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陆澄如被激出了真火,后面那人心头也有些发慌,一面高喊着叫他住手,一面急中生智,竟将那本书朝他晃了晃,举手便扔出了窗外。
陆灯目色骤凝。
窗外是片花园,山石林木泉水假山,说不定落到什么地方,书就被平白毁了。
顾蔼给他的。
他自知实力比这群花拳绣腿的纨绔强出太多,所以才始终留着分寸。此时心头一急,纵身就要去捡,手上不留神力道使得大了,被他按着的人转眼叫得越发凄厉起来。
老先生吓得心惊肉跳,颤巍巍上前劝解,小心开口道:“同龄人玩闹,没有分寸。逸王——是长辈,当谦让恭谨……”
系统气得张牙舞爪,噼里啪啦打着新的吵架台词,陆灯的心思却都在那本书上。正要撒开手径直翻出去,身后却传来清冷的沉厉嗓音。
“既然逸王是长辈,梁先生为何不劝晚辈守礼敬长,为何不教教这些目无尊长的纨绔子弟知人事,却来怪罪无辜?”
顾蔼平日不常来国子监,谁也没想到他今日竟心血来潮来上课了,闹哄哄的课室内转眼静下来,几个原本嚣张的纨绔更是噤若寒蝉,背后转眼透出层叠冷汗。
顾蔼神色依然冷厉,随手拨开众人,朝陆澄如走过去。
即使被人这样欺负针对,少年王爷的目光也没有太多的变化,正低头盯着桌面,仿佛早已将这些习以为常。
顾蔼心中越发沉抑,尽力将神色和缓下来,朝他缓步走过去,稍俯了身和声开口:“听闻逸王为躲路上稚子,情急之下不慎坠马,不知伤势如何,可无碍了?”
小王爷依然低着头,神色尖刻冷厉,抿紧了唇角默然地站着,戳的人心底酸软发涩。
顾蔼轻叹一声,抬手替他整理衣物,才发觉华服遮蔽下的单薄身体绷得死紧,稍稍一碰就向后躲开,显然对谁都带了一样的戒备警惕。
他越戒备,顾蔼心中反而越酸软,眉宇尽数温和下来,扶着他慢慢坐下去,将腰上一枚玉佩解了下来。
“礼法之数赏罚分明,逸王有功当赏。顾蔼身无长物,这枚玉佩只当勉励——望王爷今后也切莫被外人动摇心志,哪怕立于污泥之境,也当干净清白,堂堂正正……”
陆灯心跳得飞快,抬手想去接那块玉佩,却又被OOC警报拉了回来。
身手忽然好了,只要随手拿个受高人指点就能解释,可凭陆澄如的脾气,这时候正是心头委屈得最厉害的关头,一身的刺见谁扎谁,无论好话坏话一律听不进去,这块玉佩也定然是不会要的。
顾蔼的玉佩……
爱人哪怕失了记忆,性情也是不会变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陆灯被他拢在臂间,耳畔落着温存耐心的期许,只觉胸口都是滚滚热流,哪里还赌得下气。
评测条晃来晃去,在扣分和不扣分之间摇摇晃晃的徘徊着,任务指示上分明写着“乱摔乱砸”、“大发脾气”。
OOC了就要扣分,扣分多了就不及格,不及格就要补考。
陆灯怔怔坐了半晌,一咬牙把那显然佩戴了多年的玉佩抓起来,扯下上面的流苏狠狠扔在地上,红着脸气冲冲抬头:“什么破东西,我才——不稀罕……”
第139章 这个权臣我罩了
堂间一时静下来。
顾蔼为人向来严厉, 在朝中更是有刻薄寡恩的名声,谁也不敢触他的霉头。眼下难得见他和颜悦色同人说话, 那小王爷竟仍不识好歹的一味无理取闹,不少人都看得噤若寒蝉, 生怕这位首辅众臣发了脾气,叫旁人一块儿跟着遭殃。
陆澄如的动作快, 谁也没看清他扔了什么,就只见一簇软红飘飘扬扬落下去,却也根本没人敢去细看。众人都只顾着往边上闷头闪躲,居然将陆澄如边上腾出了一块空地。
少年王爷孤零零一个人站着, 桌上墨砚已在争斗时打翻了, 纸笔沾的一片狼藉,原本就单薄的身形显得越发瘦弱。
顾蔼心思并不在玉佩上, 只怕他方才动作太大抻了伤口,立在原地不再走动,朝他探出手, 依然和声道:“臣先送王爷去看看伤, 别的事过后再说……”
话音未落, 陆澄如却已将人一把扒开, 纵身掠上窗沿, 身形一晃,跑进窗外花园里没了踪影。
“顾, 顾大人不必在意, 逸王性情偏执, 有时脾气上来了,从来都是这样不听人劝的……”
老教习战战兢兢上前,艰难打着圆场,试图将顾蔼放在陆澄如身上的注意力拉回来,请他上前继续讲课。
顾蔼却只敛袖回身,垂目淡淡道:“劝他什么?劝他不该同一群目无尊长的晚辈计较,就活该受人欺侮嘲笑,反正挨欺负了也没人给他撑腰么?”
