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断坦白:“君上, 这些异族是为了以防万一, 若是君上需要兵马人手, 凑一些是一些,这才……”
蓝珏稍稍松了手,微微眯起眼睛:“兵马?”
“是,君上,西唐国内情况不明,帝都危机四伏,您在明处只带了杨丰,而比起来其他诸侯都带了上百从属,驻扎城郊,臣为您买些奴隶,并不会引起怀疑的,只需要把他们头发染一染,没人会看得出来是异族了。”
区区二十几个青壮年男女,的确在一国国主的身份许可范围之内,蓝珏轻装简行,不爱大排场,但现在他的确后悔过没有多带出一个骁骑营,诸侯最多允许携带五百卫队,五百也是小型军队,若非蓝珏没这个习惯,西唐那些人怎敢轻易说出,让西唐国主丧命在归国路上这种话。
“您有些暗哨,明面上却没有依仗和兵马,关键时刻,还是需要以防万一。而这些都是异族奴隶,收为己用,不必担心来路不明被人卧底,或者与旁人有什么纠缠不清的勾连,也是短时间内凑齐大量人手的最佳选择。”
蓝珏转过身,看了看那些男男女女,其中有五名女子,其余皆是青壮年,而且蓝珏注意到,他们没有佩戴锁链——褚襄早就把锁链解开了。
染过发,异族果然看上去与寻常人类没什么差异,有些眼睛颜色不同的,站在阴影里低着头,也看不出什么。
所以,蓝珏叹了口气,问:“你们,愿意追随本王?”
褚襄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双膝跪地:“君上,臣再次擅作主张,请您宽恕。臣答应他们,等我们顺利回归西唐,就许诺他们自由之身,不再干涉他们的去留。”
自由,每一双从镣铐里挣脱的双脚,无比渴望的,就是踏上自由的土地,这是褚襄能许诺给他们的,最沉重也最宝贵的诺言。
蓝珏看了他一眼,没有什么反应,转而道:“不必,我现在就许你们自由,愿意追随我的,就留下来,若是不愿意,现在就可以自行离开。”
异族们惊讶地看向蓝珏,片刻之后,一名中年男子说道:“国主,我们可是异族,还是您买下的奴隶,您真的……完全不介意?”
“异族,若是你长出一对翅膀,或者长出一根尾巴,我可能还得考虑考虑,可你只是与我头发颜色不太一样,除此以外,你会说话,懂礼仪,能劳动,有思想,你有血有肉,有魂有魄,你和我真的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蓝珏一番话,连褚襄都诧异地看向他。
他知道蓝珏或许超越了这个时代,有着不同寻常的前卫,但这一番话,已经超越了他的心理预期。
“君上……”褚襄觉得自己的心跳快要冒出嗓子了,他喉咙发干,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忽然就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眼底有荧光闪烁。
眼见蓝珏认真而严肃的态度,并非与他们扯谎,噗通噗通,那些人整整齐齐跪了下去。
还是那名中年人说:“我们这些人,因为生来有些异常,就被说为‘异族’,连我们家里人都觉得我们是妖物,一些幸运点的,家里人帮着隐姓埋名偷偷过日子,不幸运的,没几岁就被卖掉了。这是第一次,有贵人说,我们与正常人没什么不同。若是国主真的愿意将我们当做人来看,那我们自然,追随国主,肝脑涂地。”
有时候就是这样,人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却还有些人拼了命在争取。
蓝珏大笑道:“好,我不需要你肝脑涂地,我许你堂堂正正地做个人,我只要你的忠心即可。你叫什么?”
中年人说:“回君上的话,我叫李术,原本是执金吾的校尉。”
蓝珏惊讶:“执金吾,你是守卫帝都的执金吾?”
中年人苦笑:“是,那都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我就比较幸运,家里帮忙掩饰,从小给我染发,我头发发红,染了黑色也看不出什么,但是有一天,正赶上大暴雨,我们小队执行任务,我一时忘了这一茬,就被发现了异常,之后,一直在矿山做苦工。”
被发现了异常——李术轻描淡写地说完,却让听的人感受到了一丝悲凉。
除了李术之外,其余的都是些普通人家出身,没有执金吾这样的特殊存在,近些年铁卫的名号盖过了执金吾,但前些年,执金吾在贵族的宴席上都曾经是贵客。
褚襄偷偷敲了敲谢知微:“怎么样,现在还生气?”
