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开拍之后, 左然沿着“沈家大屋”楼梯上楼, 何修懿突然返回楼梯下, 仰着头问左然:“沈炎……留下……留下……行吗?”二人刚从“银杏大道”回来, 在那里宋至得知沈炎即将去北平。
为了表现冲突,李导运用了高度差。宋至位置较低, 显示出了一种脆弱。
何修懿的喉结上下滑动:“现在的日子……不就挺好吗?”
“……”左然转身, 缓缓地从楼梯走下,并柔声说,“宋至,你知道吗……在乱世中,每个人的命运都与国运相连。”
何修懿问:“你一个人又能改变什么?”
“并非如此。”左然眸子当中仿佛燃着烈焰,“危局如斯,谁敢惜身[注]?‘你一个人又能改变什么’,这个问题看似大得不着边际,可是也许……可以改变很多。就像树木之于森林、沙粒之于大漠、水滴之于海洋,是一个个个人构成了历史的。比起见证者,我更希望成为参与者、创造者。”
“……”
“宋至,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可我曾经考取官费留学,又带着新思想回到中国,我很清楚自己拥有什么使命。这些天来,我一直问自己:你想捍卫自由尊严吗?你想保护家人朋友吗?你想解救国家民族吗?那么,当自由尊严受到了挑战、家人朋友受到了威胁、国家民族面临着灭顶的灾难,我是安于一隅,还是冲向沙场?我得到了答案……因为,如果选择前者,那么中国就不再是我所熟悉的中国了,一个素来骄傲的国家将在那样的回答中沦为全宇宙中最为卑贱的土地。”
“沈炎……”
“宋至,我还会回来的。学社十分安全,无需为我担心。我们会重聚到一起。那时,每个人、包括我,都可以和自己的爱人在一起,再不会被迫经历痛苦的分离。我向往那样的世界,并将始终满怀期待。”
何修懿的声音弱了许多:“真的会重聚吗?”
“会的。”沈炎站在了宋至的眼前,“战争这个东西起于人性之弱。公正的上天不会辜负勇敢的抗争,一定会在某一个地方惠泽于我们的。”
李朝隐用两个人的逐渐靠拢,表现出了冲突和冲突的解决。楼梯作为沈炎和宋至之间的障碍物不复存在了,他们二人心中的隔阂仿佛也随之消失。
开场时,李朝隐和凯文用了广角镜头,场景显得很大,之后,随着沈炎慢慢下楼,焦距越来越大。而当沈炎在宋至面前时,焦距变为最大,背景被模糊了,人物无比清晰。
何修懿说:“沈炎……”
“等我,我还会回来的。”
“……嗯。”
何修懿可以感觉到左然爆发式的情绪,仿佛……曾经亲身经历过那种不舍、离愁和希望。
“好——Cut!”李朝隐大喊了一声,“没问题!”因为感冒,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早上他翻出了一个红色按钮,一拍就会发出一句英文“That is easy!”他本想用这个按钮代替他喊“cut”,按了两下发现除了左然之外所有人都笑场,于是只得痛心抛弃、继续用破锣嗓子喊。
见通过了,何修懿松了一口气。
“准备下一场吧。”李朝隐简短道。
“先休息下!”一旁剧务进场对两位演员道,“吃点东西。”
一般剧组都会每天给演员们准备一到两次零食,其中最常见的就是巧克力了。这是为了让演员们补充能量,能够应付可能长达十几小时的高强度连续拍摄。不过,女演员们通常比较克制,拿到零食也只是咬几口而已。
何修懿在休息室里一边吃喝一边聊天。
几个化妆师和助理平时没多少事做,很能闲扯。她们为左然、何修懿简单地补了下妆,再次聊开。
这次话题十分奇特:“如果48小时之后就是世界末日,你会利用这48小时做些什么事情。”
答案可谓五花八门,在场的人有人说要与家人在一起,有人说要感谢所有朋友,有人说要吃上几顿好的,甚至还有要强奸男神的。
有人大着胆子问左然道:“左老师,那你呢?”
左然正轻轻靠在一张桌子上,腰部呈现出了个美好的弧度。听见名字,他抬起眼:“我?”
“嗯。”
左然目光似乎无意地飘到了何修懿的脸上:“如果可能的话……待在这个片场继续拍摄《家族》吧。”
“啊?”
