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王不是以贤名著称的吗?他究竟做了些什么?”
告示写得简洁精炼, 普通百姓看得云里雾里,最后还是书生边念边解释,众人才明白。
原来当年废太子与九溪族谋逆案纯属子虚乌有,那场纷争的起因竟是宣王身为皇帝的庶长子,因出身低微,暗中嫉恨太子谢桓,欲将太子除之而后快。他早早就安排了一名道士,几经波折获得皇帝信任,并找机会泄露一道天机:成也九溪,败也九溪。这是宣王最早为九溪族埋下的祸根。之后他常年在皇帝与九溪族之间挑拨离间,后来更是捏造证据污蔑太子与九溪族谋反,令太子与九溪族蒙受大难。如今此案已经查明,宣王与其同谋罪证确凿,将于年后受刑。
此案种种细节自然不是一张告示就能说得清的,只这寥寥数语就足够颠覆百姓对此事的认知,一时间宣王在众人心中的形象跌落谷底,恶有恶报,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书生卖了个关子:“你们可知宣王要受什么刑?”
百姓们仰着头看那告示,离得远的看不清,离得近的不识字,便一个个又将目光转向书生。
书生道:“宣王将于市井受五马分尸!”
听到这里,百姓哗然。
他们平时最多菜市口看看砍头,五马分尸这样极端酷烈的刑罚据说已经数百年不曾见过了,宣王究竟有多罪恶,竟要受如此酷刑?当今陛下对亲儿子可真狠啊!
书生指了指告示:“宣王实属罪有应得,那道士受他指使,在九溪族被平灭后又泄露一则所谓天机,说九溪族通邪术,万不能留贼首全尸,否则会有人死而复生、改天换日。当年太子等人因这番话受酷刑而死,宣王如今这是报应在自己身上了。”
四周瞬间寂静下来,雪越下越大,刺骨的冷意穿透厚实的棉衣,侵袭五脏六腑,百姓们愣愣看着墙上的告示,只觉遍体生寒。
许多年长的人还记得当年的传闻,据说九溪族族长、废后颜氏、废太子夫妇……每一个都是惨死,其中诸多细节众说纷纭,真真假假无法辨别,如今这告示一出来,他们立刻明白,死无全尸是真的,甚至太子与太子妃极有可能就是受五马分尸酷刑而死的。
只是宣王有罪,难道皇帝就没有错?那些惨死的是皇帝的岳家、发妻、嫡子、儿媳……血脉相连,即便举着大义灭亲的旗号,皇帝也真真是下得去手啊!
书生读完告示,也是早已惊出一身冷汗。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也没有无情到这种地步的,以往那些龙子凤孙即便是真犯了谋反的大罪,也最多一壶鸩酒或三尺白绫,死得体体面面,可本朝……当今陛下登基后施行仁政,在百姓心中一直是位“仁君”,这告示一出,待接下来几日再贴遍大江南北,百姓可就再也不信什么“仁君”了,能对血亲下如此毒手,不是“暴君”又是什么?
百姓们正窃窃私语,耳中陡然听见“轰”一声炸响,竟是平地响起惊雷,这雷声来得突兀,将屋檐上、树上的积雪震得扑簌簌掉下来。
一阵寂静后,百姓们回过神,顿时炸开了锅。
有书生立刻开始高喊:“天冬雷,政不仁,法度失常,奸佞横行!”