他的语气平淡,却莫名叫人听着心惊肉跳。
老教习吓得胆颤,俯身连称不敢,顾蔼却已不再理会他,径直朝门外快步走出去。
“大人!”
老教习不知他要去哪里,快步追出去,顾蔼却只是将人单手拦开:“梁先生教的好,便接着教罢,顾某才疏学浅,不敢坏了先生的学问。”
这位拿着先帝遗诏的相爷在朝中身份超然,即便弹劾他的文书已经在皇上那里堆成了山,也没见有丝毫撼动,更不要说只是负责教授课业的寻常教习。
被他这夹枪带棍的一挤兑,老教习一条命已被吓去了半条。眼看他越走越远的背影,怔怔回了课室,有气无力地命了众人好生自习默诵,忍不住兀自捶胸顿足地懊悔起来。
*
顾蔼急匆匆绕到了花园中。
才过新年,天气正是冷的时候。陆澄如穿得单薄,身上又带着伤,这样跑出来,说不定就是要受了风寒的。
花园修来本是为了供少年们玩耍,特意将路修得弯弯曲曲九转回廊,此时天未转暖不成景致,只叫人觉得萧条空旷迷宫一般。
顾蔼心急,又怕出声唤反而更惊了他,只一味四处寻找,寒冬凛风里竟也急出了一身的冷汗。
胖乎乎的冬雀在枝间蹦着,好奇地望一望那位华服锦带的权贵人物艰难拨开树枝抻着脖子探寻,拍拍翅膀投入荒凉天光。
顾蔼循声抬头,竟在最高那一处假山上望见了那一道影子。
“王爷!”
眼看才跌了一身伤的少年咬着牙往假山石上爬,摇摇晃晃的只怕一脚踩空就会再摔下来。顾蔼心头一紧,急唤一声挥袖拨开枝条,快步过去想要开口,却又本能地噤了声。
方才说话的时候,便又惹了小王爷生气。
他严厉太久了,一开口就是说教,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人。眼下陆澄如正在假山上,若是再把人气着,就不知道又要去哪里找了。
假山石下面是一处活水泉眼,如今冻得半硬不硬,只怕一踩上去就会落进冰水里。卵石扑成的小路倒是还能走,却也覆上了薄霜,一脚踩滑跌下去无疑也有的好受。
顾蔼不敢惊动他,只小心翼翼踩着石头过去,扶着假山石艰难站定,满额细汗舒了口气。
陆澄如扒在假山上,红着眼圈怔怔望他,却已没了半点儿那时的冷厉戾气。
原本也根本就不是个坏脾气的孩子。
顾蔼随手抬袖拭了汗,朝上面伸出手,尽力柔声道:“王爷听话,下来,上面危险——”
话才说到一半,他的目光却忽然落在少年王爷手里牢牢攥着的那本书上。
自己抄的书,顾蔼一眼就能认出来。封皮已经摔得皱了,被风一吹卷了边角,掀开来一半撕破了的书页。
那些纨绔们扔书的时候他也见了,却没想到竟是这一本。
顾蔼忽然明白了陆澄如跑出来是为了什么。
小王爷肩膀伤着,少说也还要养个三月半载才能彻底康复。腰上又用不着力,怀里抱着本已快散架的书,要下来就更难,哪怕一松手都可能狠狠摔个头破血流。
“王爷先把书给我——我帮王爷拿着。”
顾蔼心头酸软,面上却依然温和,扳着假山石朝他探出手,稍一犹豫又补充道:“我家里的书还多得很,王爷若是想看,随时去我府上拿,过几日我便着人再送去一箱……”
陆灯:……
陆灯:!!
