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隔间门口,刚摘了墨镜和鸭舌帽,门就被从里打开,孟亚虎飘着一身装模作样的檀香热情地迎了上来。
“今天这是刮的什么风,居然把少爷您个大忙人吹来了!”
白格略微闪了闪身,躲过了那个疑似拥抱的举动,“牙叔特地送了邀请函来,这么好的兴致,我一个晚辈,怎么能拂了美意?”
这话说的实在没什么说服力,毕竟他是经常连陆望夫妇都不给面子的人。
孟亚虎倒也不介意白格的躲避和客套,连忙将人让进了倚靠窗台的茶桌边。面对面落座后,便微笑着替白格倒茶。袅袅茶香杂糅着檀香,白格恍惚间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不是身处一个血腥暴力的格斗场,而是误闯了一方圣洁的礼佛圣地。
“这是云南那边空运来的上品普洱,您尝尝。”孟亚虎把那只浮夸的荷花珐琅彩茶杯递到白格面前,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等收回手时话音一转,“只是,您要来,也该提前通知属下一声,我也好预先做做待客的准备。”
白格端起茶杯,杯壁微微发烫,手指指尖泛起薄红。他一直就不怎么待见孟亚虎,此人与人说话时,喜欢直勾勾地盯着人微笑。那是个僵硬的、犹如蜥蜴般的露齿微笑,就像现在这样,嘴角两边拉得很开,翘而尖锐,中间的龅牙迫不及待地跳脱出来,像是在耀武扬威。
“这不是知道牙叔与我心有灵犀吗?”白格收回对视的目光,抿了一口茶,“约得好不如赶得巧。”
这句话孟亚虎很是受用,哈哈哈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又迅速垮下了脸,“我要是真的与少爷心有灵犀就好了,这样当年您遭遇绑架,我也能第一时间赶去营救,您也少受点罪。”
说完,他就盯着自己腆着的大肚子,好像做错事很惭愧的是他的肚子而不是他本人一样。
“那件事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牙叔就别再放在心上了。”白格的笑容滴水不漏,他几乎能预测出孟亚虎下句话会说什么。
“那……少爷您关于那年绑架的记忆还是没有恢复吗?”
来了,这么多年来明里暗里的试探,每次都不厌其烦,车轱辘话百变不离其宗,颠来倒去地问。
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白格摇摇头,“记忆它也不听我指挥,医生不是说这是什么创伤后应激障碍造成的记忆系统紊乱吗?一辈子记不起来也是可能的。说不定……忘了也是好的,毕竟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唉,只是便宜了那帮狗娘养的绑匪!”孟亚虎满脸忿忿不平,连同耷拉下来的三角眼都充斥着不甘。不知情的人乍一看,可能真会以为这是一位疼爱晚辈的叔叔,很容易就忽略他深藏眼底的揣测与打量。
您这么骂自己真的好吗?龅牙蜥蜴?
白格笑了笑,不置一词,扭头看向窗外,观众的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不遗余力地吸引着这个地下室所有人的注意力。
比赛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分钟,在高水平的格斗里,这已经算是超长待机。两位选手皆虎视眈眈地互相僵持着,时不时发出的攻击也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试探,他们显得异常冷静自持和小心翼翼,有着自己的计划和节奏。然而台下的观众已经开始耐心告罄,催促声夹杂着叫骂声,震荡着光秃秃的四面墙壁。
白格饶有兴致的目光在四周状似癫狂的看客脸上逡巡一周,才缓缓落到那个钢丝围着的简陋格斗台。
也正是在此时,那个短小精悍、一身黑马褂的拳手猛然发起了攻击,他欺近的速度算不上有多快,但在他移动脚步的瞬间,出拳的速度却是快得让人晃花了眼,很多人只是吐了一口气,阿客的重拳就黏在了马哲的肩头。
相比较于骨折,骨裂的声响显得温柔缓慢得多。徐承渡听到自己锁骨靠近肩峰的位置发出一声沉闷的崩裂声,骨头间人为暴力造就的缝隙很快产生并延展扩大,窸窸窣窣裂开的声音让他十分庆幸自己反应极快地躲开了那记原本朝着心脏砸来的重拳。
台下很多马哲的拥趸齐齐发出倒吸一口凉气的短促气音,另一边支持阿客的买家已经在心里计算对手从挨拳到倒下需要花费多少时间。
那位挨了一拳,硬生生被逼退两步却依旧顽强屹立着的拳手正好背对着二楼包厢,白格只能看到那人白色的背心和灰色的大裤衩。
不知道为什么,他毫无理由地觉出些隐约缥缈的熟悉感。
“那是最近刚刚蹿红的新晋拳手。”孟亚虎见白格紧紧盯着格斗台,以为他真的还算有些兴趣,忙不迭地开始献宝,听他介绍的口气像是在炫耀自己的一只斗鸡而不是一个人,“五连胜,绝无仅有。刚刚出拳的阿客也称得上常胜将军,少爷,今儿个您赶得是真巧,这种强强争霸赛可不是每天都有的。”
“是吗?”白格的手指摩挲着杯口,撑起下巴注视着那个因吃痛微微佝偻的背影。
到底哪里来的熟悉感呢?
