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只听皇帝忽然说道:“凌心,你没说蓝卿也遇到了刺杀啊?”
曲凌心躬身,意有所指地回答:“陛下,星星只说实话,或许不全面,但一定不会说谎的。”
他言外之意,分明在暗示蓝珏说谎,满大殿的人都明镜儿一样,但蓝珏就是能瞪着眼睛假装听不懂,眉毛都没动一下。
于是,有臣子附和:“无论如何,陛下,西唐国主难辞其咎。”
“哎不是!”蓝珏说道,“就算西唐国不大,那人我也不能全认识,而且我也不认识林阁老,我哪知道刺客杀他干啥,你这人能不能讲讲道理!”
说完,他一副“你这样老子要揍你了”的愤怒表情,声音大得整个殿堂都跟着晃悠。
蓝珏一口咬准了“缇衣铁卫不作为”,并且他有理有据——铁卫当街追杀刺客,闹得都城风风雨雨人尽皆知,即便是皇帝沉迷在后宫和美人看星星,也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妹妹的手脚。但是就在如此情况之下,刺客居然还能得手?
尤其是蓝珏还状似无意地骂了一句:“胆大包天的刺客,在行刺长公主不成之后,竟然还敢顶着铁卫的刀子这般折腾,岂有此理!”
如此一来,白靖安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不作为”的帽子扣在了自己头上,长公主比他先一步回过味儿来,发觉不对,立刻以眼神暗示,于是白靖安一惊,他急忙上前,跪下请罪:“是臣办事不利,没能剿灭作乱刺客,请陛下恕罪。”
龙雀丢失,至今没有眉目,清荷长公主只将此任务秘密交给白靖安,的确,比起皇帝,铁卫更听从的是长公主的命令,但他们二人绝对不会让皇帝知道龙雀刀失踪的事,蓝珏在临来之时,褚襄曾经断定,只要蓝珏咬准铁卫,长公主必然出面,不论谁在嫁祸蓝珏,长公主都会帮忙保护。
褚襄的说法是:“皇帝迷信,虽然昏庸,但无人不贪恋权势,帝王之刀丢失,皇帝再清静无为也一定会震怒,长公主必然会隐瞒这件事,出动铁卫已经闹得风风雨雨,在铁卫满街的情况下却仍然刺客频出,铁卫的办案效率也太低了,他们的实际目的就必然会被质疑,如果在这种情况下继续追查林阁老遇刺是否与您有关,长公主会担心牵扯出龙雀丢失的事,毕竟,她并不知道此事与您无关,即便是您偷了刀,她也得在皇帝面前保护您。”
蓝珏也还记得,褚襄说:“这个时候,除了长公主的敌人,谁咬住您不放,谁就是试图嫁祸的人。”
朝中只有年纪最大的两位长史敢于明面反对长公主,以牝鸡司晨为由,反对长公主当朝听证,但他们二人都没有对此提出质疑。
蓝珏当时问:“那么直接咬住我,岂不是过于明显?”
对此,褚襄十分有信心:“消息不流通,君上,您并不是莽撞匹夫,但嫁祸您的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而针对您,他对您的真实个性都不了解啊,除非是杨丰这种位置的人叛变,但我并不认为您会有这么大漏洞,所以针对一个智者的圈套需要精妙设计,但针对一个村夫……”所以,即使在古代,信息战这种新时代战斗经验依然无比有效。
蓝珏嗤笑一声:“这竟然是他们自己挖的坑,说我是蛮夷的可不是我自己。”
于是,在长公主出言为蓝珏开脱之后,蓝珏就好整以暇地等着,看谁会是这个反对者。
果然,就像褚襄所说,蓝珏以一身勇武赢来的名声,在崇尚“淫词艳曲”的上都,一向风评吊底,屡立战功不仅不能让人尊重他,反而,更多人相信这位西唐国主“空有匹夫之勇”,脑子里空空如也,实打实是个蛮夷。在这种信息交流基本靠嘴,传信送件完全靠腿的年代里,这成了一层绝佳的掩护。
背后设计之人可以算计一切,却栽在了以讹传讹的“人设”上。
只是蓝珏略有些意外——第一个反对的,竟然是曲凌心。
占星阁阁主,本次事件名义上的受害人直属长官,曲凌心转而向皇帝说:“陛下,白卫长虽有过错,但他并不是主要原因,本次事件,星辰的指示,仍然将疑点指向西唐,还请陛下斟酌。”
星辰指引,玄门的人只需要这四个字,就可以构成“呈堂证供”。
蓝珏不由冷笑,好一个星辰指引,如此帝王,空有青云之志的志士,终究抵不过一个数星星的。
只是,占星阁有什么理由针对西唐?
