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闻景几乎想要说上一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但想想还是算了。
闻景瞧着养虫人的癫狂,心中感慨万千,于是也忍不住多说了两句,道:“你能以凡人之身,做到这个地步,已是很了不得了,如今还有什么好介怀?更何况,你既然能叫那么多修士身死你手,那么你就该明了,总有一天你也会败在他人之手。”
养虫人怒声道:“但这人绝不是你!你不过区区金丹,怎能败我?!定是你趁了兵器之利!我不服!!”
闻景摇头,失去了兴趣:“你若要这样想,便当作是这样吧。”
闻景不再同这养虫人多说,提起养虫人,扔到陆烬面前。
“交给你了。”闻景道,“若想要问什么,自去问就是,他已经再没有别的手段了。”
陆烬蓦然抬头看着闻景,声音有些干涩:“师叔……你……”
闻景温和地笑着,手指了指地上的青铜小斧,道:“还有这个。从道理上来说,它应当是你的,落在我的手中也只能算是借用而已,你若想要,便一块儿拿走罢,唯有那三棱开月钩太过危险,待你成就元婴后,我才能放心交给你。”
杜小琴看了看地上憋红了脸的养虫人,又瞧了瞧闻景,只觉得自己满脑袋的糊涂。
杜小琴知道,她这次出行,是为了帮陆烬报家仇才来的,而眼前的这个养虫人,是陆烬报仇的线索之一,所以闻景将他交给了陆烬——直到这里,还属于杜小琴能理解的部分。
但之后的这两件法器又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说它们是陆烬的?
只知晓一小部分真相的杜小琴不由得转头,盯着陆烬,盼望这个家伙能快快解释,或者多丢出一些线索来,然而陆烬却避开了闻景师徒二人的目光,垂下眼,微微撇开头。
“师叔何必说这样的话……既然它选择了师叔,那么它合该是师叔的东西。”
闻景失笑,道:“难道你还记恨一件法器不成?”
陆烬抬头盯着闻景,眉头紧拧,不赞同道:“法器生灵,有了意识,也有了自己的主意,既然如此,记恨它又有什么不对!”
陆烬说得理直气壮,闻景倒是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师侄越发有趣了。
当年,在闻景复生没多久、记忆还未恢复的时候,他与陆修泽二人在一个秘境之中接触到了关于古钺国“天子”与“叛逆者”的秘密,以及封印了二者气运的两件法器:分影炼灵钺,与三棱开月钩。
当二者破开封印,被放出来后,作为“天子”后代的陆烬,也就是禹何,他也正在当场。然而无论是属于“天子”的分影炼灵钺,还是属于“叛逆者”的三棱开月钩,二者竟然对身负天子血脉的陆烬不闻不问:一个逮着陆修泽怼,结果被陆修泽踩在脚下;一个则是绕着闻景撒娇,谄媚之色尽显。
于是在那一天,陆烬就深深地记下了这两个家伙,特别是分影炼灵钺:人家三棱开月钩不理会还能理解,毕竟叛逆者跟天子血脉本就是对头,对头看对头,不冲上去怼个天昏地暗就是好的了,可你分影炼灵钺本就是天子气运化成,遇上天子血脉后怎么还一脸嫌弃?
这犊子,简直想怼死它!
闻景见陆烬一脸的愤愤不平,不由得笑出声来,也不再推脱,干脆道:“既然师侄这样说,那师叔就为你代为保管好了。日后若哪天师侄想要将它要回,那就来同师叔说便是。”
闻景向来说一是一,对亲近熟悉的人既不会推脱自己的责任,也不会进行无意义的客套,于是他手一伸,便不客气地将地上的青铜小斧又收了起来。
“师侄还打算如何?可要继续追索下去?是否需要师叔相助?”闻景说道。
最初之时,陆修泽之所以硬将杜小琴塞给陆烬,既是想要提高杜小琴的实力,也是觉得复仇一事不必着急,想要顺便磨磨陆烬的性子。然而如今看来,陆烬实在是复仇心切,强行将他摁住反而不好,于是闻景便改了主意,不再叫陆烬去当杜小琴的便宜师父了。
然而天下大势,瞬息万变,事到如今,对金丹期的陆烬,闻景也不是很放心了。
陆烬闻言摇头,道:“无妨,像这个养虫人这样的人,对叛逆者来说恐怕也是难得的助力,日后应当也不会出现更难以应付的人……这些事师侄可以解决,就不劳烦师叔了。”
闻景想想也是如此,于是点点头,目光又落在了杜小琴身上。
杜小琴一个激灵,低眉顺眼地跪坐在地上,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细声细气地说道:“弟子一会儿就会焚天宫。”
闻景:“嗯?”
杜小琴哭丧着脸:“不,弟子是说现在,现在!我现在就回焚天宫!”
闻景被逗笑了,但脸上却依然严肃,道:“非是师父不通情达理,而是小琴你修为着实太低。如今天下乱象将起,若你有你陆师兄的修为,那么师父定不会将你拘在焚天宫,可是事实上,小琴你修为只不过筑基,但性子却是急公好义,虽有聪明,可在没有足够的实力的前提下,也是不堪大用,为师救得了你一次两次,难道还能救你十次百次?你若自身修为无法自保,为师又怎能放心、任你在外行走?”