“怎么样?要不要下个注,猜猜谁会赢?”孟亚虎顺着杆子往上爬,在一旁乐此不疲地怂恿着,妄想拉拢白格成为自己的赌场盟友,“我押旧人,五十万。”
白格闻言,轻轻扯了扯嘴角,“那我押新人,一百万。”
初生牛犊心气儿大,孟亚虎抹了抹下巴,忍不住提醒:“少爷,您可要看好了,现在的马哲已现颓势。”
“那还真不一定。”白格抬起眼帘,深邃的桃花眼里一如往常漾着和煦的笑意,“牙叔以为,那拳头怎么能这么长时间还黏在别人身上呢?”
“什么?”孟亚虎精明的三角眼中闪过讶异,连忙扭头去看。
阿客知道自己击中了对方,他拱起的指骨末节甚至能感知到对方锁骨的震颤和移位,他打算乘胜追击,继续出拳。
可是……
一秒,两秒,三秒过去了。他惊悚地发现自己的小臂被两只铁钳般的手一里一外死死格住,挪动不了分毫,更别提将其抽出。他震惊地抬起头,面前是一张放大的年轻人的脸,英俊却带着滚滚煞气。
“该我了。”那人弯起的丹凤眼里含着坏笑,低沉的隆隆嗓音给人不祥的预感,一股凉意从脚底腾地升起。
紧接着,那两只手的其中一只扼住自己的手腕,另一只手犹如巨蟒,顺着手臂往上,穿过臂弯,来到肩窝处。
敏捷的手法如行云流水,流畅连贯,机巧灵动。
阿客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肩上就传来一声诡异的咔嚓声,旋即右腿膝盖窝又被重重顶了一下,他就这么被迫向右侧方倒下,能做的只有拉人入水。
于是两人砰地一声,一同摔倒在格斗台上。
观众们一阵哗然。
仿佛是为了遥相呼应,白格手里一直把玩着的茶杯也应声倒在了桌上,骨碌碌滚了一圈,热茶漫了一桌。
瓷器碰撞木桌的清脆响声把孟亚虎的目光从台上硬生生撕扯回来。
“少爷别太激动了,看场格斗而已。”他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人上前清理桌面,抬头一看,白格恍若未闻,一言不发地盯着台上,紧绷着下巴。
孟亚虎略微诧异,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白格,从白格还是十二岁的少年开始,印象中,这个孩子就总是眼里盈着笑意,亲切又不失稳重,亲切过了头甚至显得有些温吞。但转念一想,此刻正是激战时分,是男儿就总有些血性,年轻人第一次接触这种暴力刺激的游戏,就算是沉稳如白格,也有些入了迷。
这些年来,他恐怕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孟亚虎提着的心不知不觉中放了下来,又亲手替白格斟了一杯茶。
而白格此刻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宛如化身一座大理石雕塑,身体僵硬了不说,脑子也跟着被石化了。
刚刚台上两位选手一同摔倒的时候,他堪堪看到那位新人马哲的面孔。
湿淋淋的黑发贴着苍白的前额,高且直的鼻梁,凌厉的眼神……
这人是谁?
一个烂熟于心的一想起就会窒息的名字呼之欲出。
是他吗?交握的手开始轻轻颤抖,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他怎么能出现在这种地方?这是什么地方?这是那些穷途末路无路可走之徒才会前来碰运气的格斗场!是拼着自己一条命供人享乐的斗兽游乐中心!他……他怎么可能……
不,不会是他。白格慢慢把僵直的背靠进藤椅,甚至悠闲地翘起二郎腿。只是长得像罢了,毕竟这世界上总有一些奇特的现象,比如两个不同国籍不同身份甚至不同性别的人也能有七八分相像。
如此安慰了自己一番,他又曲起手肘缓而重地点了点自己的前额。在那里,人的大脑颞叶上,有一个东西叫梭状回。
那东西唯一的功能就是,认人。就是这块小东西能让我们分辨数万张的人类面孔,现在,它清楚明了地向它的主人——白格,指出了一些关于另一个人的别具一格的特质。
比如,左眉眉脚上方的那颗痣。
比如,下嘴唇中间那条陷进去的凹痕。
再比如,背后那愈看愈熟悉的优美蝴蝶骨。
当所有的巧合都不巧地集中在了一起……
“抱歉,我想去趟洗手间。”
第13章 重逢3
阿客跟马哲一同撂倒在了台上,底下不明就里的观众愣怔过后回过神,开始歇斯底里地为各自下的庄呐喊助威。
“阿客,爬起来,出拳干死他!”
“阿客,争点气!今天我为你投了整整五千块的注!起来啊!”
