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瞿嘉很用力地、很肯定地点了头。
“早就有了。”瞿嘉好像意犹未尽,就想要表达,想要再次向自己的内心确认,“上小学时候我就有喜欢的人了,成吗?”
夏蓝惊异地看着他:“我也跟你上的一个小学,你不记得吗?机床厂附小,瞿嘉,我就在你隔壁班啊。”
“我知道你在隔壁班。”瞿嘉说,“我上小学时候,我就已经有很喜欢的人了……我喜欢的人从来都没有变过。”
夏蓝眼里溢满水光,睫毛上也有一层水雾,倔强地昂着头:“我也是,我小学时候就有喜欢的人了。我喜欢的人,也从来都没变过。”
人一生总会留些遗憾,是这辈子都迈不过去的心结。最美好的年华,永远停驻在回忆里那片青灰色的烟雨,杏黄色的天。
只可惜遇到时不会明白,将来是要擦肩错过,不得不忍痛放手。有多少人真正有缘又有份,能够在渡口的船头牵上了手,一起走过烟雨,到达人生彼岸?……
瞿嘉调开视线没有多看夏蓝。他很不擅长跟女孩儿打交道,很害羞吧。他也不会花言巧语留有余地委婉地拒绝,就用沉默做为结束。
姑娘太漂亮了,身材太性感了。
他就没有多看,总觉着哪怕多看几眼别人,都是对不住遥遥,都是某种不忠诚。
院门外,自行车轱辘碾过钢板,爆出一串特熟悉的动静。
瞿嘉猛地抬头,宝蓝色好像一晃而过。他猛跑出两步到院子门口,车和人就都不见影儿了。
眼膜上出现幻觉了吗?
但耳朵听见的不是幻觉。这条胡同经过他们院子门口的地方,以前挖电线挖出来一个陷坑,施工单位图省事没有填土,就用一大块钢板,打补丁把那坑盖住了。每一辆经过的自行车,都会在此地轧出“叮咣”这一声,像敲门按门铃似的,通知院内住户,人到了。
瞿嘉就认得那车轱辘声,因为那辆自行车来得次数太多,太勤了!在细雨中撞击铁板的声音惊醒他,好像从他脑海里轧过去了。
瞿嘉狂奔几步跑出去找,在泥泞的雨中跑了好几步。喘息着,喝着雨水,就是没能追到,又跑掉了。
他再慢慢地走回去,就在他们院门口,放着一个塑料袋。
他把塑料袋捡回家去了,里面装着一个玻璃饭盒。有人给他做了一份甜品零嘴儿,大概是拎着这饭盒也来“探病”的吧。
一盒草莓。
水果都已经过季了,肯定是从超市买的高价草莓。草莓用牙签串了,特意裹了一层糖稀,弄得甜甜的……有人给他做了一盒冰糖草莓。
事后,几天之后,瞿连娣在家里做饭,又炒俩菜。
炒了个肉丝蒜苗,瞿嘉吃光了大半盘子,但是最爱吃肉丝炒蒜苗的那位,不在饭桌上。
母子之间不想再瞒,瞿连娣这顿饭吃得纠结难熬,饭碗都空了竟然还在嚼筷子。两根直不楞的筷子都快被她拧成麻花儿,瞿连娣干脆就问了:“夏蓝也是挺好一女孩儿,开朗大方,又漂亮,又对你这样儿……可惜你就是,没有喜欢上人家?”
“嗯,没喜欢上。”瞿嘉答得也特别干脆利落。
瞿嘉就明白他妈妈也知道那事了。
因为夏蓝就没打算遮掩隐瞒,回去就特坦白地对张蕙蓝交代了,她向瞿嘉表白索吻来着,没成功,很痛快地被拒绝了,人家已经有喜欢很久的对象了。
随后,张蕙蓝也是个嘴快又心存不甘的,一整天就和瞿连娣对着面盆案板唠叨,可惜,遗憾了,你们瞿嘉没喜欢上我们闺女,没看上,把我们拒绝了!虽说早恋这种事我们也不赞成,本来觉着来日方长,两人将来没准儿还能考到一个大学,上了大学再发展,结果呢,你们瞿嘉脾气是真个色,眼光是真挑,就没看上我们!
瞿连娣当然一个字都不会对夏蓝她妈吐露,这一肚子委屈心酸,憋死她了,都揉到面里了。
心里难受,感慨,孩子们这都是什么命啊?
