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句双关荤段子,是皮条客和妓女之间的“心有灵犀”,小玉是听不懂的,但是彭一嘉生得实在太过花美男,睁着大大的眼睛故意油腔滑调地这么说着,就像是个小孩故作成熟,说完还冲谭青挤了挤眼睛。
底下传来了一阵欢笑声,周闻谨眼皮微跳。
谭青娇笑:“就你嘴贫,到时候真开工了,可别欺负我们小玉妹妹啊。”她伸出手指挑起沈燊一的下巴,啧啧道,“瞧瞧这小脸,天生就该是当女主角的料呢。”
沈燊一天真地咧嘴一笑:“红梅姐,你、你也很好看啊。”
谭青边说边转动身体:“我哪能跟你比,你呀,是青春年少,你红梅姐年老色衰喽。”
二十六岁的小花旦,万年偶像剧女二心机不小,一上来就抢了女主角的机位,大大咧咧挡在沈燊一面前。
彭一嘉翘着二郎腿嘿嘿一笑:“人家小玉可不像你‘经验丰富’!”
谭青啐了他一口:“呸,我经验丰富还不是多亏了你的功劳!”
彭一嘉“嘿嘿”傻笑。
周闻谨在心里叹息,谭青算有点演技,然而太过用力,心术不正,彭一嘉接不住她的戏,角色定位完全垮塌。
沈燊一说:“姐,你、你说俺真的行吗?贾导会不会后悔啊?”
彭一嘉夸张地连连摆手:“不会不会,怎么会呢,就你这脸蛋、这腰、这屁股,我看你哪儿都很行!”
谭青抛着媚眼:“要不然,你再跟姐姐练练,嗯,让我想想,就演个妓女怎么样?像这样……”她扭动着腰肢,伸手抚过鬓角,媚眼如丝,“这次的主角可是个妓女。”
“是个千金小姐!”彭一嘉说,看到谭青瞪过来的眼神特别得意地接了一句,“是个千金小姐,却喜欢上了一个拉皮条的小伙子,为了他私奔离家,后来沦落风尘……”这句话是剧本里没有的,彭一嘉抢了一次戏。
周闻谨在旁边冷眼旁观着三人轮流“飙戏”,或哭或笑或故作惊讶。
谭青一直在抢镜,彭一嘉在抢戏,沈燊一处在两人的包围中楚楚可怜,擅自加词、多余的动作将整出本就不太有逻辑的剧裁切得支离破碎,毫无逻辑可言。救不回来了吧,周闻谨想。
火车广播再次响起,周闻谨深吸一口气,甩着手,装作才从厕所出来的样子走上台去。
“贾导,”小玉飞快地站起身来,“俺们刚刚排练呢!”
周闻谨坐下身,把口袋里的手机放到一旁桌子上,嘴上挂着笑,眼神里心事重重:“感觉怎么样?”
十分之一的戏份,周闻谨的表演时间不到两分钟,台词三句话:感觉怎么样?哟,到站了,咱们下车吧。小玉,等等!
方雅柔给安排的最后收尾是周闻谨摔烂了电话追了出去。
沈燊一害羞地笑了笑道:“红梅姐教我来着,像这样。”
周闻谨望着小姑娘表演着新嫁娘的样子。
“新媳妇要这样,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谭青和彭一嘉笑得合不拢嘴,笑着笑着,一个流下泪来。谭青说:“其实我有个妹妹,跟你一般大,看到你我就想到她……”
谭青又给自己加了一句词,意图提升红梅这个人物的内涵。
彭一嘉不甘示弱:“小玉,等你将来成了大明星,可不能忘了你柱子哥啊!”
周闻谨一直没吭声,只是笑着看三人,眼神时不时看向桌上的手机。火车开始减速了,他撩起袖子,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火,点了两次打火机都没着,第三次才着了。他只吸了一口,便按熄了烟头。
“小玉……”
谭青和彭一嘉惊讶地看向他,火车喇叭响了起来:“尊敬的各位旅客,前方已经到达,蒸、阳,请准备下车的旅客带好您的行李提前等候。”
周闻谨说:“小玉,到站了。”声音低沉有力,结句干净利落。
周闻谨走上前,替小玉拿起了行李。
谭青和彭一嘉愣了一愣,他们早知道周闻谨是个陪衬,所以只和他匆匆走了一遍剧情,周闻谨现在的表演并没有给自己加台词,但不知怎么,节奏和氛围莫名其妙就变了。
慌忙中,谭青赶紧接口,欢天喜地道:“到站啦,妹妹,你要当大明星啦。”
谭青想要伸手来挽沈燊一,却被周闻谨挡了一下:“来,咱们下车。”他说着,护着沈燊一往台下走。
谭青和彭一嘉莫名所以,谁也没能挡住他。
沈燊一突然停下脚步:“贾导,您的手机还在桌上。”
贾仁义的手机被扔在了车窗边的小桌子上,谭青和彭一嘉都条件反射地往后看去。这一句话本来也是没有的,沈燊一也不知道是突然灵机一动又或只是下意识,说了出来。
周闻谨却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手腕,像是那里套着了什么东西,而后咧开嘴笑了起来:“到站了,不用它了!”然后拉着沈燊一大踏步地走下了台。
周闻谨走到台侧的时候已经浑身冷汗淋漓,仅有的三句台词,拆了一句,又因为沈燊一的灵光一闪改了最后一句,促成了这幕戏的结束。
这已经是周闻谨在自己能力范围内作出的最大的弥补了,周闻谨以为自己可以破罐子破摔,随便戏演成怎样,到最后却发现还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他想他应该没有越线,至少他没有抢任何一个人的戏。
沈燊一突然道:“周老师,您最后摸手腕的那个动作是在想象着将来贾仁义戴上手铐的样子吗?”
