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道:“我怎样做,你才会离开得安心一点?”
我一愣,这才安抚道:“我会很快走的。”
“你不是希腊人,你的想法独特又奇怪,你跟我生气,你看不惯我的所作所为,你骂我还恨我。”他闭眼抚了抚额头,复又睁开,清澈的眼波里映出我的脸,“你有时候真的让我很生气,让我觉得讨厌,让我在大臣们面前不知所措,因为我永远也不知道你下一步会做什么。”
他还真坦白。我自顾自笑笑。
他放下手中摆弄的酒杯。
“可你明白吗,这样的巴高斯,只有一个。”
他轻轻抿起淡色的唇,蓝色瞳孔里平和宁静:“我只是希望你开心一点。”
纤长的手伸向我的脸颊。
“停!”
我抬手一挡,猛一后退,撒腿就朝外跑。我知道他下面想说什么,可这种话我再相信才是猪。他纯属吃饱了撑的找不到人玩才这样捉弄我,我根本玩不起。我才不信,我一点都不信,我凭什么相信?风割裂我的皮肤,凛冽的痛觉让我清醒不少。我跑着跑着,终于停下脚步,双手撑住膝盖狂喘气。
亚历山大,你这个混蛋!
黑发从肩头倾泻下来,我揉了揉被冻得麻木的脸颊,却不小心揉下很多泪水。
我再也不相信他了。再也不。
第53章
西徐亚的使臣走得很不甘心,特别是那个翻译,因为我那天的不自然表现,他坚持认为我才是影响亚历山大决策的罪魁祸首,临走之前还给我飞了好几个眼刀。杯具!我简直就是冤大头,冤死了还不带偿命的。
这件事又成了亚历山大和赫费斯提翁关系缓和的转折点。自从我落荒而逃后,亚历山大在西罗波利城养了三天伤,赫费斯提翁开始经常去找他,陪着他又看星星又看月亮谈人生谈哲学谈请说爱,两人好得跟蜜月似的。
午后阳光正好。屋里传来亚历山大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嗓音低沉中带着些许沙哑。而赫费斯提翁不时响起的轻笑更如和煦的顺风,温柔沉静。我站在帐篷外捂着耳朵轻轻跺了跺脚,虽然已经把自己裹成了球,可还是被冻得有些受不住。
风水轮流转,上次鬼鬼祟祟站在外头的人还是赫费斯提翁,这次就变成我了。我又伸腿做了下舒展运动,抬起眼,就看见迈兰尼的绿眼珠在随着我的动作左右移动。
我停下动作抱手看他,眼光很恶劣。
迈兰尼这才后知后觉地移开视线,小声道:“你在这里站这么久不难受么?怎么不进去伺候陛下和赫费斯提翁大人?”
我猛一吸气,鼻子有些痒,连忙摆摆手,跑到远一点打了个喷嚏。早知道就该学点野外生存技能,这年头寒流还真不是盖的,中亚的冬天没有暖气简直就是冰窖。
见我回来,迈兰尼忍了又忍,还是关切道:“需要我禀报陛下一声么?看你好象不是很舒服,我在这里照看着就好。明天就是新年,晚上有很盛大的狂欢活动,陛下肯定会乐意给你放个假的,只可惜明年酒神节估计要在雪山上过了,雪山你见过吗,就是……”
“那先提前祝你新年快乐!我忽然想起陛下吩咐我的几件事还没办完,先走一步了再见!”经过这两天的交往我可算见识了,这家伙一张嘴不是黄河泛滥而是尼罗河泛滥亚马逊河泛滥,没人打断他估计能口若悬河说个三四天还不带重样的。问他这毛病是哪里染得,他还羞涩一笑自己其实口才不好,XX的。
然而刚迈出两步我立马扭过头来:“你说新年?”
