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立即低头道:“郎君,妾身等待多日,总算等得郎君回来。此番过来,是有事想求郎君成全。”说罢,她就跪到地上。
赵世碂令她快些说,她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说到后头已是泪流满面。
其实是很寻常的事,这位妾侍也是个可怜人,毕竟如今世道,可怜的女子多的是。她是被后娘所卖,如今她有婚约的表哥从边境回来,打听到她的事,一路找到杭州,想赎她回家,并娶她。
赵世碂心冷,听罢,心中倒不觉得感动。
他只是好奇,为何她的表哥与他分别五年,天各一方,却还能记得她呢?他问出口。
妾侍虽不解他为何要这般问,却老实道:“郎君,表哥与妾身幼年一同长大,有少时情分在。”
少时情分?
少时情分值几个钱?
赵世碂冷笑:“当初买你花了三百两白银,他可有?”
妾侍哭得愈甚。
赵世碂依旧没有生起一分心疼,他的心如他的名。
只是块石头。
妾侍磕头求道:“郎君,您买我们三人回来,却从未碰过我们。妾身今日斗胆有话要说。”
“说。”
“妾身曾多次见您看一把刀,您仅看,却从不舍得用,不知郎君心中是否也有惦念的人?若是郎君有,自也明了心悦之情。妾身与表哥从五岁一同长到十一岁,后因他要出去学本事,我们二人才分开。虽已分开,表哥却常写信于我。直到我被后娘卖到此处,我们二人才断了联系。原本以为此生不过如此,表哥却回来找妾身。郎君,您能明了这份心意吗?郎君也有心悦之人,妾身求郎君看在这份上,放妾身走吧。”
赵世碂却怔愣住,他反问:“看刀与心悦又有何关系?”
“郎君,若不心悦他,为何要日日看他的东西?只因看着他的东西,便能想起他。只因不愿忘记他,才要日日看他的东西。更因压根忘不了他,才能日日记得看他的东西。郎君,妾身亦如此啊!有他在的地方,妾身才能心安!求郎君成全!”
她哭得泣不成声,赵世碂却忽然被温柔的春风吹得遍体发凉。
他也已听不到女子的哭声。
他耳边是萧棠的话:若心悦一人,此生眼中便再也看不进其他人。若心悦一人,哪怕能远远看她一眼便也好。若是心悦她,只要她高兴,一切都好。若不是她,终生不娶也无妨。
还有方才那位妾侍的话:有他在的地方,妾身才能心安!
这些话在他耳边轮番响起。
直到许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
他低头,妾侍依然在哭。
他看了片刻,说道:“你走吧,走时安静些,从后门走,别让人瞧见,不用你的赎身银子,官府的文契自会有人去销。十日之后来府一趟,我让我娘给你添妆。”
“不,不用郎君这般费心!”妾侍惊喜抬头,立即拒绝。
“你若不收,就别再走了。”
“……”妾侍有些迷茫。
赵世碂转身要走。
妾侍又赶紧道:“妾身祝郎君早日与心悦之人心意相通,愿你们白头偕老。”她说罢,规矩地磕了个头。
赵世碂浅淡而又惨淡地笑了笑,抬脚走了。
更令这位妾侍迷茫的是十日后,她来取添妆。她原本以为顶多是几根金簪罢了,单娘子却给她备了三十六抬嫁妆!!要知道,在他们杭州,许多殷实人家嫁女儿也不过十二抬,顶多二十抬。知州大人家嫁女儿也才四十八抬!
况且那三十六抬全是实打实的,手是真插不进去。若要松些放,还真能放到四十八抬!
她吓坏了,压根不敢要。
单娘子却笑着拍拍她的手,说道:“三郎临走前说了,你的那番话,值得这些。”
她就愈发迷茫,最终单娘子令家中小厮抬东西送她回去,赵世碂还送了她一座三进的宅子。这也成为她这一生都不能解开的疑惑,到临终前那一刻,回光返照之时,她还记得与子孙说三郎的好,更记得要他们也生生世世祝三郎过得好,祝愿三郎能与心悦之人白头偕老。
她自是不知她的那番话到底有多值得。
困扰了赵世碂多年的问题,因她的话,终于有了答案。
第117章 有赵琮的地方,大约就是他的家。
赵琮从开封来楚州这一路, 虽不晕船, 身子勉强还能维持,却也一直没能好好休息。
再从宫中带再多的用具, 歇息时宫中气息再浓厚, 那也不是宫中。
如今到杭州, 却突然宁静下来。尽管他与赵世碂之间还尴尬着,住在赵世碂的院子中, 忽然便有了心安之感。
他回到院子后, 写了一些信,令人送到开封府, 早早便用了膳、歇息。
即便不为那份尴尬, 单娘子也难得见儿子一面, 他独自在房中歇息,并不愿打扰他们母子。
赵世碂杭州的家中免不了也有桃花,染陶去剪了几枝插瓶,放到内室中。
赵琮看着那瓶桃花发呆。
赵世碂买来的那束桃花, 到现在也一直留在船上。
他不敢多看。
他们毕竟是那样的关系, 以后还是少些暧昧举动才行。他叹口气, 决心在杭州待个三两日便回去。这次回去后,赵世碂的宅子也修好了,往后他住宫外,自己住宫内,时日久了应该便好了吧?