周闻谨愣了一下,点点头。
沈燊一松了口气:“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果然方老师说得没错,您的每一个细节动作都是有含义的。她让我在台上看到您做什么便说什么,说自己最真实的感受。”
周闻谨尚未明白过来,已经和沈燊一再度被请回台上。
面对着满满当当的一屋子人,周闻谨终于回过味来,突然便有点眼底发酸,沈燊一刚才那句话是故意的,这个当红的总是被人诟病演技的小姑娘不管有意无意,却是悄悄地拉了他一把。
张长岭走上台来:“好,各位导师各位观众,节目已经表演完毕,下面就是你们投票的时间了。”他把话筒递了过来,“四位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谭青抢先开口:“我这次参加这个节目就是冲着提高自己演技来的,没想到那么幸运现在又能多一个目标,”她特别激动地看向贺西漳说,“贺老师,我想跟您说,我是您的忠实影迷,我特别特别希望能够听到您给我的指导,我也特别特别希望自己能够有机会跟您PK一次!真的!”
摄像机对准了贺西漳,然而贺西漳只是风度翩翩,微笑。
张长岭打圆场:“听听,四个特别。西漳,你这一出场我们的实习生就秒变迷妹,明明录制前还说是冲着我来的,这就变了啊。”
谭青笑得弯下腰:“没有,我没有,张老师您别笑话我!”
张长岭说:“小彭怎么想,也是为了贺西漳来的?”现场又一次哄堂大笑,姚远不失时机对黄珏瑜说:“完了完了,这下老赵回不来喽。”
黄珏瑜说:“西漳和老赵的迷妹年龄段不一样,他俩其实没关系,是咱俩没戏了。”
彭一嘉赶紧道:“珏瑜姐,其实我就是为了您来的,我、我能拥抱一下您吗?”
黄珏瑜作惊讶状,然后站起身,伸开双手:“来吧,孩子。”
彭一嘉赶紧冲下去,熊抱黄珏瑜,还“嗷”地叫了一嗓子:“我抱到珏瑜姐啦!”跟着小跑步回了台上,留现场一片笑声。
张长岭说:“好了,一个为了贺西漳,一个为了黄珏瑜,你呢,你为了谁,燊一?”
沈燊一笑吟吟说:“我为了各位老师来的,这些年来我也演了不少片子,但我是非科班出身,总觉得自己演戏方面有点那个……问题,所以这次也是想把那些人气什么的剔除掉,就想知道真实的我在专业评委的眼里到底是怎样的,希望大家能多多指出我的问题,这样我才能更好地出发走下面的路。就是酱紫。”
比起谭青和彭一嘉,沈燊一的发言显然更得体也更有诚意,观众真心鼓起了掌。
张长岭说:“一个迷妹,一个迷弟,还有一个为了演技提升……”
谭青和彭一嘉赶紧补充道:“张老师,我们也是为了请老师们指点我们才来的啦。”
张长岭说:“别矫情,第一反应才是真反应……”
观众狂笑。现场导演让喊停了,笑声才稀稀落落停下来,张长岭终于把话筒递给了周闻谨:“闻谨已经跟大家许久不见了,”他说,“年轻观众可能不太熟悉他了,十年前,他特别有人气,演戏也特别有灵气,真的,听说这次你肯来,我也感到很高兴。”
周闻谨和张长岭其实压根不认识,十年前的周闻谨虽然人气攀升得很快,离一线演员却还差了一大截。但是张长岭的这份好意不管是不是出于主持需要,他还是要领。
“谢谢张老师,大家好,我是演员周闻谨。”周闻谨望向台下,灯光主要给到了评委席,后方是一张张隐没在昏暗中的脸孔,他根本看不清谁是谁。有那么一刹,周闻谨想到了自己在七年前的遭遇,那时候的他就像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暴露在光源下的裸体的人,黑暗中却站了无数的人,他们唾骂他、嘲讽他、厌弃他,他大声痛呼,无人来听,他流血哭泣,也成了别人嘴里的别有用心……
周闻谨突然打了个寒颤,他看到贺西漳坐在聚光灯下静静地望着他。
经年不见,斯人依旧,只有眼神,比以往更令他看不懂。
周闻谨收回思绪,静静道:“其实我没有戏演很多年了,这次很荣幸能参加这个节目,也没什么大目标,我参加这个节目的初衷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请导师们客观评价一下我的演技,我想知道,我到底有没有走错路,到底应不应该再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周闻谨说到这里,却发现对面的贺西漳忽而挑起了一边眉毛,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怒意。