杜小琴肩膀微垮,讪讪笑道:“弟子其实只是……唉呀……这个……弟子错啦,弟子知晓了,以后定然不会乱跑,不会再叫师父担忧了。”
闻景欣慰道:“你能明白,自然是最好。”
杜小琴看了陆烬一眼,无奈起身:“那……那弟子这就回去了?”
闻景道:“别忘了禁闭。”
杜小琴:“……”师父你好狠的心!
在闻景顺手塞了个护身符给杜小琴后,杜小琴终于哀怨离开,之后,闻景又叮嘱了陆烬几句,这才同陆烬告别。
临走前,闻景心中忽有所感,于是扭头向陆烬叮嘱,道:“若你当真遇上危险,切记要将你师父召唤过来……你也莫要太过怕他,他若真的责怪你了,你便说这是我说的。”
闻景说了这么多话,也就这句话对陆烬最为实在。
陆烬感激涕,目送闻景离开,觉得自己又有了活着的勇气。
师父欸……嘿嘿嘿嘿……
陆烬摩拳擦掌,在心中打着古怪的主意。
那一头,闻景与陆烬告别后,便向着闻道山所在的方向一路疾驰,而就在他离登仙镇只有半日距离时,他蓦然停下,脸上虽然笑着,声音却是微冷。
“阁下跟了我这么久,为何不现身一见?”
第196章 白族
“阁下跟了我这么久, 为何不现身一见?”
此言一出,空气一片冷寂, 半晌无人回应。
闻景回转身来, 目视荒野,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来。
“既然如此,那——”
不待闻景话说完, 蓦然间,在闻景身外不远处的土丘旁,大地如有意识般地蠕动,露出一条深深的地道,而后, 一个黑袍人从地道中走出,傍晚的微光披在他的肩上, 照亮了兜帽下那张青灰色的脸。
几乎是瞬间, 闻景便认出了来人,心中涌出了复杂的情绪。
“是你……”闻景神色缓和下来,声音近乎叹息,“莫兄……”
当闻景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 他只觉得莫言东似曾相识,心生亲近, 而待到他想起一切后, 却又倍感世事弄人,人生无常。
曾经神武峰里风头无二的天之骄子,曾经隐隐当起正道四杰的人物, 最后却只能以这样的形态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而将他陷入这地步的,却偏偏理当是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闻景微微垂下眼,敛去了瞬间在心中转过的百般心思,而待到他再度抬起头来时,他的笑容一如往常,既没有好奇探究,也没有怜悯悲痛,望向莫言东的眼神,也与当年瞧向正道四杰的目光一般无二,如同时光从未流逝。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闻景笑道。
熟悉的语调,熟悉的笑容,熟悉的面容。
这一刻,莫言东竟然忍不住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近二十年前那段与叶灵书三人同行的日子。
那个时候,虽然莫言东每天都要听叶灵书和徐歆秀吵吵闹闹、每天都要为这两个不着调的人收拾烂摊子,每天麻烦开始时都要质疑自己为什么会跟这群家伙混在一起……但那的确是他作为莫言东时开心的日子。
而在那段日子里,他还时常被厚脸皮的叶灵书拉去择日宗打秋风,混吃混喝,当他每次不好意思地登上择日宗时,他都会看到这位名为闻景的年轻宗主,用微笑欢迎他们这群厚脸皮的家伙,然后说上一句“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一如现在。
莫言东回过神来,心中古怪与疑惑更甚,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但与此同时,莫言东又知晓此时不是沉默的时候,于是他勉强收敛心神,直视闻景,问出了那自打第一眼见到闻景时,便盘旋在心头的疑问:
“你究竟是何人?!”
几乎是在莫言东这句话问出的同一时刻,万里之外的爻城焚天宫内,秦汀芷也终于收到了陆修泽的回信。
秦汀芷迅速地展开信件,一目十行,将陆修泽的决定统统记下,可当她看到最后一条时,却不由得露出了苦笑。
“这件事……怕是难办了。”秦汀芷喃喃自语。
只见在陆修泽传回的信件中,寥寥几句话里,写了三件事。
其中第一件事,便是表示已经知晓了魔族的异动,并且正在向天柱的方向移动中,准备在探查闻道宗宗主异状的同时,查探天柱的情况;第二件事,便是更换留守焚天宫的人选——在陆修泽的第一封信件里,他原本是想要让长风连夜赶往南部莒洲与他汇合,而秦汀芷则留守焚天宫、处理爻城俗务,并下达了诸多指令,务求能将那些闻风而动的魔修一耳刮子扇回去,而在第二封信件中,陆修泽却已经不打算再理会焚天宫的俗务,于是令秦汀芷与长风一块儿,率领青衣卫百人众,立即前往南部莒洲,按照陆修泽留下的指示前行。
若说第二件事还叫秦汀芷感到有些为难、不知无人留守镇压的焚天宫该何去何从,那么第三件事,就真的是让秦汀芷头疼了。
只见在信件上的最后一句话里,陆修泽赫然表示,让待在焚天宫的杜小琴立即撕开传送符箓,将闻景召唤至琨洲,并助闻景快速掌控闻道宗过!
