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性子淡泊,却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她面对儿子,总有些真心话要说,她轻蹙眉头:“我从前写信给你舅舅,他从来不听我劝。他与你的父亲总有事瞒我,在家从父,从兄,出嫁从夫,我说什么,都无人听的。世元,你要好好听陛下的话,与世碂打点好关系才是。”
“陛下派杜誉去太原任知府,明面上是贬,实际——”
“我担忧的正是这个,百年来,其他驻守的人家早将兵权交还于陛下,只父兄,可我说的话又有何用?我虽在后宅,进宫赴宴倒也常见陛下,他眼中有光,并非善类。我只愿杜誉这回去太原,真能将大哥排挤得自愿归来。”
“母亲放心吧,陛下心中有沟壑,他派杜誉去太原,他的心腹谢文睿在登州,黄疏才从广南归来,舅舅即便有想法,也毫无用处。”
姜氏握住赵世元的手,感慨:“幸好有你。这些事儿,到底事关娘家,我又能与何人诉说?更不能让你祖父知晓。你弟弟成日里读书,读得钻进了书中,甚都不懂。”
“母亲,你放心吧,咱家与谢家、蔡家皆是姻亲,又有十一弟弟,定能无忧。”
姜氏叹气:“但愿如此。身在皇家,总有不由己时。”
送走魏郡王,已是夜深。赵世碂的出宫只能拖到翌日,赵琮还担忧他的身子,本不允他单独出宫,见他执意,终答应,只是要与他一同出宫。
两人一同出宫,赵世碂无法再办正事儿,但他也很高兴,他的宅子是赵琮给的,但自从建成后,赵琮还一次未去过呢。
正好翌日又是沐休,两人用了早膳,趁阳光正好时一同出宫。
赵琮穿得寻常,旁人瞧不出他是皇帝。宫外御街照例热闹,恰逢节日将到,比往日里还热闹。赵琮不免就要多看几眼,染陶陪着一同逛铺子,赵世碂悠闲地在后头跟着。
端午将到,许多铺子都摆了些手编百索来卖,明明是极为普通的编织物,偏还真能被编出朵花来。染陶直笑,小声对赵琮道:“陛下,比咱们殿里的小宫女编得好呢。”
高手向来都是在民间的,赵琮笑着令染陶去挑好看的,回去给小宫女们玩。
“陛下真是太宠她们啦。”染陶笑着去挑。
赵世碂只听到后半句,凑上前急急问道:“宠谁?”
染陶笑得更甚,赵琮好笑摇头,转而去另一铺子跟前看。赵世碂立即跟上,追问:“七郎君宠谁呢?”
赵琮伸手正从面前铺子里拿起几根百索,侧脸看他,眼神中满是笑意,赵琮将百索在他眼前挥了挥,淡笑道:“宠你呢。”
说罢,赵琮便回身继续看民间艺术。
赵世碂在他身后傻笑。
染陶挑好东西,回头见他这形容,又是一声笑出来。她作为女官,本不该如此,只是这两位实在是令人不得不笑。自不是嘲笑,而是被陛下与郎君之间的情意流动而轻易打动,不由便笑。
她正笑,忽见一旁走来一位带有女使的小娘子,眼瞧着便是朝小郎君去的。
她微微皱眉,那位小娘子已走至赵世碂身畔,轻声道:“见过十一郎君。”
赵世碂诧异回身看去,是他不认得的人。
赵琮听到女娘的声音,自也一同回头。小娘子本未见到赵琮,这会儿见到陛下,一紧张,更说不出话来。
她的女使却不认得陛下,只知她陪着她们三娘子在这儿守了好些日子,终于守到这位郎君,她也替她们三娘子心伤,即刻便奉上手中的小匣子道:“十一郎君,这是我们三娘子亲手所制,其中有粽子与百索,我们三娘子——”
女使未能说完,只因那位三娘子被陛下与赵世碂看着,心中觉得羞赧,不好意思再任由女使说下去,将她的手一拉,制止她。但三娘子好不容易守到赵世碂,就这般离开,她也不愿,她只好用那双欲语还休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赵世碂。
赵琮虽见过此人一回,但他早忘了。
他当这是赵世碂的桃花运,好笑地挑了挑嘴角,虽不是十分生气,但心中到底还是不大乐意的,谁乐意自己的人被别人觊觎?