第8章 贺西漳发怒了
周闻谨二十多岁的时候性格爽朗,有一说一,虽然不至于老得罪人,但也不太擅长说话艺术。一个跟斗栽下来后,浮浮沉沉,韬光养晦,这些年来性子越来越慢,讲话也比以前老练了不少。为了参加这个节目,他早就准备好了措辞,导师发表意见前怎么说,知道自己落败后怎么说,诸如来学习年轻演员们的经验,从他们的身上吸取长处,永不停下追求梦想的脚步,继续坚定地走下去等等,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然而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最后讲出来的竟然是这样一番话。
周闻谨后悔自己说了这样的话,但他觉得“痛快”。因为他明白,这正是他心底最真实的声音,是他这七年来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再前进一步,积压在心里最深、最真的疑问。
我是不是真的走错了?
我是不是还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我是不是该……放弃了。
演艺圈是一个成名要趁早的地方,看似好像能够演一辈子,但是大部分艺人终其一生的黄金时代只有那么短短十来年,甚至是几年。很可惜吗?更多的人可是连冒头的机会都没有!
观众们喜新厌旧,市场在飞速变化,政策又不断调整,使得无数人无法静下心来细细耕耘,你要看脸,我就去整容;什么题材红了,我就去拍什么;献身不要紧,炒作不要紧,不择手段都没关系,只要能红,能赚一笔快钱,谁管将来大浪滔天。
然而周闻谨却在开了一个好头之后,把自己最最黄金的七年扔在了蹉跎中,须知一寸光阴一寸金!
现在还不算晚。
现在已经晚了。
还能再起来。
别天真了。
在他的心里始终有两个声音不停在争吵,不停地下结论,又不停地推翻。
周闻谨也只是个人,不是什么永远燃烧的小太阳,何况就算太阳也总有消亡的一天,于是他只能用没心没肺来伪装自己,活成一条咸鱼,活成一盏昏黄的烛火,用减少发热发光来尽可能延长自己的演艺生命。他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奇迹并不多,他努力争取,但不一定轮得到。如果只是他自己还好,可是对邵诚、对张权,周闻谨一直有愧疚。
于是在这个久违的舞台,在经历了意外邀约和突然排挤后,当面对昔日的竞争对手,周闻谨难得失了方寸,冲动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太难看了,周闻谨想,这种自怨自艾当众说出来,是要搏人同情吗?还有,你贺西漳不高兴个屁啊!
周闻谨的话令台下微微静了片刻,然后姚远打开了话筒。姚远是个老好人人设,这和她本人的真实性格有多少匹配度不得而知,但是她在评委席上永远是和风细雨,以鼓励为主。
姚远说:“别这么说,周闻谨是吧,我对你有一点印象,大概是十年前吧,有一部叫《旭日人生》的片子是你演的吗?”
那部片子的名字实则叫《向日人生》,是周闻谨出道以后拍的第三部 影片,是一部典型的励志片,周闻谨在其中首次跨越年龄层挑战扮演一个人从少年到老年的一辈子,这部片子为他赢得了不少口碑和一个网络评选最佳男演员的奖项。
周闻谨迟疑了一下,然后点头:“是的,老师,我演的角色叫向日。”
姚远说:“你没变。”她对着摄像机用力做了个手势,翘起大拇指,“在我看来,你一点儿也没变,你还是那个叫向日的小伙子!”现场导演一扬手,台下顿时传来“啪啪啪”的鼓掌声。
周闻谨赶紧深深鞠躬:“谢谢老师。”
张长岭适时道:“是不是适合做演员,其实我们每个演员在一辈子的演艺生涯中总是会有那么几次这么质疑自己,这并不可耻。”他看向周闻谨,“你懂吗?”
周闻谨赶紧点头。
张长岭说:“你听我的,闻谨,我都从艺这么多年了,我也消沉过,你碰到过的那些我全碰到过,哎呀什么过气啊没片子演啊,我跟你说,走过去再回头看,全都不是问题!不管今天结局如何,千万不要动摇自己的决心!”
周闻谨再次深深鞠躬:“谢谢张老师。”
台下又是一片鼓掌声,只有贺西漳依然冷冷地坐在那里,满脸的不高兴简直要溢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