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中针扎般刺痛,一簇簇钢针仿佛要洞穿颅骨,从头皮内攒射而出。白源知道这是大脑对超负荷使用精神能力发出的警告,但并没有就此停手。他像个苛刻而又竭尽全力的完美主义者,压榨式地计算着极限,不容许出现任何失误与缺陷,对他人如此,对自己亦是如此;深思熟虑后定下的计划与目标,无论如何都要圆满实施、超额完成。
他扫视剩余的部分,大约还欠缺20%左右的完成度,于是继续朝前迈进,但脚步比先前沉重了不少。
++++++
卫霖从浅眠中醒来,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二十五分。窗外夜色正浓,他准备继续入睡,辗转再三,困意却像银行押运车里的钞票越行越远。
估计白源那边还没结束,反正睡不着,干脆骚扰他一下,问问进度,卫霖想。
他从床上跃起,作为睡衣的白色短袖T恤还穿在身上,走到盥洗台的镜子前开始呼叫白源。通话申请持续了很久,就在他以为白源故意视而不见,准备挂断时,对方忽然接通了。
镜面中并没有出现对方的脸,而是黑乎乎的一大片什么东西,卫霖仔细辨认后,发现那似乎是天花板上的吊顶,且清晰度不高。
从这个仰视的角度看,白源像是把影像投射屏开在了……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搞什么,研究所到处都是窗户,你连块玻璃都找不到?卫霖忍不住腹诽。
“有事?说。”白源的声音传来,冷淡得像一杯毫无滋味的凉水。
正事没有,就是睡不着,找你消遣消遣——当然,卫霖是不可能把心里话抖落出来的,嘴里冠冕堂皇地说:“我想问问你的进度,天亮前真能来得及完成?我知道你的能力评定是A级,但要搞定占地上百亩的研究所,恐怕还需要三五天。我说白先森,你就不要这么兢兢业业啦,咱们才进来几天,没那么容易‘陷落’的。”
“废话讲完没?我挂了。”白源说。
镜面边缘突然溅射出一圈小小的波纹,如水面泛起涟漪。
“等一下。”卫霖叫起来,与此同时,又一朵涟漪绽放在边上。
这回他看清楚了,是一大颗雨滴从上空落下,砸在影像投影上——准确的说,是砸在白源手掌按着的大理石地板上。
室内哪来的雨滴?卫霖忽然意识到,白源方才的声音不止是冷淡,更藏着一股极力掩饰的虚弱与痛楚,似乎正在强自忍耐。
……刚才的水滴,是冷汗?他这是虚脱了?卫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说:“把你的脸伸进投影框里给我瞧瞧。”
白源结束了通话。
卫霖收回手,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道:“这家伙不太对劲。上次拒人于千里之外,是在被窝里藏了只丑不拉几的奶猫,没好意思让我看见。这次是出了什么事?”他边走到床边,钻进柔软的被窝,边想:管他的,反正自己的分工,自己搞定。我若是多管闲事,这个又臭又硬的家伙未必领情,指不定又得吵一架。
他选了个舒舒服服的姿势躺好,闭上眼睛。过了七八分钟,他猛地掀开被子,从床上一跃而起,顺手捞起搭在床头柜上的外套,往客房门口走去。
反正失眠,不如去凑个热闹,就当是打发时间好了,卫霖对自己说。
++++++
卫霖离开旅店,在深更半夜的街头打了一辆无人驾驶出租车,前往位于北郊山麓的脑域开发研究所。
抵达目的地时已凌晨四点,天际仍是一片深邃如墨,初秋的长夜尚未过尽。卫霖下车时,几乎认不出本部的大门。
眼前是舷梯般的金属台阶,一直向上延伸至两扇近三十米宽的宏阔大门。大门呈现向外凸起的圆弧状,深银灰色的合金表面,凹槽与一些半透明的透光板勾勒出对称的图案。门是对开式,中央部位正严丝合缝地紧闭着。
卫霖绕着圆弧状大门走了一圈,发现它与同样颜色的合金围墙浑然一体,仿佛是某个巨型碟状物边缘的一小部分。门缝旁有个巴掌大小的方形凹洞,他尝试着把手伸进去,手指感到被针尖刺破的微痛。片刻后旁边的微型屏幕上亮起绿字:“DNA验证通过。身份编码:250。”
卫霖当即被白源无处不在的小心眼气笑了:“你特么才是二百五!”