“晚上去看我的父母。”
“左……左老师……”提问的人有点感慨,“您真的好喜欢电影。”
一旁何修懿也再次觉得,左然真的是……一个大戏痴。世界末日就要来了,他居然还留恋这里。
还没等何修懿回答,剧务便冲进了休息室,手里还提着俩西瓜:“来来来来,来吃这个!”五月末的北京天气已经很热,棚子里边又没空调。为了让众人凉快点,同时让嗓子疼的李导润润喉,剧务刚才出门买了两个西瓜、几支冰棍。
他将半个西瓜放在了茶几上:“左老师何老师一起分半个吧。喏,这个是分割器,剩下的我送到另外两个休息室起。”“沈家大屋”棚子一共有三个休息室,分别给周麟李朝隐、左然何修懿和工作人员。
何修懿刚把屁股往西瓜那边挪了挪,便听见导演副导演扯着嗓子叫他,还说下一场他那幕独白走位有变化、要重新排练。他连忙站起来,快步走出了休息室,不过,在跨出门槛前,何修懿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冰凉的西瓜。
修改走位用了大约十来分钟。
何修懿走回休息室,发现左然仍翘着长腿坐在沙发上面看剧本,几个化妆师已经离开了。左然平常不大喜欢让助理们前呼后拥,在片场拍戏时基本只带一个随身助理,还很少会麻烦对方,何修懿以前见过的“有助理撑阳伞,有助理扇扇子,有助理持电扇,有助理递冰块”的排场在这不存在。
见何修懿回来,左然撩了一下眼皮:“给你剩了半个。”
何修懿笑:“谢谢,谢谢。”
他拿起了放在桌上的勺子。剧组没有用来切西瓜的长刀,也没有切割器,于是剧务便为大家发了勺子,让人凑在一起挖着西瓜瓤吃。
何修懿刚要挖,却有点愣住了:“……”
左然的确给他剩了半个。
只是……
左然是从西瓜四周两侧靠近皮的地方开始挖的,中间的全都剩下了。原来白花花的边缘处的果肉已经不见,剩下的是中央鲜红鲜红的瓜瓤。
……还有人不爱吃熟得最透的瓜瓤么?
何修懿抬头问:“您很讨厌吃甜?”
左然还是翘着长腿,视线并未从手中剧本上移开,长长的睫毛被窗外射进来的艳阳镀上了一层金。他似乎是犹豫了下,不过见何修懿只是随口问问,便又用他一贯有的带着强烈疏离感的口吻说:“嗯。”
作者有话要说: 危局如斯,谁敢惜身?改自秋瑾“危局如斯、敢惜身”。
用楼梯来表现冲突到不冲突,学了斯皮尔伯格《慕尼黑》(2005)。
That is easy,美国最常见的按钮。
影帝内心:最好吃的都要留给老婆QAQ。
第18章 《家族》(六)
两天之后, 《家族》电影拍摄进度条走到了“宋至决定陪沈炎去北平”那几场的戏份。
陪沈炎去北平, 代表了宋至的决心。沈炎、宋至似乎已听见了幸福这东西吹出的螺音, 正满怀着对未来几十年携手共度的生活的期盼。一切都是那样自然, 感情的溪水汇聚在一起, 蜿蜿蜒蜒一路向前, 流过森林, 流过草地, 即将注入宽广无际的永远不会干涸的大海。
李朝隐要求将这段剧情中的那场激情戏重新拍, 也就是何修懿当替身时倒数第二天的工作。何修懿在以裸替的身份参与那小段高难度“床戏”时并未露脸, 只将身体入境,等待后期将主演柳扬庭的面部特写穿插到自己拍摄的戏份当中。不过李朝隐在仔细考虑之后,认为表现力不够强。
何修懿的第一感想就是, 他又要被李朝隐“拉筋”了。
实际情况确实也差不多。何修懿跨坐在左然两条腿上, 再次将脚踝都搭在了椅背上。左然将对方拉近了, 将两个人身上胶带贴在一起,而后看着站在一边的李朝隐。
果然, 李朝隐又将何修懿的膝盖用力向下压了压:“这样。”
疼……何修懿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又吐出去。
李朝隐加了一个俯拍摄像头, 似乎认为俯拍镜头才能表现出来美感。何修懿的身体几乎完全暴露在镜头下, 只有左然的头颈替他遮了遮。
何修懿本来以为能很快结束, 谁知正常两条之后, 李朝隐导演突然又有了个新招数。他说:“加一镜吧。修懿, 你用两手握住椅背,使点劲儿。”
“啊?”何修懿也只有照做。
李朝隐又指挥左然:“左然, 不要扶着何修懿了, 两手自然垂着就好。”
“……?”左然问,“危险吧?”
