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杰看着他的动作,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兴奋和高高在上。因为今天,他终于把这个将自己才华自尊皆碾压成渣、就连位高权重的父亲都输在他手中的堂弟,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最光明正大的方式,狠狠的踩在脚下,恣意凌辱。
这还真的是十分让人心生愉悦。凌杰眼中的得意之色越发明显起来,但是他却没有发现,此刻周围的小和尚们正都用愤怒的眼神瞥向他,就连负责移灯仪式的方丈大师也叹息着摇头。至于他自以为是正在忍受屈辱的童攸,眼底更是早就布满了森冷的寒意。
千盏长明灯,不过是个引他入网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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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后的小佛堂。
俊美的青年手执黑子琢磨着眼前的残局,正是刚刚童攸胜了陆丞相的那一局。似乎感觉到了前面正殿的骚动,他抬起头,透过窗子,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
“主子,要不要去解释一下?毕竟那凌小案首……”伺候在侧的主持恭敬的询问。
“不必。”青年摇头,反复思量半天又落下一子,然后才低声笑道:“再等一刻,你现在出去,若坏了事,那小狐崽儿的爪子可厉害的紧。”
“是。”住持答应一声,又复安静下来。而他心里却隐约觉得微妙,这位主子平素心思深沉,性子更是难以琢磨。可不知为何,再说到那凌小案首的时候,语气却很是宠溺,似乎还带了些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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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正殿,已经过了足有一个时辰,佛前的长明灯也移走了近百盏。然而和千盏之数比起来,不过是杯水车薪。
正殿和偏殿之间本就有一定距离,如今天气又炎热,童攸单薄的身子看起来越发不好,脸色也变得惨白一片。
一旁陪着的小和尚们早就按捺不住,几次想要上前帮忙却都因为顾虑而迟疑。至于主持移灯的方丈也是频频叹气。
陆丞相也微微皱起眉,原本他因为童攸的传言有些不喜,可现在见他这般狼狈,也难免心生叹息。
凌杰终于注意到周遭众人的神色变化,故作大方的开口劝道:“不如我叫人帮你。虽然凌案首是分支,可毕竟是同宗。若凌案首不介意,我自愿执晚辈礼。”
这话说的漂亮,凌杰身为本家嫡子,亦是下任宗族之首,为着能够替祖母祈福却甘愿放下身段,给一个分支的长辈屈膝,可见孝顺非常。
陆丞相看着他的眼神多了一份赞赏,可童攸却依旧冷漠。他盯着凌杰看了半晌,然后仿佛是放弃了什么一般,喃喃自语道:“也好,那就这样吧。”
有了凌杰和凌家下人的参与,不过小半个时辰,正殿的灯便几乎全部移开,唯有正中供着的那盏主灯,还留在桌案上。
童攸的精力早已耗尽,眼下他光是站着,身形有些摇晃,神色也开始恍惚。
旁边的小和尚连忙扶住他的胳膊,轻声劝道:“这是最后一盏,之前的都安然无恙,小施主这般虔诚,定能求仁得仁。”
“谢师傅吉言。”童攸温声回复,喘了口气脸上终于透出些笑意。
而这笑意落在凌杰眼中,却好似是另外一种挑衅。他主动上前一步,拿起那盏灯对童攸说道:“既然如此,这盏灯便让我替凌案首移走吧。要不再晚些,恐怕会错过为祖母祈福的吉时。”
“不行。”似乎察觉到凌杰的恶意,童攸一边拒绝,一边伸手阻拦。
凌杰本就有心使坏,见童攸这般重视主灯,更是不会轻易放过。
变故突然发生。缘着二人争执不下,主灯中满满的灯油顺势泼到了凌杰袖口,紧接着便烧了起来。
“啊!该死的!”皮肤上传来的灼热痛楚让凌杰忍不住咒骂出声,于此同时,那盏主灯也被他顺势丢到了地上。
跟着他来的侍从连忙上前帮他把衣袖上的火灭掉,撩开衣袖查验伤势。就连陆丞相也吓了一跳,命人赶紧去请大夫。
正殿之中乱成一片,众人的眼光皆放在了凌杰身上。至于那盏被凌杰摔断的主灯,自然也无人理会。
透过人群,凌杰得意的看了童攸一眼,讽刺之意尽显。而童攸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一般,只是低着头,沉默的看着那盏主灯。
几个小和尚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其中一个胆子大的,更是拿起灯,拨开人群走到凌杰面前。
