,心事重重。即将开球时,这人下意识低头轻吻左腕系的红线手链。那当然是情人之物。
严小刀将T裇衣领竖起,嘴唇凑近微型话筒:“你现在哪呢?”
他今天穿着轻便随意的裇衫和练功裤,一身低调其貌不扬的打扮,混迹在球迷队伍中。
耳机那边传来他期待的镇定声音:“就在你对面。”
“你们在客队球迷看台上方?”严小刀抬头遥遥望向对面。
“差不多吧,我们已经向看台下方的敌军准备好矿泉水瓶子和各种投掷物了,呵呵!”凌先生从胸腔里发出沉沉的笑,周围响起一片极具地方口音特色的骂街声。
“别闹事,注意安全啊宝贝儿。”严小刀不放心地反复提醒。
“找到疑似目标了吗?”凌河问。
“没有,一直在找,人实在太多了,大海捞针!”严小刀快速说道,“薛队那边也都没吭声,肯定都在找!”
他甚至根本找不到凌河头戴棒球帽、梳高马尾辫的身影,红色海洋吞没了一切有可能引人瞩目标新立异的个体目标。
哨响,惊心动魄的比赛终于开始。碧绿的大球场草坪上,远远望过去,就好像往巨大的一幅绿色幕布上掷下两把白色和红色的骰子,骰子“砰”地坠地四散开去,双方球员迅速陷入胶着争抢……
严小刀没心情看球,他全副心思都在盯视看台上汹涌的人群。
这简直太难了,本场门票售罄,八万人球场爆满,买球票进场又不用实名制,周围全都是人!从起伏攒动的人浪中扒拉一两个目标人物,就好比从茫茫大海筛出一滴与周围色泽一样的水滴,往哪筛?他们昨夜密会商议时,甚至并不确定古耀庭今晚一定会出现在临湾大球场。这人假若不来,这一趟又白忙活了!
他们赌得就是对手的自负狂妄,敢于在最危险的地方出现。
薛谦这时站在旁人更想不到的地方。
他所处的看台就在韩国队球门正后方,他的位置已经距离很近,死死盯的就是贝嘉鸿本人。作为国家队突前前锋的贝嘉鸿一次次徘徊冲突,每一次冲锋,飘忽的身影掠过球门,一切最细微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在薛队长眼皮底下一览无余。
他在这个看台上也没发现目标人物的人影,毛儿都没见着一根。
闲极无聊只能在通话器公共频道里找熟人聊天,薛谦闲扯说:“网上其实早就有小道传闻,十二强赛有人操纵国家队比赛结果,当时大伙还都不信,韬光养晦厉兵秣马这么些年,这回怎么也应该能打进世界杯了,更何况上边儿这么重视!没想到还是一路输到今天背水一战!传闻或许就是真的。”
他的副队长方煜辉接茬说:“经侦部门不是查到了么,燕城可能有几户大庄家参与东南亚赌球?妈的,就是想奔着让咱们这场输掉!就今天八万人爆满的这座球场,真要是三球输了,这帮人还走得出去?!”
心存厚道的方副队还在替国家队球员的安危着想,果然拥有警察天职的正义使命感。
严小刀说:“我也看到网上两篇爆料帖,分析得有理有据还有一些证据,直接明指有人做局!”
凌河在频道里慢条斯理儿插话:“所以,古耀庭很可能参与庄家做局,注入资金在这上面赚钱了。”
方煜辉:“不放高利贷了,这人改行做这个?”
严小刀:“放高利贷还要涉及后续那些麻烦事,不如赌盘上做局来得更轻松。假若古耀庭确实贪财好利,偏偏就享受这种玩弄旁人于鼓掌中的快感和乐趣,他就会选择赌球集团这样的行当!”
凌河冷笑:“如果他再利用人脉资源,手底下控制数名关键球员,比如本队守门员和前锋……做局就是手到擒来,坐收本金红利,稳赚不赔的一笔好买卖!”
这些就是足协联手经侦部门需要调查的另一番故事,此时薛队长及在场人马只关心能否捉到头号嫌犯。
不知不觉上半场进程大半,两队颗粒无收,潜伏在看台上的几支行动队在场下亦是一无所获。
方煜辉低吼:“诶,诶?单刀……我操……”
贝嘉鸿接后场一记斜传,这一下竟然是反越位,韩国队后卫百年一遇的造越位失误!贝嘉鸿可能自己都没想到,脚下略一迟疑,身为前锋球员天生的敏锐嗅觉和对球门的方向感足以驱使他带球就往对方球门冲去!