夏蓝这样儿的姑娘,跟她的瞿嘉,也是青梅竹马,而且还门当户对。一片胡同区出来的穷街坊,一个厂子散伙的下岗职工,同属于从旧时代踉跄着走过来被新时代抛弃在河床沙滩上的失意者,谁都不会嫌弃谁。
瞿嘉假若愿意和夏蓝在一起,一丁点儿压力都没有了,双方家长都会举双手双脚赞成,很合适,很般配。
但那只能是“假如”了。
事到如今,已经没假如了。
瞿连娣自己都不会再赞成,那样儿不是坑人家姑娘么?这个家里已经“住”进来周遥了。
周遥存在她们母子俩生活中这么多年,早就在内心安家落户,就不可能抹掉,不可能假装在当年南营房小胡同里那个漂亮又招人疼的男孩儿没有来过。
瞿嘉就是选了一条最艰难的路,直接上了悬崖峭壁。
“你妈妈我都明白,你和遥遥,这么多年感情太深,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把你掰回来。别说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遥遥。”瞿连娣对她儿子说,“妈就是心疼你太累,太难了,你那犯轴的脑子你能明白吗?你跟夏蓝俩人,咱们家不高攀,她跟你,她也没高攀,就谁也不拖累谁。你面前就是一条坦途,没有任何压力,你还用得着……
“你为什么生病,为什么发烧?你为什么淋雨,你为什么难受,我看不见吗?……
“还有,店里不准你再去了,你要是再去,我就不去了!”
瞿连娣说话间泪流满面,抹一把脸。最近泪点有点儿低,哭得都快怂了,她以前绝不这样,以前也是叉着腰拎着自己鞋站在食堂门口跟人吵架一个小时措辞不带重样儿的,现在,命运压身,磨没了很多棱角。
多么喜欢遥遥啊,那个大吉祥物多久没来家里吃顿饭了?
周遥每次过来“五芳”,瞿连娣心情没比她儿子好受,每一次理智都警告她,对周遥冷淡些膈膜些,这傻孩子没准儿以后就不来了,一了百了。然而感情上又爱得要命,每次周遥来,就牵住她心头肉了,好吃好喝地招呼着,舍不得对周遥摆出一丝些微的冷脸。
瞿嘉埋头吃完饭,盘子都扒拉干净舔了,才抬头:“您不用操心我的事,甭说了。说了我也不会听。”
瞿连娣莫名松了一口气。
“妈,您觉着我算孝顺么?”瞿嘉又说。
瞿连娣连忙点头,儿子你当然是孝顺的好儿子。
瞿嘉说:“我也觉着我还算孝顺。别的事都可以顺着您,唯独这一件,不可能。我喜欢的人,他叫周遥。”
瞿嘉一个字一个字说的:“我上小学时候您就知道,您这些天累糊涂了吗?那我再说一遍,我喜欢的是遥遥,我从来没有变过。”
……
周遥来或是不来,在或者不在他身边,将来去哪,走哪条路,那是周遥的事。
他喜欢周遥,这是他的信仰他的坚守,就是自己的选择。
第87章 谍战
瞿嘉这个期末过得很糟糕, 周遥过得同样糟糕。这个冬天的温度对瞿嘉而言是负10度的, 对于周遥就是负30度。
因为他是被骂“滚蛋”的那个, 然后就端着小男人的自尊心麻溜儿地滚了。掉头就走,也没回头。
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儿, 装傻充愣着赔个笑脸,然后再低三下四地拉着小手手哄人。早就不是“小手”了,彼此都是大人了, 很快即将十八岁成年了, 什么事儿是开玩笑乱来的?不懂事么?
让对方滚蛋是能随便说出口的么?
互相都好像一脚狠狠地踢到一块铁板上了, 都疼着了。有些事情塞在周遥心里,有一堵墙就横在两人面前,已是撒泼打滚装傻卖萌都无法再掩盖的矛盾。他是真的伤着了。
晚上坐在书桌前, 瞿嘉给他叠的那只纸鹤还在的,就一直安安静静降落在台灯灯座上,没有飞走。
“嘉嘉牌”纸鹤就是他桌上的大明星,独享那个灯座位置, 沐浴着暖黄色的舞台灯光。至于其它东西, 桌载音响,几样电子摆件,变形金刚模型,一大摞cd盘, 还有乱七八糟的学习用具,全部堆在一起,填满书桌上其它不重要的位置。
……
晚饭吃得都少了, 完全就没胃口。
牛胃的食量都变成猫胃了,每天扒拉着米饭粒吃一碗猫食,闷闷不乐得。
俞静之一开始怀疑自己做饭手艺又出问题了,做得不好吃吗?严格依照菜谱做的啊,我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女强人,我认真学习,我克服心理障碍,我还勇于实践突破了自我,放调料都是用量杯量勺量出来的呢。
过两天也就看出来了,俩男孩儿肯定是吵架了。
“遥遥,早饭。”清晨,俞静之往洗手间门口瞟了一眼,“今天给你做的卷饼啊。”
周遥飞快地洗脸,洗脸和刷牙同时进行,稀里哗啦吐掉一堆泡沫,吐得哪哪都是。梳子蘸着水随便梳了梳头,洗剪吹造型也不要了——就不给小姜看!