他笑着放下手中百索,转身往前走去。
赵世碂心中一慌,立即上前,说道:“我可不认识她。”
“十一郎君不认得她,人家认得你啊。”
“我……”
“怕是十一郎君在外行走过多,被人惦记上。”
“我往后少出宫便是。”
赵琮瞟他一眼:“朕可不敢禁锢十一郎君。”
“我心甘情愿的。”
赵琮越发觉着好笑,往常嘴巴挺利索,这会儿倒是一句话都不会说。他有意继续逗赵世碂,这时的赵世碂,给他一种当真还小的错觉,还能逗一逗。他们一路行到赵府,赵琮还是不大与赵世碂说话。
一进赵府,赵世碂再不忍耐,拉起赵琮的手就往屋后园子走去。
园子中多水,多亭榭,还有一片竹林。竹林最近,赵世碂将赵琮拉到竹林中,将赵琮按到一片竹子上,急道:“陛下,我真的不认识她呀!”
赵琮看他真急了,心中更觉得可爱,便继续逗着问道:“你当真不想娶妻?”
“有你,我娶何妻?!”
“人家好男风,谁不娶妻?”
“我不娶!陛下也不许再选妃子的!”赵世碂越说越急。
赵琮见他急成这样,也知道凡事都得有度,偶尔也得给些奖赏。他索性伸手拉住赵世碂的双臂,轻声道:“逛完园子,咱们再去别处看看。”
“去哪处呢?”
“去你那个专门制醋的作坊。”
赵世碂讶异看他。
赵琮捏住他的下巴,亲了亲他的嘴角,在他唇畔道:“偶尔,朕也要吃一回醋的。”
第145章 算是头一回主动亲他吧?
赵琮与赵世碂两人在屋后园子, 染陶与洇墨在前头说话, 说来说去无非便是府中事,洇墨早得赵世碂叮嘱, 将陛下视若与他一般。
既如此, 染陶自然便是自己人。
眼下正有她觉着有趣且有疑惑的事儿, 她拿出一个匣子来:“染陶姐姐,你瞧, 郎君虽不回来, 家中拜访帖子与礼单倒多的是。”
“你处理便是。”
“我知道的,只是常来往的人家, 我心中也都有数。这个月初倒有一家帖子我瞧不明白, 不止一次地送药材来, 怕是知道郎君伤了身子。别人家送了一回便罢了,他们家倒是成日送。”
染陶接过去看,落款为林府。她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着有哪个出名的林府。在江南时, 那位转运使倒是姓林, 只他压根不是东京城中人。她都不认识的人, 也无甚好在意,她笑道:“怕是些想要攀附的人家。”
“可是姐姐你看,这回端午他们也送了节庆礼,礼单一看便是女子所写。”
染陶拿到手中看,果然是女子的笔迹。
因公主带头,如今女娘不似前朝, 连字作也不能外流。
洇墨笑道:“我暗自猜想,不知是哪位小娘子爱慕我家郎君啊?”
染陶眼前不由晃过方才那位大胆的小娘子,她应付地笑了笑,却将此事记在了心中。
赵琮与赵世碂在园子中歇息片刻,又在家中用了午膳,便再度出门。
自然不是真去醋坊,那只不过是玩笑话。既出来一趟,肯定要去做些有意义的事儿。眼下最有意义,也最好打探的事情便是众人疯传的关于陛下暴戾的话。
府衙管不住,又拿不到人。这几日来,反倒多了更多的人说此事,不仅是说书先生说,百姓们也说。人越多,越不好拿。
如今又有了新文,不仅仅说陛下故意陷害开国功臣,更说陛下歹毒,杀人不眨眼,也说陛下凉薄,孙太后养他长大,娘家父兄却说杀便杀。那刺客孙永如今倒成了可怜人,本是好学生,被人陷害,陛下将他刺成血人。
元家茶楼是赵世碂的产业,自然无人说这些,有也被赶了出去,其他茶楼里说书先生多的是。
赵琮随意挑了一家,进去叫了一壶茶与些许茶点,与其他人一同听说书先生讲。说书先生讲得摇头晃脑,自有人好奇:“陛下亲政那日,我可是在宣德楼下的,陛下仁慈得很,万不是这样的人!”