许多球迷已经站起来准备欢呼,多年的期盼都溶在脸上鲜红的油彩中。
贝嘉鸿摆脱所有后卫,高速向对手大门冲刺,却在临门一脚突然间迟疑!他拔脚欲射而不射,机会稍纵即逝,皮球被对方门将毫不客气地没收。
“啊——”
全场爆发压抑和遗憾的叹息。
方副队暴躁的吼声在通话器里震得大伙耳朵一聋,薛谦开了单独频道对这人吐槽:“你忒么小点声,比叫床还响。”
方副队差点被一口矿泉水呛着:“靠,您听过老子叫床?”
薛谦浑不吝地一哼:“老子也没少听男人叫床。”
方副队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简直不能忍,赶紧把这个频道关闭拒收。
贝嘉鸿发丝滴汗,神情凝重,抬眼瞭望看台某个方向,再垂下头,脸色比开场时更糟糕。
薛谦突然察觉:“贝嘉鸿情绪不对,他刚才应当是故意放掉那个球不进。局座,看慢镜头他刚才眼神看得哪个看台?!”
鲍局长这老家伙躲在幕后运筹帷幄,此时镇守在球场的中央监控室,面对几十个监控屏幕,关注各个角落暴露出的蛛丝马迹。太公端然稳坐钓鱼台,指挥这帮年轻人在一线冲杀。
鲍正威在通话器里咳了一声:“大约是南6号至南8号这几个看台方向,靠近主席台。”
严小刀闻言霍地起身,身旁几名小弟迅速跟上,几人神情严峻地四处张望,顺着贝嘉鸿的视线方向寻觅。
贝嘉鸿奔跑的脚步迟疑而沉重,分明不停地看向这个方向,面带求助的无奈。
严小刀在通话器里轻声汇报:“南8号看台第12排,我们下方不远,局座您放大观察,我觉着那个戴宽沿圆帽和墨镜的人是卢易伦。”
鲍正威从监控中迅速确认:“就是卢易伦,他在不停地看卢易伦。”
所有人都略微失望,他们的线索来源就是卢易伦与贝嘉鸿私下约会的只言片语,并没有实据。卢易伦出现了,那位古少爷却一直神隐没有露面,球场高级包厢和各个休息室更衣室都有警方布控,都没发现目标踪影……难道古耀庭此时就悠哉闲哉地坐在家里等着收赃钱吗?
“那人不会根本就没来吧?”杨喜峰扛大旗都扛累了,开始偷懒坐下擦汗喘气。
“诶我操!……守住啊!!”宽子猛地站起来,喃喃地抱头。
就在上半场快要结束时候,国家队在一次角球防守中混乱失位,后卫漏人,客队竟然进球了!
球场里“嗡”地发出轰然一声,随即是沮丧的绵长的叹息……
薛谦在通话器里悠然提醒:“终于开始了。”
传闻中的赌局比分是0:3负,戏份终于开始上演。
贝嘉鸿低垂着头仿佛心不在焉,混入队友中间走过通道,这是短暂的中场喘息时间。
球场内原本高昂的士气在默然之间消了一半,尽管许多球迷仍然心怀渺茫希望,坚信这场球能够反败为胜,面对让球迷们心痛痴缠的老对手南韩队,主场一定不能输啊。
主教练在中场休息时间内重新布置重点位置战术,声嘶力竭地给队员鼓劲儿。
贝嘉鸿在更衣室后排角落里坐着,神情木然呆滞,教练的嘶喊对他如同耳畔的幻听,大毛巾下面的手机突然振动……
他瞥一眼那号码,立刻摁掉。
手机再次疯狂振动,刺激着他的神经。
贝嘉鸿用大毛巾狠狠搓汗,活像要搓掉一层皮,把脸搓出血。他借着毛巾罩头的机会,忍无可忍地悄悄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清晰:“还需要两个球。”
贝嘉鸿在通话中沉默不语。
古耀庭哄道:“宝贝儿,我盯着你呢,听话。”
贝嘉鸿:“……”
古耀庭威胁道:“不听话,哥就带你回燕城。你看起来,还是喜欢燕城这里有声有色有人宠你陪你的生活?”