“不会。”李朝隐说,“一个成年男人抓得牢的,哪会让自己跌下去。”
“……”何修懿将手从左然的双肩上移到椅背两角,紧紧握住,左然慢慢松开了他,两人对视片刻,点了下头。
新加的镜头叫“70场3B镜”。一般来说,如果有新加的镜头,导演便会在几场几镜后面加上ABC,李朝隐特喜欢临时增加镜头,因此《家族》镜号后面总跟着ABC。
何修懿双手死死地抓着椅背两角,上臂的肌肉都微微地隆起了。在对方猛烈的动作之下,何修懿本能地用力将椅背向自己的方向掰,以防被掂得掉下去。木质的椅背在这样的力量下发出了可怕的“咔吱咔吱”的声响,似乎随时都能断裂,仿佛在提醒所有的观众片子当中二人的感情是多么激烈。
何修懿再次将眼神从天花板移到左然脸上:“沈炎,我……我……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左然演技比上次还要好,伸手抱紧了何修懿,又是舔上了对方的锁骨。
“Cut!”李朝隐嗓子还有有点哑,只能天天含着喉糖。
何修懿将腿放下来,伸手揉搓着膝盖的内侧:“最费劲的一场,竟然拍了两遍。”这次难度不在心理——腿拉不开,就是难受。
左然也没着急撵何修懿下去:“休息一下,等腿缓过来了再去更衣不迟。”
何修懿说:“我很怀疑……这种姿势,真的能感觉到舒服?李导的主意现实吗?”
左然眼睛深深地看着何修懿,足足过了五秒,才开口回答道:“不试的话……谁知道呢。”
“也对,哈哈。”
何修懿自然不能在左然身上坐得太久,说完这句,他便挣扎着站起了身子,一点一点地往更衣室挪,旁边左然扶住了他。
凯文走上来也想搭把手,左然却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交给我就好了。”
凯文:“哦……”
何修懿一瘸一拐地进了自己的更衣室,在椅子上干坐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将裤子套上了,又在穿衣镜前稍微整理了下仪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那一场戏让他两颊发烧,对着镜子照了半天,才终于确定自己恢复了淡然。
再走出更衣室,他发现已经有很多工作人员回到了片场中,满地电线中尽是灰色的脚印。“镜头”果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不管棚子多乱多脏,在屏幕中都会显得十分美好,而事实上,即使是被当作豪华别墅的摄影棚,看起来也是非常不怎么样的。
众人还在忙碌,何修懿便走进了休息间。
左然抬眼看见了何修懿:“对了,李导叫我转发几个文件给你。”
何修懿问:“嗯?”
左然继续说道:“主要是之前剧组堪景时拍摄的照片,里面包括‘宋家老宅’以及‘宋家新居’的取景地,还有‘村中茶馆’、‘宋至店铺’。堪景你没参加,李朝隐导演叫你先看看照片,熟悉一下接下来的几个片场。”
堪景这个活儿,并不需要演员参加。一般来说,导演看看目标地点能否达到拍摄条件,计划一下各个场次,摄影、灯光给些建议,拍摄大量帮忙导演和美术工作的照片,也就差不多了,不过,李朝隐导演非常看重演员的感受,堪景时将左然和柳扬庭也带在了身边,每到一处便会认真地问左柳二人在这里拍戏会不会觉得不开心、不高兴。据说,这是好莱坞导演常有的习惯,他们认为,“舒服”是工作的前提。
何修懿说:“哦,好,传给我吧,麻烦您了。”
“李导发到我的腾讯邮箱里了。”左然解开了手机的锁屏,“报一遍你的QQ号码给我吧。”
“好的。”何修懿念了个十位数的号码,“其实,比起微信,我倒比较常用QQ。”六年前退圈时,微信还不流行,再回来便发现沟通工具已经有变化了。
左然脑袋好用,十位数字记得分毫不差,加上了何修懿,而后好整以暇地在默认分组中找到了刚加的人,用修长的手指打开了右上角菜单,点开“备注”,看了眼何修懿,缓缓地敲下了两个汉字:“修懿。”
何修懿:“……”
去掉了姓,显得好怪……仿佛十分亲密似的。正常来讲,难道不应该是“何修懿”吗?
接着,左然又不紧不慢地点开“分组。”
何修懿一直默默地看着。左然的分组非常地“正统”,一个“同学”,一个“同事”,一个“家人”,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