大门带着轻微的机械声向两边滑开,卫霖目光向内一探,不由自主地吹了声惊讶的口哨:这是——
凭借着超强的记忆力和空间想象能力,以及一些残存的研究所建筑布局的影子,卫霖穿越气闸舱、通过满是弧形承重柱的走廊,进入涡轮电梯,发现所处楼层是D层,地面以下还有E到G层,往上是C到A层。
这么看起来,白源是把研究所原本的主楼拦腰沉入地面以下,连同外墙与包括治疗中心在内的副建筑群,整个改造成了星舰风格,还真是令人震撼的大手笔!
卫霖一面为他在“绝对领域”中堪称恐怖的具现化能力咋舌,一面马不停蹄地赶往顶端A层的舰桥——那里曾经是研究所的神经中枢、超级智能光脑“星云”所在的控制中心。之前他在讯环投影中看到的正是控制中心的天花板,可见白源对主舰桥区的改造尚未完成,对方应该还在那儿。
不久后,他到达呈正圆形、被布置成好几个工作站的主舰桥区,果然在其中一个工作站内找到了白源的身影。对方正背靠柱子坐在地面,一条腿伸长,另一条腿曲起,左手搁在膝盖,右手掌支撑着金属地板。
附近显示屏的冷光映照着他的侧脸,将微凸的眉骨、挺拔的鼻梁、薄而优美的嘴唇与干净利落的下颌线条,镀上了一层仿佛遥不可及的清辉。
卫霖愣怔了好几秒,蓦然回过神来,并为自己短暂的失神感到莫名其妙和一丝暗恼。
“白源。”他叫了一声,走上前去,才发现对方双目紧闭像在沉睡,可是面青唇白、汗湿重衣的模样,又像是因为力竭虚脱而陷入昏迷状态。
“……喂,你没事吧?”卫霖弯腰问,不知为何有点紧张,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正想伸出手拍拍白源的脸颊,对方缓缓睁开眼皮,覆盖着黑色角膜接触镜的左眼有细小电芒闪过。
“你来干什么。”白源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多管闲事。”
瞧,我就知道会是这个反应,卫霖心想,嘴角便挂起了似笑非笑的弧度:“你看起来情况不太乐观哪白先森,超负荷了吧?难道不知道能力透支会损伤脑细胞?我猜你现在一定头疼得快哭了,就像有成千上万个纳米机器人在里面一边拉着锯子一边唱歌。”
白源面无表情地看他:“也许你的能力极限不过如此,但我的远远不止。另外,你知道突破极限意味着什么?大概率的脑损伤与脑死亡,小概率的脑域进化能力等级提升——不过我很怀疑这对你而言毫无意义,你应该只是‘实验没有失败’,但也谈不上成功,至少目前为止,我没见过你有任何特殊能力。”
卫霖并没有反驳,撇撇嘴算是默认了对方的说法。
“就算我有特殊能力,也不会像你这样,把自己往悬崖边上推,就为了那千分之一的深度进化的可能性。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干嘛要把自己逼迫得那么紧呢?”卫霖歪着脑袋又凑近了一点,哂笑道,“说真的,你的头都快疼炸了还能说出话来,我挺佩服你的。剧痛、眩晕、耳鸣、呕吐、虚脱感,脑力超负荷的后遗症至少持续八个小时,你还有得熬。”
“关你屁事。你可以滚了。”白源闭上眼,纹丝不动地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不再搭理他。
卫霖起身拍拍衣摆,扭头走向工作站后方的涡轮电梯。电梯门关闭,他伸出手指,在楼层按钮面板上方虚划一圈,从B到G,又从G到B,却迟迟没有按下其中任何一层。
电梯悬停在A层,安安静静地等待着搭乘者做出决定,卫霖夸张地叹了口气,肩膀耸陷出明显的弧度。