“之前早就听闻凌家并非仁善,如今一看,竟是仗势欺人到了极点。”他将断灯递到凌杰眼前,清晰的露出上面贴着的名讳。
“这……”凌杰瞬间变了脸色,因为上面赫然写的是凌老太君的名讳,求灯人是童攸,不过执的却是晚辈礼。
“这正殿佛前的千盏长明灯皆是小施主为了凌老太君所点,希望佛祖可以保佑她喜乐安康。小施主常独自叹息,当初若不是被逼到走投无路,也不会为了自救出此下策,却不料害的老太君病倒。”
“从你们凌府传出消息的那一日起,小施主便用身上的所有银钱求灯。如今千盏长明灯已经燃了整整六十五日,只再需一日便能愿成,却偏偏遇见你来捣乱。小施主不愿多事,我却无法当着佛祖的面闭口不言。你方才说,游方道士说你凌家命犯小人,依我看,这小人分明就生在你们自家院内。老子不是好东西,小的自然有样学样,猪狗不如!”那小和尚语速极快,三言两语便道出了童攸隐瞒不说的苦衷。
凌杰一步一叩上了万佛寺又何妨?那不过是为了在众人面前显摆自己孝道的作秀。而童攸早在两月前就不声不响的上了万佛寺,白天随着主持为老太君诵经祈福,晚上还要为人抄书到深夜,以赚取香油钱维持着千盏长明灯。
何为真正的孝道?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方为本心。和童攸比起来,凌杰简直做作到让人恶心不已。
怎么会这样?凌杰终于意识到不对,身体也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童攸为他祖母祈福,他却砸了长明灯。若此事一旦传出,未来导致凌老太君身体有恙的罪名,便全都会扣在他头上。
分明是早已计划好的,为何在碰见童攸之后,就变得全盘皆输?凌杰的眼中满是惊惧,腿也开始发软。
而一旁看了半天的陆丞相也同样动容不已。
说到底也是凌家父子逼迫在先,可这孩子事后却能自省吾身,甚至不计前嫌默默的尽着晚辈义务,可见品德是极好的。
就在这时,主持也从后面走了出来,看见正殿的混乱,叹了口气安慰童攸道:“小施主不必自责,你已经足够诚心,可惜天不遂人愿,终究只是无缘。”
“谢大师指点,既已事毕,我也不便多做打扰,这就回家去了。”童攸鞠礼告辞。
他脸上的神色依旧十分淡漠,似乎眼前一切都与他无关。可已经发生过的那些细枝末节却说明了一切,包括他藏在心底那份令人感动不已的孝心。
主持摇了摇头,命人将童攸厢房中的行李收拾出来。除了一件浆洗得十分干净的海清,便是整整九百九十八遍《药王经》。其中,第九百九十九遍已经抄录了大半。寓意为何,不言而喻。
陆丞相拿起其中一本,看着上面工整的字迹,越发叹息不已。再联想到方才凌杰的咄咄逼人,愈发对童攸怜惜不已,对凌杰更是厌恶到了极点。
至于正殿外,那些被混乱吸引过来的香客们,在听闻事情始末后,更是对童攸敬佩不已。
“我之前就说,能够连夺小三元的案首,定然是熟读圣贤之言,才不会像传闻那般不堪。”
“我也奇怪,那流言出来的蹊跷,没准就是凌家干的。”
“仗着权势欺负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只怕这凌府上下每一个心思干净的,都是人渣!”
周遭的窃窃私语声不断,句句是对凌杰对凌府的谩骂。凌杰的脸色青白交加,躲在侍从身后不知所措,对童攸更是恨到了极点。可即便这样,他依旧别无他法。
想要露脸却露出了屁股,凌杰几乎无法相信,后面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境遇。
童攸看着他的狼狈之相,唇角勾起一抹不甚明显的笑意。
凌府散发的流言就此不攻自破,接下来,便是他的反击之时。
另一边,陆丞相也皱着眉头,沉默的看着眼前的闹剧。
“老爷好像很是在意?”他身边侍从见他这般情状,忍不住小声询问。
陆丞相没有回答,他虽喜欢童攸,觉得凌家欺人太甚,但却也十分犹豫到底要不要出手管这个闲事。毕竟世家之间环环相扣,即便凌府暂时落寞,未必日后就没有复起之时。而他跟童攸也不过是萍水相逢。
那侍从早就得了上面人的话,见陆丞相迟疑,不着痕迹的提醒了一句:“你别忘了,如今圣上对世家很是忌惮。”
“是吗?”陆丞相听罢心中一动,即刻有了想法。
至于那小佛堂的青年,在看完了戏之后,也打算带着侍从离开。
侍从见他心情不错,附和的奉承道:“主子爷,那小凌公子真真是个厚道人,凌家对他如此绝情,他竟也能这样尽心尽力。”
“厚道?”青年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里也多了些笑意:“的确是厚道。恐怕那凌家老太君被气死了,也要憋着口气活过来,并且还不敢让自己好的太快。否则……就是欺君。”
青年语调一转,瞬间变得森冷而肃杀。侍从膝盖发软,竟是直接跪倒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凌杰:what are you 弄啥嘞?说好了要在丞相面前出风头!