平时在班里时常混的,一起打球的,也就剩下姜戎潘飞那几位熟人,来来去去都腻歪了,发型弄那么帅有什么用?
“卷饼,卷各种菜吃,抹甜面酱。”俞静之用眼神示意,“你不是说过最爱吃么。”
他妈妈真是用心了,早饭都能摆出五六个盘子。
“我烙得饼,还成么?”俞静之自己不吃,专门就坐在桌子对面端详周遥吃,“虽然肯定不如饭馆里做得好。”
‘还成吧。“周遥嚼着,实话实话,”不过,确实不如饭馆里做得好。”
“我说不好是谦虚,你说就是挑剔。”俞静之仍穿着围裙,为儿子这形象牺牲也太大了。从年轻到老就没怎么穿过围裙,当初下嫁老周同志,当着公婆的面儿她都不做饭的。
“我诚实么,妈。”周遥小声说,“没我瞿阿姨烙的荷叶饼好吃。她烙得就特别薄,软,香。”
“你妈烙得这个,厚,硬,不香,是吗?”俞静之哼了一句。
“对啊。”周遥点点头,耷拉着眼皮像念经一样就说出来了,“妈,您就不是干这个的,您一进到厨房,整个儿人都不对了。您的手,就不是为了在厨房里做饭炒菜烙饼生出来了。您一双手,是弹钢琴做音乐的手,是拿钢笔写论文的手。瞿阿姨才是烙饼的手,下厨的手,她就擅长做饭,您背一百本菜谱也比不了人家变着一百种花样,就随便做出来的!”
“……”
“这话谁跟你说的?”俞静之可能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脸色一沉,“瞿嘉妈妈说的,还是,瞿嘉对你这样说过?”
“谁说的有区别么……”周遥只吃了一个卷饼,吃不下了,拎了书包拿起外套就走。
“瞿嘉不愿意来学院上课了吧?”俞静之察觉事态严重,是真的挂心了,“他以后都不学声乐课了?”
“他以后都不理我了。”
周遥轻声丢下这句话,丢给他妈妈一个疯狂飞奔出楼道的背影。
不想再说了,心里难受。
我的手也不是烙饼的手,不是弹吉他的手,不是推泔水车的手。
显然,也不是拿铁钩子钩蜂窝煤的手,不是扛煤气罐的手。
不是为你刷碗洗菜的手,不是给你端洗脚水的手。所以我就被出局了。
我也用心了,我努力了,我也尽全力去争取了。我尽量让自己显得更成熟,更体贴,又善解人意又能不添麻烦,以前没经验不懂事我现在学会了做很多事。我为这个人做了这么多,还是不行我不够格。甚至都不能责怪瞿嘉,两个人就没有越捏越紧,而是好像越漂越远……
瞿嘉在学校就是刻意疏远他了,几乎就不跟他讲话。
下课,楼道里;体育课,还有课间操,操场上和往来之间的路上;上学,放学,校门口,胡同口……那个叫瞿嘉的大混蛋,好像随时随地就要从他的生活里漂走了。
姜戎那小子倒是整天跟他黏成双棒,借同班之便利,食堂打饭、课间操、上厕所、上下学都是一路。
“周遥,你走吗?”小姜也收拾好书包,走路总是颠颠儿的,好像就特意等他,“回家吧?”
“你先走。”周遥把书包挎在右肩上,双手插进裤兜,慢慢地转身,他走路步态都变深沉了。
十八岁也快要活成二十八的滋味,恍惚之间就品尝到失恋的味道?尽管他绝不承认自己失恋了。瞿嘉只是让他“滚蛋”几天,滚开一阵子。两人都坚决不愿说出更加伤感情的话。
周遥不想回家,就去网吧上网,跟小姜结伴一起去,俩人疯狂地打游戏发泄。
周围坐得基本都是男生,十个有八个都在打游戏。姜戎那阵子似乎也情绪不高无聊透顶,特别迷恋打《仙剑一》的windows版,零花钱全都扔给网吧了。网吧里狂热的一代网民都是学生,越是临近期末考试,越是疯狂寻找解压的方式。
周遥悄悄关掉游戏界面,开始胡乱搜索一些关键词,忍不住就搜那些衣着暴露、外型性感阳刚的男人照片,还有某些带有禁忌色彩的网站,男性论坛,那些描述隐晦的帖子。
以前他和瞿嘉也来上网,凑在一起悄悄研究“咱们男人”的生理构造,研究床上那点儿羞羞的事,然后就互相在对方身上愉快地实践。
但是嘉嘉不在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