另有人附和:“正是!孙家咎由自取!那时候我可就听说了,孙家一门风气极坏的!这样的勋贵人家,陛下处置得好!”
再有人“哼”道:“你们就是瞧人家孙家有权有势,眼红。大树一倒,你们就乐了呗!”这话也有人应和。
之前那人更气:“东京城中,随便砸扇窗棱下来,都能砸到一个七品官儿,孙家算个甚?!被贬得只剩伯爵位,那忠孝伯连东京都不敢住,避到洛阳去。宗室里头的国公爷还没说话呢,人郡王府都没说什么!”
“说到郡王府,我这儿也有个文儿好说。”
“你快说来!”
“你们知道的,魏郡王府家的十一郎君如今被钦定为陛下的继承人。”
赵世碂听到自己,挑了挑眉,赵琮笑着给他斟茶。
赵世碂倒宁愿自己的名声真被这些人给说坏,他一点儿也不想当这名义上的继承人。
“陛下健在,他的侄儿便成了继承人,你们说这侄儿到底是何居心?”
“啧啧啧,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赵世碂恨不得他们再多说点,说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这魏郡王府的郎君也是个厉害人啊!将陛下哄得样样听他的!”
赵世碂还打算继续听,他觉着这话,他们说得对,他就乐意样样听赵琮的。
可赵琮已抬脚往外走,他只好跟上去。
赵琮回身看他道:“你可还记得方才在你府中,园子里,竹林中的笋。”
赵世碂点头。
“落雨之后,总要生出笋来。真相也如同这笋,总要剥了一层又一层,才能见到其中的芯儿,可那样多的笋,又到底哪棵才能剥出真正想要的芯儿来?”
“陛下——”
“其实这几日外头的风声,朕一直有所耳闻,前几日都是传的赵从德,今日竟然连你也传上了。”
“真相总能现出来。”赵世碂暗想,待到端午那日,赵从德与孙太后一同败露于人前,魏郡王府定要跟着落底,也定会有人参他不堪为继承人,还将是许多人要参他。如若成了,他也不必再顶着这个身份,又能毁了赵从德。赵从德一毁,姜未没了帮手,定也要露出尾巴来。姜未到底有无与辽国抑或西夏有勾连,都能一一现出形。
这个法子称得上是算无遗漏,方方面面都能顾上了。
杜诚的事他也已听说,他预备再派人去暗地里逼供杜诚,逼杜诚说出背后之人来,朝中生乱的人也能揪出来。自然,这个生乱的人处理了,姜未也处理了,日后定还会有更多的人,生出更多的事儿来。西夏与辽国也总会起战火,这些事儿是永远也处理不尽的。
但是无碍,他会一直陪着赵琮。那些仗,他也会代赵琮去。
赵琮不知他的想法,而是继续与他道:“待端午事过,辽国与西夏将有使官来,朕打算亲自与西夏使官交谈一番。此外,八九月时,朕还打算去一趟登州。”
“登州?”
“女真有意向宋称臣,却又不愿与辽国彻底反目,朕想亲自去一趟,正好也去瞧瞧文睿那处的情况。钟兴又新建不少武器,还造了新船。从前朕担忧身子,很少外出,经江南那一行之后,才明白多出去看看的重要性。”
“我陪陛下去。”
赵琮边走,边说,边回头对他笑:“你自是要陪着的。”笑罢,他又道,“去登州,来回总要一月有余,再回来,一年又将过去,你又将大一岁。”
他们俩走在熙攘的街道,身边全是人间烟火。
他们说的事皆高于人间烟火,却又因人间烟火而起,一切都是那样融洽。
人声嘈杂,赵世碂耳畔却只有赵琮含笑的声音,眼前街道似长却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