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行打起精神,仔细端详。尽管作为技术人员,对空间结构有着比普通人更强一些的敏感度,但这片建筑物群占地庞大、构造十分复杂,区域与出入口也很多,短时要想完全记下来,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事。
他看了许久,勉强记下三四成,转头见卫霖悠哉地喝茶,忍不住问:“你不用记吗?”
卫霖用指尖点点脑袋:“已经镶进去了。”
李敏行又转头看吴景函,发现他也在自顾自地想心事,不禁有些自卑:“吴总监也记住了?”
“啊?我没记。”吴景函嗤笑,“我又不去,记这个做什么。”
白源不容商榷地说:“你必须去。把你留在外面,谁知道会不会背后黑我们一手。”
吴景函恼火了:“凭什么!你们把我拖下水,逼着我干这干那,我碰上你们仨,这是倒了哪辈子的血霉?要不是你们,我这会儿还在办公室里吹空调喝咖啡!讲不讲道理,啊?讲不讲道理!”
卫霖捏着茶杯耳朵,起身走到他面前,笑眯眯道:“讲啊。当初不是你怕死,主动提出要加入、要帮忙的?如今一看要冒险,立刻就想撇清干系,这风向转得可真是妥妥的,专门往利己的地方吹啊。”
吴景函被他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恼羞成怒之余,又觉得自己在追求之人跟前落了面子,雄性自尊心大为受损,悻然扯了扯嘴角,不吭声了。
卫霖用杯底在他发达的肱二头肌上磕了磕,脸色变沉,语气也危险了几分:“有一点你早该知道,我和白源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为了李敏行这事儿能解决,就算需要一枪把你干掉,眼皮都不会眨——你要不要试试?”
吴景函听了,既心寒又躁郁,恨不得将面前的男人揍得爬不起身,再拖上床操到哭不出声。
卫霖又轻笑了一声:“我知道吴总监从头到尾都不甘愿,但有什么办法呢,人活在世上,有多少事是你心甘情愿去做的?你想保命、想独善其身,又想牟取利益,最好还能顺手再捞个炮友——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所以我劝你,做出正确的选择,该舍弃的要舍弃,别那么贪心。”
吴景函被他说得面色数变,最后别过脸去,盯着雪白的墙壁看了许久,似乎正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最后他转回头,脸上神情已基本恢复平静,苦笑一下说:“贼船好上不好下,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什么。但有一点我还是要纠正,我真没想拿你当炮友。也许刚见面的时候是这种心态,但后来——”
“你最好抓紧时间记住结构图,因为我腕表的电源快要耗尽了。”白源冷冰冰地插进来一句,打断了他的话。
吴景函遗憾地看了卫霖一眼,转而去记图。
卫霖松了口气,对白源投以春天般温暖的眼神,以感谢他打断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告白,从而保住自己的耳朵免受荼毒。
白源微微一怔,似乎有些意外来自老对头的这股前所未有的善意,冷漠疏离的神色渐缓和,带着锐意的薄唇唇角,向上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脸似乎没那么臭、那么尖刻了,相反的,还颇有些赛雪欺霜式的英俊……卫霖鬼使神差地想。
这家伙好像也没那么讨人厌——两人同时想。
李敏行望着各有所思的两人,弱弱地问了句:“那个,具体计划……白源抓了我带回‘公司’,然后呢?”
四人小会散场后,李敏行率先离开,一回到自己房间就先给吴景函打电话:“吴总监,我拜托你,无论如何也要拿到卫霖手里的那枚芯片,我只剩今天一天的时间了……”
吴景函之前企图脱队未果,又吃了卫霖的挂落,余怒未消,真心不想再帮他做任何事。然而李敏行千央万求,他坚决的态度终于不敌世界规则之力,再度被软化,又莫名其妙地答应了下来。
挂断通话后,吴景函把双手插进西装裤袋里,靠在窗边慢慢盘算:
一、通过昨晚的逮捕事件,可以肯定白源不是人类,甚至连他自称的改造人都不是,那么所谓的“倒戈”就十分可疑了,只是不知道卫霖是否清楚他隐瞒了真实身份。
二、如果卫霖知道白源的真实身份,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更可疑。由此再深入推测,卫霖帮助李敏行的动机会不会是个幌子?整个追杀事件会不会也有问题?毕竟除了白源之外,他们没有见过其他任何一个‘公司’成员。
三、如果整个追杀事件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卫霖和白源的目的何在,想在李敏行身上得到什么?