……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褚襄自然没有老老实实呆在驿馆养病,他依照约定,去了春江馆。
这一回,他终于被白墨的侍女接待了。
花魁娘子的侍女同样各个绝色,那些十几岁的小丫鬟还不用身形长开,已经看出日后花容悦色的美丽轮廓。相比起来,褚河星真是是只小泥猴,虽然不丑,但绝对够不上美人二字。
那女孩胜在根骨,褚襄一眼就看出,那孩子如果接受一下特战队的训练,将来绝对是他队长邵云那个级别的女战神。
时也命也,生不逢时。
一壶酒被放在褚襄面前的桌上,侍女称花魁还在沐浴更衣,请稍等片刻。
“没有茶吗?”褚襄想起自己喝酒之后就断片儿的事儿,坚决不敢再碰酒精,而且他腰上的伤还隐隐作痛,喝酒纯属自己找罪受。
侍女温柔恭顺地回答:“爷说笑了,哪有在这地方喝茶的?”
褚襄低头看了一眼酒杯,四周所有能藏匿机关暗器的地方被他一一用眼神扫过,花魁的房间到是干净得很,什么都没有,至于酒水,褚襄闻了闻,无奈地想到——这个时代可以有精巧机关,有精湛的武艺,但论及化学提纯这种需要点现代科技树的工艺,就真的没法和28世纪比了。
作为深空远航舰队,甄别毒物也是一项技能,尽管实战中有AI辅佐,但训练时,必须模拟一切最苛刻的条件,包括万一AI出现故障,或者与舰队失去联络流落在未知星球等等,连外星有毒物种都鉴别过,所以在这个时代,褚襄基本用闻,就能判断出,酒里下了什么东西。
早说过的,无色无味的毒物,在28世纪都是个难题,何况古代。
他晃了晃酒杯,不急不缓地说道:“也是,这个地方必须醉了才好,醉生梦死,清醒的确很扫兴。”
他把酒杯递到侍女面前:“喝了它。”
“爷,奴家是不能接待客人的,不然,娘子会责罚——”
“我让你喝的。”褚襄展颜一笑,手臂稳如磐石,“让她冲我来。”
侍女微微退了半步:“您这就为难奴了……”
“没事。”褚襄说,然后故作惊讶,“哦,你担心你倒下啊?不会的,我觉得,以你的身体素质,喝完能坚持到走出我的视线。再者,你们没训练过一旦被戳穿怎么应对吗,还是说你是新人,拿我练手?”
那名侍女的脸色变都没变,依旧巧笑倩兮,却在电光石火之间从袖口伸出一根簪子,尖锐的一端闪着色泽瑰丽的光——一看就是淬过毒。
那根尖锐的簪子直戳褚襄眉心,侍女动作极快,根本无处闪避。
然而,年轻的公子举着酒杯,如同举杯邀月,端坐桌边纹丝未动,侍女的簪子停在他额头之前,褪去温柔伪装,女杀手的手稳得就像机器。
这时,从内室缓缓走出盛装的花魁娘子,褚襄手里的酒杯转了个方向,改为递给白墨娘子。
他无视了侍女,连同那根沾满血腥之气的凶刃,依旧笑着说:“墨娘子的待客之道真令人大开眼界,难道娘子盛名,全靠这个?”
“普通的客人,的确是用不上的。”墨娘子看了他一会儿,接过酒杯,随意递给侍女,侍女收起利器,恢复做温柔甜美的模样,端走了那杯下药的酒。
她走到桌边坐下,半点没有接客该有的态度,而是随意拢了拢头发,直白道:“你是谁,这些天你的试探意图太过明显了,可你不是被我们的线人接引来的,但你也不是铁卫的人,既然找上来了,不妨有话直说。”
“在下褚襄,襄助的襄,西唐国主蓝珏的谋士。”
“西唐国主?”白墨挑了挑眉,“我还以为那是个幌子,那晚西唐国主突然出现救走了你……原来他身边,真的也有你这样的人物存在,看来那位国主并不是传闻里那样有勇无谋。”
这等于承认那晚的刺客是她派出的了,比褚襄预计的还要顺利一些。
“说说看,杀谁,价格合适的话,谁都可以。”
这也并不是做人命生意的态度,褚襄虽然没有接触过这个世界的杀手,但在星际,他见过星际流民中的暗杀者,那些人为谋生路铤而走险,谨慎的程度令人咋舌,所有被派出试图钓鱼的战友都铩羽而归,因为一有风吹草动,那些人就会收手,而且绝对不和不认识又没有引荐的人交易。
褚襄注意到整个房间里,暗处有无数的视线,侍女们在门边端庄跪侍,眼神里都藏着杀人的锋芒。
——他不会活着走出这间屋子,如果,他没有打动这群刺客的话。
第17章
同一时间,在第三个位置上,荣华大街街边。
褚河星穿着一身华丽的裙装,打扮得如同贵族小姐,只是衣服可以换,姿势仍然不雅,她蹲在墙根底下,正豪气冲天地和昔日一起打过架的街头行乞小混混们吹牛。
“我哥哥可了不起了!”褚河星吹道:“他是西唐国主的心腹,你们懂啥叫心腹,就是可以把最大的秘密告诉他的那种!”