按理来说,这第三件事本该是最简单的——但前提是,杜小琴那熊孩子得真的待在焚天宫啊!
秦汀芷浑然不知,杜小琴实则在阴差阳错下,早已将闻景拉回了琨洲,于是此刻的她分外头疼,不知道是该立即动身,去往莒洲的好,还是先将陆烬杜小琴二人找到,让他们将人带回来才好。
左右为难之下,秦汀芷在焚天宫等待了一个时辰,决定听从天意:若在这个时辰里,长风听了青衣卫的话,回到焚天宫,那么她就留下数十青衣卫,一边寻找杜小琴二人,一边警戒焚天宫周边;而若过了这个时辰,长风还没有回到焚天宫,那么秦汀芷便决定先动身寻找杜小琴,待到完成陆修泽交代下来的第三件事后,再回头去办第二件事。
而在最后,或许是天意如此,秦汀芷只不过等了小半个时辰,向来喜欢磨磨蹭蹭推三阻四的长风,却在这天意外准时地回到了焚天宫。
秦汀芷叹息一声,将不足二百的青衣卫一分为二,其中百人随她与长风二人前往莒洲,另数十人则留守焚天宫,其中再抽出半数人去寻找杜小琴,传达陆修泽的意愿。
看到秦汀芷如此做法,长风愕然不已,道:“青衣卫普遍修为也不过是金丹出头,最多也就是金丹巅峰,你叫这么一点儿金丹修士留守老巢,那等我们从莒洲回来,还能看到这焚天宫吗?”
青衣卫虽然叫大部分魔修闻风丧胆,但这却是建立在近百人的青衣卫同时出现,而其后又有长风威慑的情况下。
然而这一回,焚天宫中主力尽去,只剩小猫两三只,让长风来看,那些蠢蠢欲动的魔修不来趁火打劫才是咄咄怪事!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秦汀芷的话语一如既往地冷淡,但长风却从中听出了些许忧虑,“就算待我们离开后,焚天宫就立即易主,可只要师兄回到这里,那么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对魔修来说,虽然陆修泽行为可恨,喜怒不定,疯起来连“自己人”都杀,然而拳头大的就是老大,人间界内出窍期的修士少之又少,而偏偏陆修泽又是其中之一,当年更是踩着拙道魔君的尸体上位,于是“如何远离焚天宫”,便成了相当一部分魔修的必修课。
所以可以预见的是,当焚天宫中主力离开后,大部分的魔修并不会第一时间攻上来,而是会选择观望,而这一观望,就为留守青衣卫寻找杜小琴争取了时间。
在秦汀芷最好的预想中,青衣卫会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杜小琴二人,然后将闻景召唤回到焚天宫。有了闻景的出现,那些宵小之辈心中定会犹疑更甚,即便闻景立即离开,去往闻道宗,他们也不会趁机攻上来,而是再次选择绕开——这一来一回,说不准就能为焚天宫争取两三年的时间,而两三年后,一切怕是已经尘埃落定了,而那些野心勃勃的魔修,也只能怀着他们的野心,继续绕着焚天宫走。
可这只是最好的预想,至于最坏的预想……
秦汀芷心中微叹,将她最看重的青珩留守焚天宫,嘱咐几句后,便雷厉风行地与长风一块儿,率领青衣卫百人众,向着南海进发,准备渡过南胜神泽,寻找陆修泽。
在离开焚天宫后,长风好奇地向秦汀芷问道:“你跟青珩说了什么?”
秦汀芷瞧了长风一眼,倒是罕见地没有同长风格斗嘴,而是回答道:“我告诉她,必要时刻,可断尾求生。”
长风皱眉:“断尾?哪个‘尾’?”
秦汀芷轻飘飘道:“自然是焚天宫。”
长风不赞同道:“当年魔君培养他们,也未曾准备要重用他们,唯一要他们做的事,也仅仅是看门罢了。这些年来,魔君在他们身上耗费诸多资源,如今待到终于用到他们的一天,你却叫他们弃门而逃?”
秦汀芷道:“万事万物的意义因人而存在。焚天宫之所以是焚天宫,不是因为它的宏大和壮丽,而是因为拙道魔君和我师兄先后选择接手它,于是它才成为了‘焚天宫’。但若焚天宫从未有过拙道魔君,从未有过我师兄,那么它只不过是一堆金玉堆砌的死物罢了。”
长风不太高兴,声音也带出了两分冷淡,道:“即便是死物,那也是青衣卫存在的意义。世上的人与人从来都是不一样的,有些人能将死物赋予意义,但有些人却因死物而有意义,世事从来如此。”
秦汀芷侧头,第一次以不带蔑视和不耐的目光瞧他。这样的眼神,竟再度变回了长风第一次见到秦汀芷时的模样,就像是澄镜之水,看似平静而冰冷的表面下,有着引人探究的特殊和暖意。
长风微微恍惚,而后,他听到秦汀芷道:“你视他们为看门狗?”
长风回过神来,道:“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