第9章 寒门学子的复仇(9)
第二日,陆丞相弹劾凌家的折子便呈了上去。
先是细说了凌杰万佛寺故作孝顺、以势压人的丑陋行径。而后又斥责凌父治家不严、罔顾圣恩。
同时还刻意点了一句,陛下刚下了惩戒,那凌老太君就病了,莫不是凌家在用这种方法暗示对圣上不满?然而为人臣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凌家也太狂傲了些。
“凌道汝好大的胆子!”
金銮殿上龙颜震怒,同时派人立刻去凌家传下口谕: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既然凌老太君病入膏肓,为君者也不能太不近人情,既要丁忧,那便准了!
口谕一下,凌家上下一片凄然。
这竟是直接将不忠的帽子扣在了凌家的头上。在这个君为臣纲的世界里,若一旦被皇帝视为不忠,那后面的日子就难熬了,莫说这一代要彻底没落,恐怕三代之内五服之中都要受到影响。
原本和凌家交好的几个世家都不着痕迹的做出疏远的举措,就连凌杰母亲娘家也保持距离。
凌老太君的院子里,凌父,凌杰并几个本家兄弟一齐聚在这里商讨对策。就在这时,门房那边来报,说有个自称是万佛寺的小和尚拉了一车东西送了过来,是给老太君的。
万佛寺是上京最大的寺庙,就连皇帝祭天之礼也会请那里的住持诵经。凌家已是多事之秋,因此在这个节骨眼上,即便那小和尚来的不是时候,也依旧不敢怠慢。
中门大开,凌父亲自带人去接。然而那小和尚似乎并不想多做接触,东西放下人就走了。
凌父命人抬着箱子回去凌老太君院子里。老太君亲手将箱子打开,刚看见内容,就气得脸色煞白。
里面赫然装着的,正是当时童攸抄写的九百九十八遍《药王经》,而最上面的九百九十九遍,也已经完成大半。在联想到之前万佛寺发生的事,凌老太君的怒意越发盛盈。
这童攸好伶俐的手段!
请千盏长明灯,抄九九之数经文,但凡知晓人事的,都要赞他一声好孝道。可实际上却放肆至极、处处在咒她不得好死。
那千盏灯时辰为到就熄了火焰,九九经文只差数句便中途停断。世人都言童攸足够诚心,那岂不是暗指她时日不多,阎王不留?
一时间,老太君怒火攻心,一口血吐出来,人就晕厥了过去。凌家再次手忙脚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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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
童攸正靠在软榻上翻书。边上伺候着的小童一边为他打扇,一遍绘声绘色的和他讲述着凌家的动向。
“少爷您不知道,那万佛寺的小师傅从凌家出来没多久,凌老太君就又不好了。只是这次比哪次都严重,说是吐了一地的血,人也晕过去了。”
“那不是正好?左右凌家上了丁忧折子,有点事干也免得他们太闲。更何况……”放下手里的书,童攸的语气变得越发温柔:“总归是亲戚一场,我不能看着他们真的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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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素来是风向变换最快的地方。哪怕是传承百年的钟鸣鼎食之家,一旦遭劫,不过月余也会彻底沉寂。而那些寒门学子,若能够仰承盛宠,封将拜相也并非难于上青天。
凌府便是这样,只不过他们并未就此低迷,反问密切的筹划着如何才能再次扶摇而起。
更何况,经此变故之后,凌家上下都变得谨慎了不少,同时也都在仔细的反思,偌大家族怎可能斗不过一个十三岁的普通孩子?说到底还是因为轻视才错失了先机。
然而凌家毕竟是老牌世家,一时失利,也未必没有法子扭转乾坤。
很快,凌老太君宣布病愈,并趁着太后千秋递牌子进宫。不过大半盏茶的时间,竟然让圣意扭转,重下圣旨,将凌父召回朝中,而凌家那些被批了折子丁忧的,也结束丁忧官复原职。
于此同时,凌杰作为凌家第三代也狠狠的出了一把风头。在重返国子监后的第一场考试中,凌杰一篇关于治水的策论一鸣惊人,竟被当朝大儒樊季青收入门下。
樊季青是当朝太子太傅最小的学生,学问也是顶尖的。凌杰被他看重,未来自是一片光明。
一时间,凌家上下皆混的风生水起,颇有几分卷土重来之势。
而童攸那边就平淡许多,除了每日在家读书也鲜少出门。可他却能够敏感的察觉到周遭的变化。
学子们素来自成一圈,同年录取者更是经常抱成一团,互称同窗。这种小圈子,便是未来官场的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