今年太不正常了,先有涝灾瘟疫,后有天狗食日,眼下又来一场冬雷,这种种异象必定是上天在向世人示警。
一时间群情激愤,百姓们纷纷应和,也跟着书生高喊起来,整座京城再次沸腾。
而在这沸腾中,鹰卫又掏出一份告示贴上,这份告示文辞骈俪,唯有顶上三个大字是百姓一眼就能看懂的——罪己诏。
皇帝下罪己诏,承认自己当年遭奸佞蒙蔽视听,犯下滔天大错,为弥补过错,皇帝决定颁布减免赋税、大赦天下等数条法令。
百姓们已经无心再听了,刚被前一则告示吓得满头冷汗,此时得了利也不会再念着皇帝的好,如此冷情冷心的皇帝让人胆寒,谁也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改变主意施行酷政,在百姓心目中,皇帝这“暴君”的名号可是无论如何都摘不掉了。
鹰卫们贴完告示又兵分两路,一路出城往各州县而去,一路收拾铜锣回宫,去向鹰卫统领复命。
此时左统领已经回朝,正与右统领并肩站在廊檐下,负手等待手底下的人从宫外返回。
两人眉头都皱着,左统领道:“陛下决议将此事闹大,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告示一出,名声可就彻底败坏了。”
右统领也是万分不解:“陛下最近确实有些反常,竟然还有了未卜先知之能,让我们等响了惊雷再贴第二份告示,起初我不信,没想到真有惊雷。”
左统领想了想:“罪己诏不早早贴上去,非要等到响了惊雷、百姓们闹起来了才贴,陛下行事越发叫人捉摸不透,也不知是否与中蛊有关,南疆蛊术邪门得很。”
两人议论了一番,很快就不说话了,心里都想着:他们是陛下的爪牙,因绝对效忠于陛下才能凌驾于满朝文武之上,不管陛下有什么决定,他们只要照着吩咐去做就对了。
*
京城闹得沸沸扬扬,消息一路飞出去,很快就送到连慕枫的手中。
此时他与墨远已经快到流云医谷,鹊山先一步回医谷去递消息,连慕枫没带任何人,只雇了一名车夫,路上只有他们这一辆马车平稳前行。
连慕枫将信鸽放走,关上窗掖好帘子,扭头见墨远在身边睡得正沉,一只脚却从被子底下露出来,忙伸手去小心翼翼给他盖好,之后坐直身子打开飞鸽传书细看,看完了收回袖中,又朝墨远看一眼,意外地发现他面色有些红,顿时紧张起来,忙伸出手去轻轻将手背贴到他额头上。
下一刻,墨远微微张开唇,唇缝里溢出一丝略婉转的轻哼。
连慕枫怔住,腹中猛地燃起一团火,喉结一番滚动,压住蓦然升起的欲念,俯身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去。
好在墨远额头并不发烫,身子应该没什么问题,他心下微松,正要离开,墨远却在这时突然抬手抱住他的头,闭着眼低喃一句“慕枫”,抬起下颌就准确地亲上来。
连慕枫差点破功,忙撑住身子,隐忍着让他亲了一阵,待他松开唇后哑声道:“阿容,你醒了?”
墨远没有任何回应,依旧捧着他头,微微挺起身子在他脸上各处亲吻,口中微喘。
连慕枫这才知道他没醒,只是身下剑拔弩张,又不敢乱动,忍耐得万分艰难。
墨远得不到回应,不满地皱起眉,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眼底尽是情欲。
连慕枫狠狠咽了咽嗓子,关切地看着他:“阿容,你醒了?”
墨远茫然片刻,瞳孔中情欲褪去,脸瞬间烧起来。
连慕枫亮着一双眼睛,笑意浮上来:“你做梦了?”
“别看!”墨远飞快地捧着他的脸将他头转过去,一时羞愤得无地自容,以前他也时常想着连慕枫,梦境里也想,但那时候只是心中记挂,没多少杂念,这回怀身子后也不知怎么了,竟时不时觉得焦渴难耐,今日更是破天荒做起了旖旎的梦。
连慕枫想回头看他,被他死死推着转不过头,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墨远也跟着笑起来,又抬脚踢他:“别笑!”
“哎哎!别乱动!”连慕枫顿时紧张,忙按住他的腿。
墨远不动了,松开钳住他的手,连慕枫立刻回头,笑着在他唇上亲了亲,低声问道:“渴不渴?”
墨远看着他点头。
连慕枫给他倒了水,不让他接,端着一口一口喂他,待他喝完后也给自己倒了些,仰头一口饮尽,总算平息了心中欲念。
他将袖中的飞鸽传书拿出来递给墨远:“京中传来的消息,想必都在你安排预料中,给你看看。”
墨远伸手接过,神色没什么变化,该有的悲恸、愤怒他早已经历过,能活两世,他已平静许多,如今报仇只是执念,极少有大喜大悲的情绪波动,更何况如今肚子里有了孩子,他只觉得整片天都明媚起来,再不会被仇恨左右。
这个孩子拉着他彻彻底底从过去的阴霾中走出来。
连慕枫道:“告示中的内容并不完全属实?”
墨远一字一句看完,点点头:“嗯,皇帝可没那么无辜,他本就有心铲除九溪族,宣王不过是偷偷给他递了一把刀。”
连慕枫道:“那道士是怎么回事?”
墨远将飞鸽传书收起,笑了笑:“道士不是宣王安排的,是皇帝碰巧遇到的,不过目前还不适合动皇帝,就只好让宣王先领了这份罪名了。”
这道士有点真本事,不过至今不知所踪,墨远一直在派人寻找,也不知哪天能有消息。
他抬起头:“我们到哪儿了?”