“……不,事实上,他从刚才拎你的时候就没在生气了。”谢知微含着古怪的情绪说着,不过褚襄没有体会到谢知微语气的微妙。
他稍稍松了口气,说:“君上,臣与白墨娘子谈过,墨娘希望让莫疏崇到君上身边,随行护卫。”
蓝珏点了点头:“我的暗线告诉我,莫疏崇少年时曾经被大鸿胪……”他顿了顿,脸上露出难以掩盖的嫌恶之情,于是褚襄也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怪不得他那么想杀了秦彧年。”褚襄叹道。
原本安静的院落现在一下子热闹了起来,驿馆供诸侯国主住宿的院落很大,而且,其他诸侯在帝都都有府邸,只有蓝珏住在驿馆,所以多出二十来个人,也还是可以轻松住下。
安排好那些原本是奴隶的人,让他们先行休息,褚襄又去找了蓝珏。
蓝珏正在屋里,给谢知微做全身按摩……不,只是在擦拭那把刀,按摩是褚襄脑子里的脑补,毕竟他是见过谢知微全息投影形象的。
褚襄只是把银皇后III粗暴地从壳子里撬了出来,上头还有些缝隙里残留的木头渣,蓝珏正仔仔细细地清理着,见他到来,随意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
以前见总舰队长的时候,褚襄都没这么拘谨过,因为总舰队长发火最多关禁闭写检讨,不会发生雷霆一怒拉出去抹脖子这种事。
所以,褚襄提醒了自己好几遍,千万不要再惹了蓝珏,于是,他往那里一坐,谢知微就传来了国主怒气值上涨的警报。
褚襄:“……”好无辜啊。
也不知怎么了,只要他这个人出现在蓝珏方圆三米之内,谢知微那边的怒气值警报就自动发过来了,褚襄认真盘点了一下近些天来自己的恶形恶状……好吧,美人的确养眼,但再看下去,命就没了。
他规规矩矩跪坐一旁,肃穆端庄,半分也没有轻佻出格之举,然而谢知微那边的数据不降反升,屋子里的低气压都快要实质化了。
蓝珏将刀放在桌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何事?”
“君上。”褚襄拿出全身的风度,说道,“已经入夏,君上可有了归国之策?”
“从前我来帝都,都是屁股都没坐热就要被撵走,这回倒好,我想走居然还有可能走不掉。”蓝珏抚摸着刀柄,“你来找我,是有办法?”
褚襄背后一寒,规规矩矩地点头:“当今皇帝崇信星象,星象之中,他最迷信曲凌心,如今是曲凌心说,祸乱将起于南境,那我们有两种方法,第一,让皇帝不相信他这个说辞;第二,证明星象所说的祸乱与您无关,不仅无关,而您还是那个能帮助皇帝度过危难的人。”
“你倒说得轻松,曲凌心的判词一向是皇帝最信的。”
褚襄说:“是,所以,不管皇帝将来如何试探您,您都必须让皇帝相信,您的确毫无野心、胸无大志,空有匹夫之勇,而无帝王之德。”
“国主!”杨丰忽然在门外说道,“内臣楚秋到了,说是送来了陛下的赏赐。”
蓝珏与褚襄对视一眼——刚说完,皇帝的试探就来了。
蓝珏起身,褚襄握住他的手腕,急道:“不论是什么,我不认为会是好东西,但这是皇帝赏赐,您必须开心地收下,装,也得装得喜上眉梢。”
眼神相对的一瞬间,蓝珏看见对方清澈热烈的目光,嘴边下意识扬起一个弧度。
然后他出了门,褚襄莫名,急忙跟了上去。
门外站着一名宦官,身后跟着一个铁卫,除此以外,还有一名皮肤黝黑、白色长发的男性夜族人。
褚襄第一时间问了谢知微:“知微,扫描那个人。”
“舰长,那是个人类,没有异样。”
果然,褚襄微微感叹,这世界上所谓的异族,仍不过是与大众有所不同的人类罢了。在星际的年代,整个人类在外星文明的冲击之下结成联邦,到的确是应了一句热门段子——当外星人侵略地球的时候,人类才能摒弃前嫌同仇敌忾。
可是说到底,都不过是行走在星空下的,相似的灵魂。
那名宦官宣读了皇帝的圣旨,这次皇帝的赏赐竟然是一个人,那名平原夜族。
第25章
传闻起了作用, 皇帝选了个男性送了过来, 这名平原人并不强壮, 身材优美匀称, 五官自有风味, 让褚襄想到未来电子游戏里的夜精灵, 若是喜好男色,的确能好这一口。
所以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作为提醒,蓝珏果断露出赞赏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那个表情, 若非褚襄认得蓝珏,还真是要以为这人是个se欲熏心的下流变态。
谢知微:“舰长, 国主的怒气又炸了,他这样总生气,容易炸血管。”
——也的确难为了这位西唐国主。褚襄想。
胡乱地你来我往寒暄几句,那名宦官很快就走了,但是那名铁卫还在。
那人其貌不扬, 但五官还算端正,身材孔武有力,在面对蓝珏的时候,他似乎与其他铁卫并不一样, 眼底有着一丝不一样的恭敬——所以褚襄几乎一瞬间就可以肯定, 这是蓝珏在铁卫的那个内线。
“缇衣铁卫副卫长陈良, 见过国主。”那名铁卫手里端着一个锦盒, “这是占星阁阁主曲凌心送给您的礼物,请笑纳。”
用了铁卫副官来送的礼物?这是怕拆礼物的时候顺便拆了送礼物的人吗?