贝嘉鸿:“……你下流无耻。”
透过大毛巾的隔音效果,他头顶前方主教练的方向爆出一声惊雷。主教练忍无可忍破口大骂:“老子在这儿布置战术有人在下边打电话!操他妈的你们下半场还想不想踢了?!”
贝嘉鸿“啪”地挂断手机,面色惨白,流下的都是冷汗。
……
鲍正威在频道里突然开口:“贝嘉鸿在更衣室里偷接电话,应当是有人刚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通话声场里所有人脱口而出:“是古耀庭在给他打电话?!”
严小刀发觉凌先生好久没有吭声了。
刚才恨不得七八人一起在频道里抢话,他听觉灵敏,这时没分辨出凌河的声音。凌河人呢?
主教练骂完人,又歇斯底里地喊了几句空洞口号。待球员们转过身准备上场时,教练面色蜡黄神情已濒临绝望。所有人似乎都有预感,这场球将要按照赛前传闻的比分程序走下去了,这其实就是一场“淘汰赛”。
贝嘉鸿列队时习惯性地落在队尾,不愿被旁人围观注视。周围人影憧憧,他仿佛就由着惯性被人推挤着、逼迫着往前走,除了两腿在动,整个人上半身和意识都里是呆若木鸡状态。这条通往球场的通道在他的意识里漆黑而寒冷,已经好多年了,他每一次踏上这条通道,都像是爬到冰河炼狱里滚一遭,那滋味难受而恐惧。
身后突然有人扯住他的手肘,将他从行尸走肉的步态中扯醒!
贝嘉鸿一回头,眼角余光闪过飘飞的马尾发梢。他猝不及防就被拽进走廊拐角的杂货间!
黑暗逼仄的小杂货间里硬塞进两个身材高大的成年人,一下子就陷入几乎头顶头胸贴胸的局促状态,尽管双方都不太情愿这样的身体接触——本来也不熟么。
眼前人容貌和气场都是咄咄逼人,浅绿色双眸拥有能够攫取周围意识的强大吸引力,让贝嘉鸿吃惊,对这样的仓促会面毫无预料。凌河凭借棒球帽沿遮脸,帽子后面垂下修长一束发辫。两人当然互相认识对方的脸,多年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心理上都在刻意回避一切不体面、不开心的回忆。
凌河开门见山:“嘉鸿,那位庭爷现在在哪?”
贝嘉鸿木然摇头:“我不知道。”
凌河用手一指外面,厉声说:“警方的布控和眼线早已经将这里包围,外面就是天罗地网,今晚一定将人抓捕到案,你说出来,古耀庭到底藏在哪?!”
贝嘉鸿迟疑了半秒:“他肯定在球场附近盯着我,但是看台那么大,我真不知道他躲哪了!”
凌河点头信了这人,随即斩钉截铁道:“这场球你不准输掉,你下半场上去把比分扳回来!”
凌河就是在下命令,口吻不容置喙。一个逼他乌龙,另一个让他扳平,贝嘉鸿简直想要喷凌河一脸心头血!
贝嘉鸿睫毛还沾染着淋漓的汗水,没好气地喘息道:“扳回来?你忒么当韩国队是柿子队吗?!”
他本能意识上就不想见到凌河,他不愿接触任何知道他底细的人,这都是在揭开他已经凝成黑色血痂的旧创,再给他逼出一道一道新鲜的血。而他眼中的凌河,确实就像站在外围云端高高在上的位置,肆无忌惮地鄙夷着他,那种强烈的优越感剥离着他脸上最后一层尊严。
“比分因为你而落后,上半场那个单刀你为什么故意不进?你不扳回来谁扳得回来?”凌河一句话把贝嘉鸿堵得说不出话。
贝嘉鸿唇齿翳动,突然低吼:“妈的,我不按照他说得去做被砍死的人是我又不会是你!陷在这摊烂泥塘里满身污秽肮脏的人是我不是你!!你他妈的没事儿人一样你有什么资格指摘我?”
“你想要永远陷在这摊烂泥塘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