连慕枫摸摸他肌肉渐渐软下去的肚子:“快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狗子:哇!你肚子变软了!
崽崽:哇哇哇!好舒服啊!
腹肌: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软肉:走好嘞您!【得意洋洋挥手绢】
第60章 【流云医谷】少堡主,你抱着我二师兄做什么?
翌日清晨, 马蹄声打破寂静, 车轮碾着地上散碎的晨曦缓缓滚动,没多久就停在一块大石旁边, 大石上题着四个大字——流云医谷, 此处正是流云医谷的入口处。
连慕枫在连家堡时见过几次流云公子, 流云医谷却是头一回来,停车后他掀开帘子往四周打量一圈, 入眼尽是苍翠的竹林, 满目绿意几乎让人忘记此时已是寒冬。
他回头给墨远披上厚实的狐裘,系好绳结, 小心翼翼扶着人从马车上下来, 对车夫道:“有劳大哥一会儿替我们将年货搬进去, 搬完后可以自去城里找家客栈歇着等我们。”
车夫得了一块成色极好的银锭,自然热情得很,忙点头连声应下。
连慕枫扶着墨远往里走,墨远最近除了偶尔吐一次, 并没有其他不适, 身子强健得很, 他想到自己看似孱弱的模样会被医谷里那么多人瞧见,虽没有大肚子,却也足够不好意思了,可又不忍拂连慕枫的心意,只好由他扶着慢慢踱步。
连慕枫道:“流云医谷还真像一片世外桃源,难怪你住在这里多年都没有被朝廷的人发现, 流云公子将你隐藏得很好。”
墨远看着前面越来越近的竹制门楼,清清嗓子,欲言又止。
连慕枫忙问:“怎么了?”
墨远难得吞吞吐吐:“嗯……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
连慕枫疑惑地看着他:“什么事?”
这时门楼下蹲在地上不知玩什么的两个小童抬头时看见了他们,顿时激动地瞪大眼,起身大叫着飞跑过来。
“其实我……”墨远看着两道身影飞扑靠近,叹口气,“算了,你很快就知道了。”
连慕枫一头雾水。
小童已经满面生辉地冲到跟前,亮晶晶的双眼齐齐落在墨远身上,绕着他又蹦又跳地大喊:“二公子!你回来啦!”
连慕枫:“……”
墨远挠挠额头,偏过脸。
连慕枫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指着墨远问两个小童:“你们叫他什么?”
“二公子呀!”童子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他,打量完了开始互相推搡。
“快去里面通禀!”
“你去!”
“你去!”
“啊——我脚疼,你快去!”
“哼!”
没来得及耍机灵的小童鼓着腮帮子飞快地跑回去,连慕枫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又扭头看跟在墨远身边蹦跳着叽叽喳喳说话的小童,最后将目光移到墨远充满愧疚的脸上,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小童实在太热情,墨远不得不先应付他,笑着道:“还记得我呢?三年不见,你都长这么高啦!”说了几句之后又赶紧看向连慕枫,心虚道,“之前骗你是迫不得已,后来不知道怎么开口,就一拖再拖……”
连慕枫已经回过神,哭笑不得:“阿容,你瞒得我好苦。”
墨远握紧他的手,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你生气了?”
连慕枫见他神色难掩紧张,心口一抽,蓦然想起两人走到今日,其实自始至终都是墨远主动亲近自己居多,这让他生出隐约的直觉——墨远其实是不安的。
这样的念头让他猝不及防,心口骤然钝痛起来,他认真看着墨远,轻声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当时在医馆,我身边跟着那么多镖师,萍水相逢,你防着他们再正常不过,即便你防备的是我,也情有可原,我那时确实对你心存疑虑。”
墨远突然眼眶一热,不知是怀了身子情绪不稳,还是回到医谷有了归宿感,此时听到这些话,心里竟觉得委屈又酸楚。
他本性并不喜欢主动亲近人,唯一破例就破在连慕枫身上,只是这辈子的连慕枫与他没有竹马相伴的情意,他身上又有着太多的疑点,连慕枫不问,不代表连家不会问,这些细微的不安定积攒在一起,日积月累就成了他的心结,平时不显山露水,似乎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今日却莫名地齐齐涌上心头。
他定定心绪,抬起头时已神色如常,轻笑道:“你不生气就好,害我白担心了这么多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