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陆修泽神识降临的那一刻,他立即意识到了魔君和神君身处之地——琨洲!
他们竟然在琨洲?
他们竟然去了琨洲!
为何是琨洲?
虽然在闻景离开莒洲时,二人的计划便是引蛇出洞,将来自镜面世界的两人引出,然而这个计划的效果绝不会这么快,闻道宗变故的风声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就传入那两人耳中……既然如此,他们怎么会出现在琨洲?
除非——
陆修泽心中蓦然一沉。
——闻道宗在这个只露出冰山一角的计划中的地位,比陆修泽二人想象得还要重得多!
那么,原本准备去往闻道宗的闻景,又该如何?
此时此刻,陆修泽只愿闻景还在南胜神泽,还在去往闻道宗的路上,而非……已经身处闻道宗内!
南胜神泽的另一端,在中部琨洲的西北处,那个名为禄城的城池,刚刚才因灵宝的消匿踪迹而送走了大片的修士,可很快的,在禄城最好的酒楼里,又有两个丰神俊朗的年轻人拾阶而上。
他们一人穿着青衣,一人穿着白衣,一身气息渺渺,如同仙人下凡,普一照面,就将酒楼众人震在原地,即便他们二人走进酒楼雅间,再也瞧不见身形了,酒楼之中也久久激不起一个声响。
良久,待到酒楼众人终于回过神来,那店小二也终于鼓起勇气,去招呼那二人不凡的客人时,雅间里一个带笑的声音却突然轻“咦”一声,笑道:“没想到,他竟还敢追过来。”
店小二一僵,心中惶恐,几乎以为里头的贵人是在说自己,可他很快又反应了过来,啐了自己一口:你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贵人怎么可能注意到你?
可话虽如此,店小二心中还是忍不住生出好奇,向雅间又靠近了些,小心翼翼地偏了偏头,想要听得更清楚,但却没想雅间的门无风自动,蓦然敞开,将他吓个亡魂直冒。
就在店小二双膝一软,想要下跪求饶时,里头那白衣的贵人笑眯眯地向他瞥了一眼,于是,在店小二自己也没有发觉的情况下,他已上前领了这位贵人的单子,又在他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双腿自动迈开,走下了楼。
直到店小二顺溜地将菜单报给厨房时,他心中仍在疑惑: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于这件事,瞧得最清楚的,自然是回音,然而对于阿泽这将夺魂术大材小用的手段,回音已经见怪不怪了,或者说……早在很早之前,回音已经不会再对阿泽要求什么了。
所以,无论是那个法阵,那柄剑,还是这个店小二,回音都没有开口说过哪怕半句话。
……又或许……是因为他知晓,阿泽虽然恶劣,但却还留存最后的分寸,不会毫无缘故的大开杀戒?
因为他们不会死,所以他也不必阻止,不必叫阿泽再生更多的不快?
何其……伪善?
没错,这不正是伪善吗?
回音垂下眼,端起茶杯,那劣质茶叶泡出的茶水,一直苦到了他的心扉。
一旁的阿泽原本只是托腮瞧他,但是不知不觉的,阿泽的脸色也慢慢淡了,道:“你不高兴。”
回音道:“或许。”
阿泽道:“你为何不高兴?”
回音道:“也许是因为世上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阿泽道:“那你要如何才能高兴起来?”
回音顿了顿,看了阿泽一眼:“看到你活在这个世上。”
阿泽笑颜蓦然舒展,如同听到了世上最动人的情话,让那张本就好看的脸更是像会发光一般。
回音看着阿泽的笑,脸上也被带出了半分笑来,可这笑实在太浅太薄,只是惊鸿一现,便又沉入了那像是深海的眼睛里。
待到阿泽笑容终于微微敛起,回音开口道:“你为何半路易道来此?”
阿泽微微歪头,道:“我好像想起了什么——跟这里有关的事。”
这里吗?
回音从窗外探头向下望去,在瞧见客栈前的台阶时,他蓦然怔住了。
阿泽道:“好阿景,好阿音,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回音露出一个带着些微恍惚的笑意,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
阿泽顿生兴致,向回音的方向倾过了身:“哦?当时是如何?”
回音定定地瞧着楼下,目光像是穿透了时间,看到了那熟悉的人与事,以致于脸上都浮出了难得一见的温柔笑意。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以前,当回音还叫做“闻景”的时候,当他还不是神君的时候,他曾经有过一段糊里糊涂的恋情,有一个糊里糊涂的未婚妻。
那是回音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女子——又或是被那女孩喜欢上。而后,在经过一段穷追不舍后,她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回应,得到了名正言顺站在回音身边的身份。可最后,她却又将这个身份舍弃了。
在她离开的时候,她对疑惑不解的回音说道:“我爱你,但你不爱我,甚至你接受我的理由,也只是因为不忍心瞧见我这般狼狈模样……我爱你的温柔,我更恨你的温柔,这就是我无论如何也要离开你的原因,因为我若这时候离开你,你怕是会记着我一辈子吧?”
