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制说:“你这个角色有自己的傲气和骄矜,以前,一直是将军跟着你捧着你缠着你,现在他态度却发生了转变。你再体会一下更深层次的情绪。”
佘晶点头,“我再想想。”
白砚脚步就此顿住,好半天,艰难地开口,“一个一直被宠着的人,突然不受宠了,心理落差会很大。这时候,你……对他的怨恨,更胜过你想知道原委的心情。把这种情绪说残酷点,那就是,不管因为什么,如果他对你不再像以前一样予取予求,他的存在也没多大的意义了。”
佘晶问:“会不会太残忍了些?那么太后究竟是爱将军本人,还是喜欢被将军迷恋的感觉?要是真爱,她怎么会这样不体贴?计较自己受冷落的心情,还远胜过,弄清她的爱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砚喉头像是被什么噎住了。
许久,他才涩涩地说:“这是人性,人总是从自己的需求出发,任何感情面前,先相信人性。”
这一句话,好像,还不足以解释一切。
白砚又说:“她还年轻,就是,太年轻了……”
年轻啊,总是有那么多不合时宜的骄傲。
第37章 少年
岂止年轻和骄傲,可能还有些自私。
所以这真是个让白砚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为什么他对朋友都能无私,对裴挚却是精致的利己主义。
裴挚刚开始不对劲的时候,他真没办法究其原委吗?其实也不是。当时,他至少知道裴家夫妇一反常态闹得不快。他问过裴挚为什么,裴挚开玩笑似的说裴明远在外边有狗,他就真当玩笑听了。关于裴明远跟太太不合的原因,他只从白女士那得到一个模糊的答案。
他其实可以知道真相的,毕竟,他们两家交情在这,那时他自己上几趟裴家也算不得突兀,如果那样做,他至少能看出些端倪。
可他没有。
如果把这个行为的成因深剖下去:他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裴挚对他不如往昔,更胜过,他想知道裴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好像是一回事?不,差别大了。
首先出发点就不同。
前者是站在他自己的立场,计较他为什么遭遇冷淡,另一个则是站在爱人的立场,关心裴挚的遭遇。
他站在自己的立场,还足够骄傲,接着就萌生出这种想法:就为了求你关注,我急吼吼地把自己掺到你家事里去?开玩笑的吧?
可是,对于他跟裴挚来说,这样的态度真的恰当吗?即使他们不是情人,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白砚跟佘晶这场对手戏又是一次通过。
边城驿站的后院,两位年轻的情人甚至没有见面,将军坐在屋顶等了一会儿,终于看见那红衣似火的窈窕背影点亮满眼凋敝的枯黄。
那是他的情人,也是仇人的女儿,少一瞥是不舍,多一瞥则是罪恶。可他依然恋恋不舍地朝那一团火红瞧着,从怀中掏出一早备好的珠钗,放在掌中细细摩挲。恣意少年头一次知道什么是苦涩,那一团红,让他轻不得重不得,远不能近不得。
少女太后跟侍女迈进对面的草庐,将军拿红缎将那珠钗裹了个严实,翻身而下,把物件放在草芦外的石阶上,这天是姑娘的生日,生日总是该有礼物的。
接着,他又跃回屋顶。
直到看见侍女出门,拾起他那一层把持不住的心意,将军这才转身而去。
这一场拍完,导演又对白砚竖起大拇指,而后同一布景,佘晶跟侍女对戏。白砚也在旁边围观。
侍女捧着珠钗,回到屋子里,“小姐,你看。”
侍女能猜到谁来过,少女太后自然也能猜得出。少女蓦地起身,窗外,如洗碧空下只有个空空的院子。
少女明媚笑意倏忽消散。
侍女劝道:“将军这段时日都这般不寻常,小姐,莫非出了什么事?”
少女气急败坏,猛地将珠钗砸到地上,“如今,我不想知道了。”
少女太后的骄矜果然被佘晶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天天气格外好,头顶一轮白花花的太阳,白砚突然被晃得有些头晕。
这是他跟佘晶最后一场对手戏,之后,将军和太后在阴差阳错间分道扬镳。戏里的节奏总是比现实更干脆更残酷。
布景转换,中途休息,白砚目光朝周遭扫视一圈,裴挚不在。一直挨着下戏就凑上来逗趣调笑的小混蛋,不知往哪去了。
助理来给他递水,白砚很顺嘴地问了一句。
助理说:“刚才你那场演完,裴少就走开了,他早先就嘀咕车上都是土,应该是出去清理了?
白砚在原处坐了一会儿,五分钟后起身,到了驿站外头。
裴挚还真在洗车,应该是为了避开驿站外边停着的其他车辆,把车停在十多米之外。正午艳阳当空,裴挚把外套脱了,留着白色短袖T恤,露出两条精实健壮的胳膊,一副墨镜挡住上半张脸。
白砚缓缓靠近。
裴挚目光终于停在这个方向,墨镜隔开眼色,让整个人气质显得有些冷硬,可唇角挂着的笑意相当爽朗,“你怎么出来了,别过来,这儿又脏又晒。”
白砚在两米之外停住脚步,“我就在这儿待会儿。”
裴挚打量他一会儿,见近处没旁人人,问,“你想我了?”
白砚望着裴挚比阳光还炽亮的脸庞,没说话。
裴挚用带水的抹布在车身来回擦拭,眼睛一直朝他瞧着,半晌,应该是见没人注意这儿,压低声音说:“你可别这样看我,再看我得亲你了,这……大庭广众的,被谁瞧见都不好。”
真是力度足够的威慑,可白砚依旧岿然不动,抿唇不语。
裴挚眼光又在他身上滞留一会儿,干脆把抹布扔一边儿,弯腰从桶里浇了几捧水把手冲洗干净。接着起身,掸去手上的水,缓步朝他靠近,“你不高兴?”