蓝珏看了看陈良,接过,这时,那名铁卫飞快凑到蓝珏身边,低声说:“国主小心,这是老国主的遗骸。”
蓝珏惊愕,但掩饰得极为精妙。
这没有结束,只听那名铁卫沉声道:“这是曲阁主辗转得到的一套茶具,阁主觉得,与您早年历练过的荒凉大漠十分相称。”
他借着递盒子的动作,悄声说:“占星阁有人监视。”
谢知微说:“舰长,我检测到驿馆外围有五名暗中窥探者,我已经将简图传递给你,那个盒子里的东西我扫描过,的确含有人骨的成分。”
褚襄的视神经直接连接了纳米机器人的扫描图,从方位来看,那些就是这名铁卫所说的监视者,他们在窥探蓝珏的反应。
蓝珏缓缓打开那个盒子,盒子里是一套……没有什么花纹的白瓷,瓷器颜色发暗,分明,并不是什么好瓷。
那里面含有,西唐国主蓝珏父亲的骨灰。
“君上!”褚襄低声说了一句。
蓝珏勾起嘴角,一张笑脸就像画在了脸上,只是他握住盒子的手指用力得扭曲起来,他说:“替我多谢曲阁主,我不太懂茶道,正好跟他学学。”
“是,属下告退。”陈良担忧地看了西唐国主一眼,仍然保持铁卫该有的仪态,缓缓退出院落。
“君上,这才是试探。”褚襄低声飞快说道,“若您知道了这是您父亲的骨灰,有所表示,就表明您在帝都有暗线,你有能力插手都城事务,简介佐证了您有逐鹿天下的野心,所以您无论如何,不能表现出来!”
蓝珏捧着那个盒子,笑容依旧挂在脸上,但褚襄分明看得出,那笑容僵硬的很,像是贴在五官上的假面具,他整个散发出深渊一般的杀意,缓缓抱着那个盒子,进了屋子。
杨丰打了个眼色,那些刚被买来的异族迅速在李术的带领下,开始呼呼哈哈绕着院子跑圈,发出很大噪音。
李术粗着嗓子喊道:“快点跑,你们这帮狗奴才,就这点体力怎么保护主人,等有危险了,是不是还得主人保护你啊?跑不够十圈的不准吃晚饭!”
异族们配合地跺脚,把地面踩得轰轰作响,一副为了吃饱饭,什么都肯干的模样,那五个姑娘则端出一大盆衣物,开始敲敲打打地盥洗。
蓝珏慢慢地、动作很轻很轻地将锦盒放在了桌上,他凝视着盒子里的杯盏,一时间,仿佛酝酿冬雷的漆黑云层,雷霆在暂且平静的怒海上翻滚,下一刻,就可以咆哮而出,撼天动地。
于是跟着他进屋的褚襄直接就跪在了他身后。
“君上。”褚襄说,“外面臣安排好了,君上若是愤怒,就尽情发泄吧。”
谢知微已经不给他红色警报了,因为不需要AI扫描,蓝珏的愤怒已经实质化成了冰霜。
他一字一顿,念着那个名字,仿佛要把那个名字代表的人咬碎,嚼烂。
“曲、凌、心!”
他的手高高扬起,然而终究无处可放。
周围好像并不是一个奢华的驿馆,他仿佛站在荒凉的流放之地,在那里他曾经与并不算年迈但已经饱经风霜的父亲相依为命,他的世界没有贵族、权力,没有地位,甚至,没有未来。
他的父亲说:“或许我等不到我要的公正,这世界本就不是公正的,或许只有面对死亡时,生命才是一样的重量。”
所以他想,不,我要这个世界学会公正,我要把腐朽的贵族从王座上拉下,我要万里河山听到我、听到万千生灵的声音,我要踏碎这个世界。
褚襄安静跪在他身后,不言不语,却是以自身挡住了出门的路。
君王震怒,但并没有想象中摔杯砸盏掀翻桌子那般暴虐,蓝珏安安静静地站在桌前,仿佛岁月静好,若非谢知微的红色警报接二连三,甚至褚襄都以为,他平静无波。
平静的海面下,是黑色的巨浪。
良久,他哑声道:“你起来吧,我不会一时冲动拎着刀去杀曲凌心的。”
然而褚襄没有动,他说:“君上今日能忍,便是天下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