四、李敏行看起来对卫霖信赖有加,要怎么才能让他心生警惕?
吴景函思来想去,虽然有点头绪,却拿不准主意,最后打算冒个险,半夜趁卫霖熟睡,溜进他房间搜查一番。
另一边,白源刚回到自己房间,就拨通了卫霖的讯环。
“吴景函有问题。”他言简意赅地对镜中的卫霖说,“昨晚我在警局拘留室里听到了他的声音,他怂恿警员拔走改造人身上的云柱芯片。”
卫霖露出“果不出其然”的神色:“我就怀疑你忽然遭到警方大力追捕,是有人在背后动手脚。吴景函偷芯片做什么,像他这种自保为上,恨不得跟这件事完全撇清关系的人,难道想被‘公司’追杀?”
白源只回答了四个字:“规则之力。”
卫霖恍然:“没错,这是李敏行的意思!连身为外来者的我们,都不能完全抵抗‘造物主’的力量,更何况本身就是精神世界投影的吴景函。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个‘吴景函’折射出李敏行潜意识的一部分——李敏行已经开始有别样心思了,或者他已经开始怀疑我们,只是自己还没意识到而已!”
“我担心这会对我们的任务造成影响,所以才打算速战速决。好在舞台已经搭设完毕,明天天黑就出发。”白源说。
卫霖赞同地点头,讪笑:“这不合逻辑啊,不是应该反派智商掉线,主角大杀四方吗?怎么连配角都这么难缠,主角光环哪里去了?”
白源扯动嘴角,回了句:“你搞混了吧,在这个世界里,李敏行才是主角,你我都是配角。”
卫霖有点意外:“哎,原来你还挺能配合的嘛,我还以为你会在肚子里骂一声‘无聊’,然后挂断呢!”
白源话说出口后,心底也有些诧异:这么无聊的玩笑,我干嘛要搭腔?
看着镜中男人笑容中泛起几分得意,他沉下脸掐断通话,然而却在断线之前,耳尖地听到一句“我觉得你这人其实——”
……其实怎样?白源收回按在镜面的手,注视着指节上黑色的讯环,心中有股隐隐的遗憾。
卫霖觉得我这人怎样,无趣?傲慢?尖酸?难以相处?但他又用了“其实”两个字,是表示语义上的转折吗?
下次,还是等他先结束通话吧,白源默然想。
第18章 吃错药了
凌晨两点,吴景函带着一身酒味走进旅馆大堂,向值班前台要7013室的电子房卡,解释说自己刚吃完宵夜回来,房卡落在里面了。
因为他们一行同时登记入住,要了四个单人间,前台小姑娘一时也懒得去查谁住哪间,只知道都是一伙儿的,便拿备用卡上去帮他开门。
吴景函进了卫霖房间,反锁上门,先是仔细听了听床上传出的呼吸声,缓慢而均匀,像是睡得正熟。他没敢开灯,脱下带酒味的外衣丢在玄关,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幽暗中隐约可以见卫霖仰躺着,穿一件短袖T恤当睡衣,左手老老实实放在腹部,右手臂抬起搁在额头,呼吸沉稳,睡得安安静静。吴景函忍不住低头,鼻间隐约嗅到清爽的柠檬味与肌理间散发的热意,年轻健康,青春而又芬芳。
这诱人的气息像一只肉呼呼的小猫爪子,在他心痒难耐的身体里挠啊挠,挠出了欲望的火苗。
吴景函极力定了定心神,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喷雾剂似的小塑料瓶,往卫霖的口鼻处轻轻一按,透明水雾无声地喷洒出来。
卫霖一动不动地躺着,似乎睡得更沉了。吴景函松了口气,将麻醉剂放回口袋,亮起廊灯。
卫霖没有带行李,就一个新买的小背包,里面是换洗的衣服和证件之类。吴景函查看了一下身份证和驾驶证,并未发现什么异常(白源牌具现化产品,保证以假乱真),又在柜子抽屉等四下搜摸一番,没有找到那枚云柱芯片。
莫非是藏在衣内,贴身带着?他挪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单里的人影,心里很有些紧张。