“是啊,新年。”原本有些落寞的迈兰尼眼睛又亮起来,“你没见识过马其顿人是如何过新年的吧……”
“你是说明天就是新年?”西元前329年1月1日?
“没错啊,有问题吗?”迈兰尼不明就里地眨眨眼。
我低头沉思。这些日子一直没怎么在意过时间,没想到那么快一年居然就要过去了。通过这几天厚着脸皮偷偷跟踪赫费斯提翁,我基本把他每天的日程安排摸了个大概。他有个习惯和亚历山大不同,那就是喜欢晚上洗澡。不过我依旧很不高兴,因为他就算是洗澡也不摘那枚戒指,气得我差点吐血。
咳,被迈兰尼传染,我也开始废话了。不过他刚才说的一个细节倒引起我的注意。
我抬起头来:“迈兰尼,今天晚上真的会有狂欢晚会吗?”
这回轮到迈兰尼纳闷了:“你不是有事吗?”
“刚才有,不过现在又没了。”
“……好吧,”迈兰尼无语地挠挠头,“今晚的晚会是安提柯将军自告奋勇主持的,好像挺盛大的,因为还要庆祝陛下在这次七城之战中立下的赫赫战功,以及告慰在这次战役中死去的战士,对了,据说有很精彩的歌舞……巴高斯?你干什么去?”
一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就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
记得听谁说过赫费斯提翁向来不胜酒力,如果今晚真的有狂欢的话,他说不定会醉。一旦他烂醉不醒,我的机会就来了。
这很可能是我唯一的脱身机会。
关键就是如何才能正大光明地把这家伙放倒,这可不是个容易的事。
“你在做什么?”
“没、没什么。”我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手一抖,蚕豆干酪面包掉了一地。
奈西抱着一摞衣物站在一旁,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你饿了?”
“没……啊,是啊,中午没吃饱,太饿了。”
“饿的话跟我说就可以。”他似乎并不在意,转身就去放衣服。
我叫住他:“奈西。”
“什么?”
奈西的眼睛黑得如同幽潭,沉沉的深不见底。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句话就已经脱口而出:“喀山德最近还有没有再找你的麻烦?”
“没有,如果不算珍珠项链的话。”
“珍珠项链?”
“如果你还记得他曾送你一条珍珠项链,那是我妹妹的遗物。”
我被这句话震了半晌,等再想起来安慰他,他已经出去了。
这家伙人生中碰上喀山德这种败类,注定要杯具了。我正叹息着,突然发觉这件事好像不是没办法。
既然这是喀山德私底下的小动作,那么是不是只要跟亚历山大告发一下,奈西就可以跳出火坑?
等等。我又皱起眉头。
可是如果亚历山大知道这件事,奈西是可以重获自由了,可依亚历山大的性子免不了又得当面斥责喀山德一顿,这样一来,喀山德会怀恨在心,恐怕造反之心更甚……对于亚历山大自己来说,无疑是十分不利的。
我犹疑不决,一边想一边将必备的食物和衣物塞进包裹。
真想跟亚历山大提个醒。可是该怎么说?
说亚历山大,你的臣子可能会造反,你应该小心?他会相信吗?他又会怎么看我?对于那些人,他的信任就好像一场豪赌,赌的就是他自己的身家性命。他是那么相信他们,如果我这么跟他摊牌,他肯定会觉得我别有用心。
一个跟了他半年的异族侍从和一群与他从小一同长大的兄弟,谁的分量更重,昭然若揭。
我好像有太多的话都没来得及跟他说。
可每一样都让我开不了口。
新年之夜无风无雪,星河满天。
很意外,来找我的人不是别人,是许久不见的泰绮丝。今晚他戴了双非常扎眼的耳环,是黑珍珠的,配着他妩媚的五官并不显得分外突兀。我和奈西出来时他正在门口试图勾引一个路过的骑兵,微微扬起的脸庞上显出一丝稚嫩的苍白。
看见我,他立即扑上来亲昵地吻了吻我额头,弄得我起了身鸡皮疙瘩。
“美人,我好想你!”