他摊了摊手,对着光滑如镜的电梯厢壁,用一种戏剧化的腔调念白:“此刻,白源感到周围又恢复了空空荡荡的冷清,那个他从未将之视为搭档的男人的痛快离去,既在意料之中,又令他产生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他为这股突来的失望而极为不满,因为这显得他那颗无比自恋的、对其他人不屑一顾的心,有了与凡俗大众相类的软弱与裂隙。‘我怎么可能对旁人抱有任何希望以至于失望呢?我可是逼格突破天际的白源呀’——白源如是想到,于是他将这股失望强行按捺在心底深处,以最为擅长的面无表情来维持自己一贯的高冷形象。”
卫霖声情并茂地对着电梯厢壁念完,抱着手臂哈哈大笑,表演欲得到满足的同时,心情也好转不少。他一转身,毫不犹豫地摁下了开门键,重新回到主舰桥的工作站。
白源仍闭目倚柱而坐,似乎打算把后遗症最强烈的时间段捱过去后,再起身离开。但从支撑着地板的青筋毕露的右手背看来,这段时间不论长短,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卫霖走到白源面前。
第14章 二百五与刻薄鬼
现实世界。治疗室中,电极舱旁边的操作台上指示灯亮起,监测员叶含露第一时间开启了精神对流。深入“绝对领域”的破妄师的脑电波,以文字形式逐行显现在全息投影屏幕上。
“精神类后遗症科A级治疗师卫霖,呼叫监测员。”
“13号监测员叶含露收到,请讲。”
“请求开启精神力传导通道,A点卫霖,B点白源,由A向B单向传递。”
很规范的请求,符合破妄师“两名搭档之间在紧急情况下,允许相互进行精神力传递”的规定。叶含露怔了一下,不禁多问了句:“出了什么事,任务还顺利吗?”
“没事挺顺利的,放心吧,回头请你喝咖啡。”句末光标闪了两下,打了个嘿嘿笑的表情符号。
叶含露被逗乐了,回道:“好好干,我等着你的咖啡。”随即开启了精神力传导通道,并严密监控传导过程,以防止能量溢出而导致输出方消耗过度,甚至造成脑细胞损伤。
“绝对领域”内,卫霖无声地完成了与监测员的对话,在白源面前蹲下身来。
白源的大脑正被疼痛与混乱的大军洗劫着,但依然用自制力勉强维系着几分清醒,睁眼不耐烦道:“还不滚,找骂?”
卫霖半边脸上透出“不情愿”,另半边脸写着“看好戏”,这两种泾渭分明的神情糅杂在一起,竟有种诡异的协调感。他轻笑一声,说:“待会儿你可别吐我身上。”
白源还没来得及反应,对方已经挨近过来,将眉心贴上了他的前额。
脑前额叶能接受和综合由脑各部位传入的、来自机体内外的各种信息,对全部结构的组织性、指导性和调节性产生影响,具有交换产出样本的功能。白源知道破妄师之间这种传递精神力的方式,但从未亲身体验过,此刻只觉眉心间突然开了道闸门,精神力的潮水迫不及待地汹涌而入,灌满了自己焦渴的大脑神经,由前额向后脑,甚至沿着脊髓向四肢百骸漫流而去。
剧烈的疼痛顿时得到了缓解,空虚脱力感被迅速填补,整颗大脑仿佛暖洋洋地漂浮在温水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与充盈。
这感觉舒服得令人沉浸其中,他扶着膝盖的左手不知不觉揽住卫霖的后脑勺,将对方更深切地压向自己。
叶含露盯着屏幕上精神力传导的进度条,在达到90%的时候就忍不住提醒卫霖:“差不多了,不用达到百分百啊,这个很难掐得准,够用就行。”
卫霖回复:“再等等。”
叶含露只好继续等它攀升到93%、95%,将手放在按键上,紧张地咬着嘴唇,随时准备关闭通道。
“97%,真的可以了。”她有些着急地说。
“再等一下,就一下。”卫霖答。