被死死压制住的阿客满耳朵灌进来的都是自己的名字,一声声一句句有如烈火,点燃了他一腔掺了沸油的热血。奈何右膀从肩窝处被一阵巧劲给卸了,使不上半分力气,他怒喝一声,反手使出左勾拳,同时抬腿踢向对手的下腹。
然而对方仿佛早就料到了他会作何反应,左手飞快地抵住了他飞来的腿,顺势抓住他的脚踝,右手紧随其上,猛地向外推压他的膝关节内侧,这么一掰一扭,看似轻轻松松,实则暗含着不容人反抗的强劲力道。
又是一声通透的“咔嚓”,声音之大,连沸反盈天的人群外围的观众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阿客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哼,击打出去的左拳硬生生顿在了半路,出于疼痛的生理本能,他像只熟透了的虾子般蜷缩起身子,用仅能活动的左手摸向自己的腿,挣扎着弯腰瞄了一眼,喘了口粗气,起伏着胸膛又重重地摔了回去。
膝关节扭错,他的小腿朝外翻成了一个恐怖的直角。
底下的观众里,有一部分早就见识过这神乎其技,高深莫测的反关节技,也对它造成的视觉上的冲击产生了一定的免疫力,但剩下的一部分由于首次目睹,则觉得那90度直角的外翻太过血腥,捂眼睛的捂眼睛,抽凉气的抽凉气,面色皆白了几分。
“得罪了。”徐承渡朝隐忍着痛苦的阿客略微点了点头,汗水自他的眉头滴下,啪嗒一声落在这见证了无数屈辱和荣耀的格斗台,“好好养伤几个月,会好的。”
阿客扭曲着脸,不明所以地盯着这个一秒前才践踏了他尊严的年轻人,无视他的好意,扭头就呸了一声。
胜负已分。
最后站起来的拳手,是马哲。
伴随着裁判的宣判,看客们开启了尖叫仪式,毫不吝啬地庆祝他们选中的拳手获得了惊险的胜利,就连输了钞票的那一方,也不得不从心底里承认此人的实力,并津津乐道于这场看得过瘾的强强之争。
徐承渡就这么站着,目送着阿客被雪白的担架抬下去。
这场格斗赢得并不顺利,垂在身侧的双手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锁骨的疼痛也令他几乎集中不起注意力。
看来要休息一阵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唇,状似随意地瞟过二楼那排尊贵的包厢,意料之中,什么也没看到,于是转回视线,扫了周边一圈热情的看客。
扭曲的,疯狂的,兴奋到无以复加的……
不管到什么时候,总有崇尚武力的狂热分子,这些人……都是社会不安定的潜在因素。徐承渡敛下讥讽的目光,转过头,略微有些肢体不协调地往台下走去,刚走出一步,他堪堪点地的前脚掌猛得收住。
方才扫视的那一圈,目之所及之处,余光好像触到某道异常专注滚烫的视线?
出于职业本能,那道视线给他的不自在的感觉被无限放大,受到了大脑的重视,一边感知着,后脚跟已经不由自主打了个旋儿,朝那个方向转去。
隐在一堆群魔乱舞的看客中,徐承渡准确地锁定了一道怎么看都格格不入的身影。那人穿着黑色的上衣,压着鸭舌帽,隐蔽的行头藏不住他与众不同的独特气质。是的,有些人只是站在那儿,就能让人一眼把他从一众平庸普通的路人中精确无误地择出来。
在这个地下室,徐承渡见过很多这种低调却暗藏实力的买庄人,出于某些不得已的苦衷,他们不能让外界知晓他们钟情于这项黑暗暴力的、甚至游走于法律边缘的地下运动,这对他们来说,是白衣上显著的污点。尽可能的低调和掩人耳目是他们唯一的办法。
这人大概也是这些“不得已”中的一员……
徐承渡打算收回探究的目光,也就是在那一秒间,那人再次抬起了头。
电光火石间,嘎嘣一声,徐承渡觉得自己可能把腰给扭了,或者,脑袋中的某根弦十分不应景地断了。
他感到自己的瞳孔在急剧放大,他知道瞳孔放大除了在人咽气的时候会发生,还会发生在人震惊或恐惧的时候,兴奋的交感神经使得瞳孔旁的肌肉收缩……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都看到了?
他跟以前相比,似乎更帅了……
在看到那一双泛红的蕴含着怒气的双眼时,徐承渡的脑海里突然就冒出了许许多多的念头,那些念头转瞬即逝,连点影子都没留下,就像一刀劈开令人头疼的、错综复杂的线团,最中心藏着的针刺首先冒了出来。
和我分开后,你过得还好吗?
徐承渡的喉结滚动了那么一下,他怔了足足有三秒,也许是更长的时间,长到裁判都已经开始小声催促他赶紧下台。
他看到的那双眼睛里纠结了太多情绪,愤怒,疑惑,不敢置信……多到他根本就没时间细细品味琢磨一下,那个人就低头戴上了墨镜,挡住了二人之间的视线交流。
“白格。”徐承渡用唇语无声地唤出那个名字,却并没能使那人离开的步伐多出一星半点的留恋。
浑浑噩噩地回了更衣室,披上斗篷,默默地搓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