送一本是爱人的礼物,送一箱就不是了。
果然爱人就算什么也不记得,也依然记得监督他做作业。
暂时还没收到OOC通知的小王爷满心忧郁,稍一走神,脚下便蓦地一滑,身形也跟着狠狠晃了晃。
顾蔼时时注视着他,见状心头一紧,匆忙上去护持,自己却也脚下打滑站立不稳,猝不及防地趔趄半步。
他只是一介书生,反应自然比不上陆灯。眼看就要滑跌下去,那本书却忽然被抛进了他的怀里,衣领随即被用力扯住,生生阻住了向下的坠势。
顾蔼接了书抬头,陆澄如竟已灵巧地滑到了假山中腰,紧紧扯着他的衣领。
见他抬头,小王爷的唇角就用力抿起来,眼底担忧关切飞快地藏得无影无踪,用力将他拽起来站稳。
顾蔼扶着假山石稳住身形,迎上小王爷努力做出的冷厉神色,忽然忍不住笑了。
“王爷……”
顾蔼慢慢叫着他,像是又觉得这个称呼太过生疏冷硬,只低声一念便轻轻抛开,收了书重新找个稳当的地方站好,朝他张开手臂:“澄如,下来。”
他的声音实在太温和,温和得仿佛连凛凛寒风都没了冷意。
陆灯怔怔低头望着他,眼眶不禁红了一圈,也再顾不上什么OOC补考的担忧,松了手利落下山,扑进传言刻薄寡恩的当朝首辅臂间,泪水熨得眼底生疼,又被勉力忍回去。
喜欢的。
都喜欢的。
玉佩好好的藏在袖子里,一点儿都没碰坏。
陆灯说不出话,只是一味收紧手臂,埋在他肩头不肯抬头。
顾蔼被他扑得一惊,正要说着君臣有别将他劝开安抚,少年瘦弱胸膛紧紧贴上来,心口却忽然狠狠一跳。
一个人的日子……该是很难过的。
很难过的。
顾蔼抬起的手臂慢慢放下,落在怀中小王爷轻悸的脊背上,轻柔地缓缓拍抚着,展袖替他挡住凛冽寒风:“王爷——”
勒着他的手臂蓦地收紧,让文人出身的首辅大人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这大概是不满意这个称呼了。
顾蔼哑然,妥协地轻拍着背哄他,低头温声:“澄如,跟我去趟太医院,你的伤要再看看。”
小王爷像是不知道疼一样,今天这样毫无顾忌地折腾下来,说不定身上的伤又严重到了什么地步。
好不容易能跟爱人单独待在一块儿,哪怕是一起去流放北疆陆灯都愿意。才要跟着起身迈步,却又想起自己的评定,忧心忡忡的偷偷一瞄,却发现居然还是一分都没有扣除。
陆灯心头轻跳,悄悄戳系统:“是评测条坏了吗?刚刚没扣我的分……”
“不是评测坏了,宿主放心!”
系统不知刚从那儿跑回来,兴冲冲挥着小旗汇报:“我特意去问了别的坏系统,说是OOC的评定是‘在别人眼中的形象是否和印象中的逻辑匹配一致’。宿主在目标人物一个人面前的时候不OOC,就说明宿主在目标人物眼里一直都是很好很好的好孩子!”
总算替宿主找到了不那么紧张的机会,系统满心欢喜,在脑海里静音循环着欢天喜地的歌单。
陆灯怔怔站着,仰头眨了眨眼睛。
即使这样,他在顾蔼的眼里……也还是好孩子吗?
小王爷抬头蓄着泪,目光定定地落在当朝首辅的身上,让顾蔼几乎担忧起自己是不是来找他的这一路折腾得太过衣冠不整。迟疑着抬手理了理衣物,却忽然被清瘦手指用力攥住衣物。
那双眼睛里盈了一路的水汽,终于肆无忌惮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