一个小孩问:“那你哥有钱吗?”
“废话。”褚河星煞有介事地说,“瞧你那个没出息的样子,钱财在我们这儿啥都不是,我们这儿,你得拿得出宝物,才叫真富贵呢。”
——她用了一整夜,背下了整个铁卫的巡逻路线图,天衍城非常的大,好在,她只需要记得白靖安的巡行路线,铁卫卫长不是每天都会出巡,但他认得褚河星,褚河星也认得他。
快要到时辰了,以白靖安的巡行速度,这个时间他已经到了荣华大街。
小孩们继续追问:“啥宝贝啊,二妮,你都见过啥?”
“我说了,我有名字,我叫褚河星,你们应该叫我一声褚小姐,我早都不叫二妮了!”褚河星傲慢地说,挺起胸膛,借着这个动作看了看街头,那里已经出现了一道红色的身影。
褚河星打了个手势,于是孩子们围成一团,将她包围,褚河星吊足了胃口,终于在哀求的目光里,不紧不慢,语气稀松平常地说:“你们,听没听说过一把绝世神兵,得之可平天下?”
“哇,你是说妖刀?你见过,你见过的???”
褚河星神神秘秘地说着:“就瞧见了一眼,整个刀鞘是黑色的,又长又直,刀柄上缠着红绳……”褚河星描述着——她当然没见过龙雀,她只是复述褚襄的描述,当时褚襄距离那把刀不够近,说不出更多细节,但没关系,没有更多细节,反而更加真实,因为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小丫头,忽然成了贵族小姐,也还是没什么见识,能描述出通体漆黑,垂挂红绳,已经足够。
直刃横刀在上都贵族中并不流行,贵族喜欢玩的是剑,美其名君子之器,相比起来,龙雀的确与众不同。
白靖安在一个卖胭脂的摊位前停了下来,老板认出铁卫的衣衫,立刻笑脸相迎,恨不得把摊子上每一个被白靖安目光扫过的盒子都拱手赠送。
“那二妮,呃,小姐,你在哪儿瞧见的,能带我们也看看吗?”
“嘘,小点声,我哥不让说……因为……被偷了你们知道吗,一伙儿义党给偷走了!你们说厉害不!”
“哈哈哈,那可真是……”那些小孩哈哈笑起来,又急忙神神秘秘压低声音,“活该,就该偷,偷得好啊!”
好奇心驱动他们顺理成章地问出这个问题:“那你知道他们偷走藏哪儿了?”
“嘘……我告诉你们,你们可不准胡说啊……就隔着三条街,夜露街那边,就有一伙儿义党的据点。”
“我的天啊这么近,哪一家?”
褚河星故作神秘地摇头:“不能说的,不能说!”
“你咋知道?”
褚河星左右看了看,低下头,更小声地说:“你们忘了,姑奶奶水下功夫好,那伙义党接触过我,想发展我,让我传递什么消息什么的……你们知道,上城不是有条护城河嘛……但我没去!”
“哇!”又是一片低声惊呼,“那你咋不去?”
“我傻啊,我跟我哥走能吃饱,还能穿绸缎裙子,当义党?找死呢!”
小孩门儿叽叽喳喳,开始新一轮对褚河星际遇的羡慕。
白靖安拿走了两瓶胭脂,径直拐向了夜露大街。
夜露街聚集了整个天衍最出名的妓馆,婧山庭、雅悦阁、翠庭拂柳、春江馆、红杉园……白靖安从未来过这里,所以他喊了两个喜欢流连花街的铁卫随行。
他早就摸过蓝国主身边多出那两人的底细,褚襄曾经是长公主青睐的公子,最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失去了宠爱,长公主曾经调用过几个见习铁卫去杀他,白靖安没有过问,以他对长公主的了解来看,多半是因为对方不肯从她而已。
至于那个女孩,那女孩出身贫民窟,以前是街头乞儿中的一个小霸王,被褚襄买回去,收做了义妹。
买她,是从……春江馆买的。
白靖安顿时觉得线索被串联了起来,女孩被买进去,并非因为姿色,那孩子也算不上姿色过人,所以是义党?倒未必是义党,也可能是一个杀手组织,谎称义党,在收买新人,但无意中被蓝珏打断。
如果那孩子没有看错……龙雀刀,偷走它的人可能就是这一伙人。
天衍城戒严,长公主认为对方一定会选择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留在都城,白靖安也这么认为,他不认为龙雀可以在铁卫严防死守的趋势中偷渡出城。
唯一的问题是,那孩子会不会只是在吹牛。
所以春江馆破天荒地迎来了铁卫那位冷酷无情、不近女色的卫长。
……
白墨娘子坐在褚襄对面,温柔地把玩自己的长发,从那墨色的发丝里,褚襄看到一丝冷光。
刀藏在头发里?
他笑了笑:“娘子,能赏一口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