昏黄灯光打在卫霖脸上,勾勒出清秀俊朗的五官轮廓,长而直的睫毛划出两道浓密的黑影,像栖息的蝶翼。
吴景函心知麻醉剂效果因人而异,不宜耽搁时间,可还是忍不住单膝跪在床沿,俯身伸出指尖,摩挲对方柔软的嘴唇,而后带着情色意味慢慢地往脖颈处摸去。
没有挂在脖子上,睡衣也没口袋,云柱在哪里?他皱起眉,疑惑中带着急迫,又仔细搜查了一番,最后失望地叹口气。
不管了,反正他已经尽力找过,实在找不到,就这么跟李敏行做个交代吧。
吴景函打定了主意,手掌却像寒冬烤火的旅人舍不得离开热源一般,停留在卫霖身上。
卫霖搁在额头的手臂滑落下来,打在被面,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吴景函做贼心虚,很是吓一跳,缩回手后退了两步。
见床上身影又没了动静,他匆匆收拢了桌面上卫霖的背包,把翻动的所有物品归位,走到玄关捡起地上的外衣。
就在他起身抬头时,蓦然发现门边物品柜放杂物的小格子里,有个不起眼的圆柱状金属物。
云柱芯片,居然就被卫霖这么不以为意地随手搁在角落里,而自己险些走了眼,真是灯下黑。吴景函立刻拿去芯片放入口袋,悄无声息地关灯开门离去。
黑暗寂静的房间里,卫霖忽然跃身坐起,打开床头灯。
“妈的找芯片就找芯片呗,乱摸什么!”他恼火地抱怨,觉得脖颈胸口像被举家搬迁的蟑螂群爬过,实在膈应,于是起身脱了T恤短裤扔在地板,赤身裸体走到淋浴室去冲凉。
他用沐浴露搓洗两遍,心里舒服了许多,走到盥洗台的镜子前,扯过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心想:吴景函报案让警方追捕白源,目的果然是为了芯片,没得手后又想起我这边还有一枚,所以半夜来偷。现在只要看这枚芯片是不是被他交给了李敏行,就基本能确定李敏行背着我们在搞什么鬼。
讯环在此刻震动起来,卫霖接通对话,白源的声音直接切入他的听觉神经:“定位显示,你手上的芯片位置移动了,现在李敏行的房间。”
果然如此。卫霖答:“是刚才吴景函溜到我房间里偷走的。看来李敏行并没有放弃那个半成品程序,想把它继续完成,因此想要进一步研究云柱芯片作为参考。可惜他不知道的是,所谓的改造人‘白源’与这芯片,都只是你在虚拟世界中具现化出来的空壳子,哪有什么技术含量呢,否则你早就成了大科——等等!你该不会连技术都能凭空而造、无中生有吧,那这能力也太逆天了……”
他将手掌按上镜面,想要看白源脸上的表情。出现在镜中的白源露出了点戏谑的笑意:“你想多了。”
卫霖舒了口气:这要是真的,也太匪夷所思、太打击人了。
白源看清他赤裸着半身,发梢还在滴水的模样,条件反射地问了句:“凌晨两点半洗澡?”
卫霖一手按镜子,一手唏哩呼噜地擦着湿发。水珠飞溅在镜面,白源像躲避什么传染源似的,向后仰了仰身。
“啊,是啊。”卫霖边擦边随口说,“恶心死我了,搜身就算了,还乘机揩油。偏偏为了任务,还得忍着。”
谁……吴景函?像卫霖这种皮厚嘴利、滑不留手的家伙,也能被人真占便宜?白源好笑之余,又依稀感到不快——好歹是同事,再怎么看不顺眼,也轮不到虚拟世界中的NPC来恶心他。
他眉头一皱,眉峰便同仇敌忾地高高扬起,嘴角向下方折出更加生硬的线条,竟显露出几分亡命徒般的冷厉来。
“不如直接解决,免得再生事端。”白源包藏祸心地提议。
卫霖也觉得自己一时不察往队伍里放进了只糟心货:“但现在不好剔掉,李敏行会心生恐慌。而且我总感觉,明晚还用得上他。”
白源想了想,决定迁就他毫无实据的感觉:明晚过后,世界终将毁灭,也不差这几个小时。
“李敏行那边怎么处理,任由他明天继续摆弄那个程序?”卫霖说,“虽然芯片是水货,但他挺有这方面天赋,说不定真能捣鼓出什么实质性的进展来。也不知对最后一战而言,是利还是弊。对了,你还是不肯告诉我,最终BOSS如何安排?”