进度条忽然从98%跳到极限以外,红色警示灯立刻亮起:“警告,能量溢出。警告……”
叶含露“呀”的惊叫一声,立刻按下停止键,运指如飞地输入指令,试图减少关闭传导通道后的惯性溢出。
卫霖挣开白源的钳制,因为反作用力而向后摔倒。
躺在冰冷坚硬的金属地板上,他用掌心覆盖住前额,被一股深深的疲倦感包裹。这种感觉,就好像从极为深沉的睡眠中被猛然拽出梦境,或者原本充沛饱满的精神被铲车猛地挖去一块,但要比这些更强烈与难受十倍。
“……你妹的,要死啊。”他哼哼唧唧地说,不知道是在抱怨对方的需索无度,还是唾弃自己凡事总要赶最后一秒的德性。
白源长舒口气,彻底清醒过来。他望着面前地板上四仰八叉的卫霖,成分复杂的神情从脸上飞掠而过。
迟疑了足足十五秒后,他起身走到卫霖旁边,弯下腰向对方伸出一只手。
卫霖挪开搁在前额的手掌,自下而上地看着这个总是与他不对盘的男人。
都说同行是冤家,作为行事风格迥异、竞争关系更尖锐的同事,他们比冤家还针锋相对——可从眼下这个情形看,又似乎没那么不可调和。
白源垂眉敛目、低头看他的神情中,依稀有一丝藏不住的尴尬与局促,但又似乎只是光线打在侧脸上造成的错觉。
卫霖慢慢笑起来,摊尸状赖着不动:“哎呀,头晕,白先森的手有好几重影子,我捞不准。”
他这副轻浮腔调一向是白源最不喜的,但此时却感觉也不是那么刺耳了。白源难得宽和地扯了扯嘴角,纡尊降贵地握住他的手腕,像拔萝卜似的把他从地板上拉起来。
“谢了。”白源说,但立刻又补了句,“虽然并不需要,过几个小时我自己也能调整过来。”
卫霖朝他翻白眼:“好啊,还给我,你继续像头死狗一样瘫在那里好了。”
白源忽然笑了一下,短暂得像个稍纵即逝的错位讯号。
卫霖微嘲:“你竟然会正常人的笑法,而不是冷笑、讥笑、皮笑肉不笑?”
白源觉得他颇有点挟恩放肆、得寸进尺的意思,但之前援手的余温未消,不好立刻翻脸,只得继续纵容地不回嘴。
卫霖第一次在两人的嘴仗中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但对方不回应、不抵抗的态度也令他有点无趣。
既然挑衅不起来,只好换种说话方式相处看看,他为逝去的麻烦与乐趣微微叹了口气,抬腕看了看表说:“五点出头,天快亮了,你要是已经搞定,就载我一程吧,在这个点儿我可打不到出租车。”
白源点头,与他一同搭电梯下行至D层,原路返回出了大门。
卫霖在东方将明未明的靛蓝拂晓中,回望一眼身后的庞然大物,由衷感慨:“白源,你真特么的……爱岗敬业。”
“不只为了任务,更不为李敏行。”白源淡淡道。
“那为了什么?”卫霖追问。
“为了致敬。”白源学他的样子挑了挑眉,一句电影台词脱口而出,“‘承认了吧,对于像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旅途本身,就是归宿。’”
哟,你也喜欢这系列老电影?卫霖笑出了声:“我承认。走吧,我的大副。”
“走吧,我的舰长。”白源说着,一辆带自动驾驶系统的越野车滑行过来,在他身边停住。他坐上驾驶座,卫霖也开门坐了进去,身体刚陷入座垫,肚子就骨碌碌一阵鸣响。
“我觉得饿,你呢?虽然脑电波不需要进食,但生物钟总是这么恪尽职守。”卫霖说。
白源头也不回地向后一指:“后面有吃的。”
卫霖回头看,后车座上果然有几包食品袋。他一把抓过纸袋,从里面掏出包子煎饼和豆浆,还热腾腾地冒着气。“你什么时候买的?”他怀疑地皱起鼻子嗅了嗅,“莫非是具现化出来的……这也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