他又想到这座宅子,的确如赵世碂所说, 精致得很,只是为何要叫“肖府”呢?单娘子姓单啊。但此事也不好拿去问,他想了会儿,猜想怕是当初为了隐匿,随意用了个姓罢了。
他的身子困顿,胡思乱想一番,便沉沉睡去。
赵世碂踩着夜色而来,在外守着的染陶见他过来,笑道:“小郎君,娘子可已歇下?”
赵世碂点头。
“陛下也睡下了呢。”
赵世碂再点头:“我看看他。”
“是。”染陶让开身子,放心让他进去。
南方宅子与北方宅子的格局有些不同,他其实有些怕赵琮睡得不好。他的卧房内也无隔窗,仅有屏风。绕过屏风,他先是瞧见床边桌上,胭脂釉的细颈高瓶中,插有几枝粉白相间桃花。
一见,他的指尖便有些热。
他静默片刻,走至床边,撩开幔帐。
赵琮怕是刚睡着还未太久,睡姿还很优雅。他平躺着,手放置在被上,呼吸平缓。房内虽点了蜡烛,却不多,灯光有些浅淡。浅淡的灯光下,赵琮的脸色到底如何,看得也不仔细。
自在船中那一幕后,他们俩似乎都因尴尬而再未互相打量过。
在与赵琮分开的那五年内,他其实好奇过,为何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他便被赵琮影响而改变至此?为何他连皇位都不要了?那可是他曾心心念念到死的东西啊,也是他再生后为之百般筹谋的唯一目的。
他又到底将赵琮视作什么?
叔父?当然不可能。他们哪里有血缘关系。
君臣?自然也不可能,他不愿他们仅是这种关系。
他们的关系不止君臣,“君臣”这两个冰冷的字眼怎能形容他与赵琮之间。
说来奇怪,他是个冷冰冰的人,心也是冷的,他宁愿全天下的人都离他远远的。只除了赵琮,他希望他与赵琮之间的关系,是天下独一份的,是任何一样词语,任何一个字都没法形容的。
回到东京,回到赵琮身边后,他只想着不惹赵琮气,只想着讨赵琮的欢心,更想着如何才能立在赵琮面前,助他,护他。
他已无时间去考虑他们俩到底是何关系。
多年未见,他忙着修补二人的关系,他要让赵琮适应如今的他。
他有时会担忧过分暴戾的自己会令赵琮不喜,他会刻意在赵琮面前更乖一些,更可爱一些,就像十一岁时赵琮曾笑着赞过的那样:可爱。
虽说他依然不懂可爱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大约,是个好意思吧。
他想,赵琮是喜欢这个样子的他的。因为那时,赵琮每每看到他,都很高兴,都会弯眼笑。
可是他有时又会担忧这样的他会显得过分依赖赵琮,显得有些软弱,他怕赵琮不喜。
他甚至对自己都起了从未有过的困惑与不解。
不知不觉间,此刻,他回过头去看一看。
竟然从十一岁遇到赵琮之后,从他将赵琮从后苑抱出来开口说话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不同。
他娘说,早已没有家乡。
他们真正的家人与家抛弃了他们。
两辈子以来,除了最初懦弱时,他一直活得看似肆意与大胆,实际只有他自己才知晓心底的迷茫。正是因为迷茫,当一切都没了时,他比谁都更疯狂地去抓住一切能抓的东西。
他本就是不该出生却出生的人。
他的出生不似别人带有祝福与期盼。
甚至他的娘,虽然后来百般疼爱他,初时也难以接受他的存在。
可既已生为人,只要还有神志,有谁不渴望有个家,有个落叶归根的地方。
或者说,那不是家,而是个令你一看便心安的地方,或者人。
他娘又说,杭州是她的家,东京也是她的家。
他,更是她的家。
他的家?
没人给他,他得自己去找,去拿,去获得。
赵世碂这样看着熟睡的赵琮,忽然也明白何为家。
有赵琮的地方,大约就是他的家。
也是他一心向往之的地方。
有了赵琮这个人,他大约就真能活得像个人。
可是赵琮这样的人,谁不愿意去靠近呢。
赵世碂呆站在赵琮的床前,直到赵琮睡得越熟,睡姿开始不复优雅,赵琮侧过身子,朝外而睡。他原本摆放在身上的手也往外伸来,一只手被他压在身下,另一只已伸出床外。
赵世碂才渐渐回神,他弯腰,小心拿起赵琮的手,想将他的手塞回被子去。
赵琮却反手攥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