白源答:“到时你就知道了。明晚就先按照之前的计划行事,我会给你准备一些武器,总归要他们面前做足样子,越逼真越好。”
“行。”卫霖擦完头发,把毛巾往台面上一丢,有点意外平时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白源居然还没有掐断通话,“……还有事?”
白源迟疑了一下:“没有。你先挂。”
这是第一次,白源与他通话后没有抢先挂断——他是吃错药了?卫霖不明所以地挑了挑眉,收回了按在镜面边缘的手掌。
白源看着镜子里的人影倏地换成了自己,慢慢缩回手。吃饱的奶猫在他裤管上蹭来蹭去有一会儿工夫了,他弯腰将它抄起,团在掌心,指尖在柔软的绒毛间滑动,觉得自己真是吃错药了,被基佬吃豆腐的人又不是他,替卫霖打抱哪门子的不平?
他兜着猫转身离开浴室。
卫霖懒得用电风吹,就这么半湿着头发躺回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将手臂搁在前额,曲着的拇指无意识地拨动中指上的黑色金属讯环,忽然抬起手看了看,天马行空地想:这特么真像个订婚戒指,还是对戒……什么鬼!
翌日一大早,宅了整整两天的程序员忽然不宅了,告诉卫霖要回一趟家拿重要的私人物品,大概在“睁眼说瞎话”这项技能上完全没有天赋,脸上欲盖弥彰的表情简直令人不忍直视。连吴景函都看不下去,赶紧圆场说可以帮忙开车接送,直接把人拉走了。
卫霖心知肚明,李敏行这是要回办公大楼的机房里,利用智能光脑接入云柱芯片,为他那个难产了两年的程序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他没有戳穿,只是一脸严肃地要求:“晚上6点前必须回来。”
李敏行把头点得像鸡啄米,结果到了傍晚,不出所料地逾期未归。白源出发去逮人,利用攀爬装置从办公大楼的外墙直接上去,搞定门禁、冲进机房,三下五除二把弱鸡宅男程序员和中看不中用总监掀翻在地。
两人还想嗷嗷抗议,白源一句“视频传输开着”,把他们仅剩的语言抵抗也彻底消灭了。吴景函更恨不得身上挨一发假子弹,借死遁把自己从“公司”的灭口名单中彻底摘出去。
当白源把枪口顶在李敏行的脑袋上时,后者知道在小旅馆床边商定的决战计划开始启动,立刻声嘶力竭地叫起来:“别杀我!留着我更有用!我知道你和你背后的势力想要什么,那个记录着WL程序的便携电脑是不是?我早就把它毁掉了,你们根本得不到!现在那个程序唯独在我大脑里,如果你们想要,我就写出来——完完整整的!”
他努力昂起青筋毕露的细脖子,带着满脸的惊恐与更加热切的求生欲望,迎向白源的眼睛,似乎要穿透对方的目光,与手握生死权的幕后之人,达成一个证明自己有利用价值的交易:“我已经完成整个程序了!”
白源稳如机械的手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接受某个无声的指令,十几秒后,他的食指从扳机上抬起,面无表情地下令:“你,跟我走。”
李敏行心尖上悬的石头落了地,一骨碌爬起来,跟着白源走了。
吴景函继续面朝下,趴在地板上装死。
直到片刻之后,卫霖从机房门口进来,伸出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尸体”:“复活吧,吴总监。”
吴景函如圣徒听到主的召唤,神迹立显,舒展着瑜伽的姿势起身,风度翩翩地掸去造价不菲的西装上的灰尘,借此挽回一些方才扑街般的糟糕形象。
卫霖忍笑道:“出发吧,去‘公司’基地,和白源他们来个里应外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