“那就记着我罢,带着对我的愧疚……永远……都不要忘了我……”
就像她说的那样,直到她离开的三年后,闻景依然无法忘记、无法对自己释怀。于是,在某一个晚上,他放任自己醉倒在酒楼阶前。
那个晚上,风冷,微雨。
轻润的雨丝从天而降,绵绵不断。
深夜的街道上,本只有他一人坐着,以夜色来掩饰自己的狼狈和脆弱。
可当夜尽天明,雨却有增无减时,一个白衣人撑着伞,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自街道尽头走来,目不斜视,没有向阶前的人投去哪怕半眼。
但他却留下了伞。
偶然到极点的相遇,心血来潮的行为,和一个漫不经心的对视……构成了他一生爱恨开端。
世上绝大部分事发生时,其实并不如人们所想的那样惊天动地,反而如春雪初融般悄无声息……直到一切无法回转的狰狞显露、掀起惊涛骇浪时,人们才会在回首时蓦然惊醒,发现世间的一切其实早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已定论。
回音的笑容再次收敛起来,又一次陷入了回忆,又或是心中预见的未来。
阿泽讨厌这种被排开在一切之外的感觉,于是他也不再追问更早之前的事,而是刻意扬起了语调,想要引来回音的注意,道:“说起来,阿音是已经找着了狐妖吧?”
回音果然如阿泽所想,回过神来,瞧着阿泽,道:“是的。”
阿泽不满回音这样带着探究的注视,于是便带着报复一般的语调,道:“那魅仆是没用了?”
回音微顿:“没错。”
阿泽微微笑着,眼神渐冷,道:“那我就放心了……既然它没用了,我杀了它,阿音应该也是不会怪我的吧?”
回音怔了怔,深深地看着阿泽,声音有些疲惫,道:“你……已经杀了它了吧。”
阿泽笑道:“果然瞒不过阿音……没办法啊,谁叫它竟敢随便靠近阿音,最后还要劳烦阿音去救它?这种没用的精怪,果然还是死了的好。”
回音垂下眼。
这一次,他沉默的时间更长了,或许是在想那全心全意拜服于阿泽的魅仆最后死时的表情,又或许是在想那魅仆无法被谅解的罪行。
最后,回音淡淡道:“你高兴便好。”
“但我不高兴!”
却听一声巨响蓦然响起,阿泽起身,沉重的长桌被他拂袖挥开,砸在门上,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后,化作片片碎屑。
回音眉毛都没有动半点,而阿泽恨的便是他这样的波澜不惊。
阿泽逼上前去,掐着回音的下巴,迫使回音抬头瞧他,一字一顿道:“你到底哪里对我不满?你到底在看着什么?!”
为什么总是这样的表情?为什么总是这样看着他?
“你说!”
为什么像是在爱着他,却又远得让他捉不住?
“告诉我!”
为什么他心中的空洞越来越大,为什么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他留下?
“说啊!!!”
即便是在暴怒中,阿泽依然强忍着,控制自己的力道,不愿自己伤及回音,然而回音身上似是有些变化已再无法逆转,使得阿泽这般轻微的动作,也依然在回音过分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了青紫的淤痕,触目惊心。
但阿泽没有注意,回音也没有。
回音看着阿泽暴怒的脸,蓦然笑了起来,像是深海的眼睛里泛出了让阿泽无法读懂的情绪。
“抱歉……阿泽……”
“是我的错,是我来的太晚了……”
他来得太晚了,晚到魔君已经是魔君的时候,他们才终于相遇。
“所以……”
所以……不要介意。
——尽管一切都来不及了,可一切也快要结束了。
多年后的现在,当回音回首望去后,他终于明白,早在一开始,他就走入了一个永无尽头的怪圈。
他爱他,却更恨他。
就像是回音之于他曾经的未婚妻,就像是魔君之于回音。
这是走不出的怪圈,也是无法摆脱的绝望。
他对魔君的爱与恨,与日俱增,可当天柱崩毁,魔君当真死在回音面前时,他却终于明白,他是舍不得去恨他的。
于是他只能更深更苦痛地憎恨着自己。
无法解脱。
——直到死亡。
第212章 交手(三)
闻道宗闻道山上。
当闻景站在闻道山山顶, 看着山脚下被他动员起来的整个宗门的人,不由得再一次发出了感慨:“他在打理宗门事务上真的太厉害了……真的, 我都开始忍不住要佩服他了。”
一旁的莫言东忍不住笑道:“我若没有记错, 这一句话你怕是说了第十六遍了。”
闻景听闻,也忍不住笑道:“但平心而论,你难道不也觉得他很了不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