奈西怪异地回看我一眼,我面部抽搐。
“拿下亚历山大了吗?你上他下还是他上你下?哦,无所谓,反正不管怎么样你都是被压的那个。”
我尽量自然地走过去,提醒自己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他忽闪着睫毛继续道:“走吧我们一起去!安提柯说今晚他会很忙,我跟着你比较安全。”
“为什么?”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因为咱俩不会搞在一起。”
我:“……”
觥筹交错,火光冲天。安提柯找的地方是个不大不小的宫殿,虽然不及波斯波利斯宫气派,然而被布置一新后看起来依旧很华丽。地上铺着花纹十分繁复的红色地毯,周围围了一圈桌椅,后面都是看台,桌上是果盘和美酒,
几个武士在另一侧的大殿内比赛摔跤,而西罗波利城当地的舞姬则在这边唱歌跳舞,被面纱遮起的脸像波斯猫一般带着勾人的神秘,眼眸细长,黑白分明。
泰绮丝看着新奇,扯住一人,非要人家摘下来给自己戴戴。
年轻女人含笑递给他:“你倒是挺俊美,不过戴这个恐怕不太好看。”
“为什么?”一看泰绮丝自恋的表情就知道他肯定不服气。
“因为你眼睛比较圆,不过如果换作他的话就没问题了。”
泰绮丝顺着她的手指转过头来,对我纯洁地笑笑。
“我?”原本在装作路人的我一下感到脊背发寒,连忙摆手,“女里女气的,要戴你自己戴!”
“瞧你吓的。”他一拍我肩膀,“不想带就算了,我只是挺羡慕你这种异域风情的,说起来亚历山大应该很喜欢。”
“哼,你了解的还挺多的。”
两人走到后排一侧坐下。
泰绮丝只抖着肩不说话。
我看不下去了,只好道:“你笑什么?”
他冲我做个欠抽的鬼脸:“哦哦,你居然吃醋了。”
我:“……”
虽然狂欢早在黄昏之时就已经开始,可迟迟不见亚历山大和几位重要将军的踪影,因而还不算正式开始。人声鼎沸,到处都是一派欢声笑语。火把将大殿内照得亮如白昼,火光映到泰绮丝脸上,使他原本白皙的皮肤看上去微微发红。
大殿里除了他外没有认识的人,我莫名有些心神不定,于是跟他闲聊:“既然今晚有这么隆重的晚会,为什么你不去跳舞?”
“上次我跳,是谁当着大家的面说退出来着?这回又说这话,你是不是今晚很有表演欲望?是的话一定要遵从自己内心想法,不要遮遮掩掩的。”
我:“……”
我们俩正聊着,忽然听到旁边响起一阵欢呼声。紧接着就是一串如流水般叮咚悦耳的竖琴声,舞姬们纷纷退下,不远处的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泰绮丝突然幽幽叹息道:“只可惜再也听不到那小娃娃脸的竖琴了。”
我想回句话,可一抬头就对上亚历山大的眼睛,就忘了想说什么了。这个看到他就紧张的毛病到如今还是改不掉。
此时此刻的亚历山大换回了自己的马其顿装束。雪白的长袍,长长的披风,橄榄枝造型的皇冠,胸前有碎宝石在摇曳。他面带笑容朝百姓们点头,孤身一人一步步朝大殿最中间的位置走去。
每走一步,欢呼声也随之变得更加响亮。那种自信与从容不迫的气度犹如最灿烂的阳光,倾洒在大殿内的每个人身上。
也只有在这一刻,我才会如此强烈地感觉到他是个万人之上的王者。
周围都是响如雷鸣的叫嚷,人们纷纷起身欢呼,我坐在人海之中纹丝不动,远远看着他。
他的眼光落处尽是一片生机盎然,微微一笑牵动千万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