白砚从漆黑镜片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一身古代戎装,末路英雄似的,英挺而落寞,片刻后才干巴巴地问:“从哪看出来的?”
裴挚眉峰压低了些,“没打没骂,又没打情骂俏,还真不高兴?你怎么了?”
没怎么,还真没怎么样。连白砚自己都不知道出来这一遭干嘛,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情绪化,想一出是一出,好像的确挺神经病。
于是,白砚说:“没什么,里边人多,我就出来透透气。你忙着,我先进去。马上要放饭了,你早点儿进来,别误了点。”
白砚说完转身就走,裴挚倒是想拉人,可是靠驿站那边是一溜的场工群演,他随便任性点儿,他哥今儿就得当众出柜。
白砚回到片场里,掏出手机刷了会儿微博。
他在一感情博主文下看到这样一句话:习惯拿刺对着最亲近的人,情商低的终极表现。
白砚活了二十七年,一直觉得自己作为演员,领悟力绝佳,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被贴上情商低的标签。作为演员,自信是必要的,所以白砚用了五分钟怀疑这位博主的论调。
五分钟之内,他回顾了一下这六年间、自己心中比较明确的自己、和这一阵才逐步明确的人生方向,突然无比郁闷地产生了认同感。
这股子郁闷一直持续到晚上收工,白砚对裴挚说:“我们出去逛逛?”
裴挚问题只有一个,“去哪儿?”
白砚说:“随便逛逛。”
到车边,他格开裴挚自己上了驾驶座,裴挚站在车下,“你忙了一天,还有精力开车?”
白砚说:“我不累,你从那边上来。”
于是,车从荒原间的小路驶出去,开车的是白砚。
逐渐远离剧组驻扎地,夜色沉沉,周遭光亮终于只剩下车灯。远处靛蓝天幕下是黑黝黝起伏的山脉,天地之间寂静且荒芜辽阔,眼前是一条去向不明的路,白砚突然想起当年他们的私奔。
那是裴挚从西藏回来后的第三天,纨绔发小表弟滚蛋的次日,裴明远突然上门,逮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当时,裴挚临出门缠着他要告别吻,被刚出电梯的裴明远撞个正着。
裴明远还不知道他们有这层关系,震怒道:“你们在干什么!?”
白砚带着一股子已然厌烦的无所谓,没说话。裴挚比他更无所谓,冲着裴明远叫板:“你不是看到了吗?”
裴明远气得发抖。裴挚还没等当爹的冲上前发难,一下将白砚拽进屋里,嘭地甩上门,把裴明远彻底隔绝出他们的世界。
以当时裴挚对裴明远的敌视姿态,这样的表现并不难解。
裴明远并没当即破门而入,只是,安静之后的风暴更加剧烈。
深夜,裴挚靠着窗台抽烟,一直望向楼下的目光突然顿住,接着摁掉烟头,转身果断打开抽屉,利落地收拾出证件,对躺在床上的白砚说:“哥,不对,我得躲着他了。”
裴挚暴躁地说:“他带人来了。”
白砚愕然翻身下床,到窗口往楼下一瞧,果然,有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那,裴明远下车,身后还跟着几个男人。
裴挚问:“你跟我一块儿躲吗”
白砚也说不清当时的自己是怎么跟着裴挚走的,分明,他的小男友已经走在背离他的路上,可他还是跟着裴挚走了,或许因为,裴挚的变化再让他无奈无力,这个人也是他跟这个世界唯一仅存的牵连,真的爱过,哪有那么容易放手?
于是他们踏上了一条更加茫然的路,不对,那时的他好像也不那么茫然,他还有最后一丝希望,裴挚只剩下他,他们只剩下彼此,或许他们还能回到最初的时候。
他们躲开裴明远带来的一帮子人,从安全楼梯下楼,出门,打车,到了临市。接着汽车火车,几番颠沛流离,又到了东南沿海。
像是潜逃,又像是旅行,他们最后到了厦门。
裴明远一定会找裴挚,但出于安全考虑,又不敢太大张旗鼓地找。在这道夹缝中,裴挚租了一登山队队友家的闲置房,他们在那住了一周。
九月中,白砚返校的日子到了。裴挚去英国求学的签证一直闲置在手上。
有天,白砚下楼买烟,楼下老板问:“你是大学生吧,现在还没返校上课?”
白砚没说话。
老板又问:“不对啊?你在这附近上班吗?我看你跟你弟成天都在家,你们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白砚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他不知道他们最后要去哪儿,又能去哪儿。
当时正是中午,对面小学放学,穿着整齐校服的孩子们结队走出校门,有序而又充满希望。
白砚之前的二十多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可是,当时两相对比,这些对他跟裴挚来说已然成为过去,他跟裴挚成了彻头彻尾的边缘人。
没有彻底置身人群之外,就不会知道那种畸零的游离感有多可怕。
回家,他问裴挚:“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裴挚深吸一口烟,“钱什么的不用愁,也饿不死。先这样过着呗。哥,你要回去吗?”
白砚摇摇头,“没有。”
是的,他回去干嘛?演戏吗?他对那个圈子已经完全厌恶。
留在这儿,他至少还有裴挚,他们的感情已经算不得完美,可是,却是他唯一能拥有的美好,他活在这个世上,能抓在手中的最后一根浮木。
可他忍不住想知道,被他抛在身后的那些,又变成了什么样。
这天晚上,白砚换上了他原先那张手机卡。
手机一打开,裴明远的电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