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已经到了隆冬时节,但这片沙漠区域并不下雪, 气温也不低, 褚襄坐在马车里,披着蓝珏给他精心准备的斗篷,反而觉得有些热, 试探着想要脱掉斗篷, 换来苏靳严厉得仿佛是他主子一般的瞪眼。
但苏靳又不是蓝珏,褚襄不为所动, 于是银鹰副统领表演了一个变脸, 一秒钟变成可怜兮兮的哭丧脸, 比划道:先生, 国主吩咐过要看紧您的, 您一时贪凉生病, 苏靳要被吊起来抽鞭子的!
褚襄手一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问:“君上还有这个嗜好?”
苏靳一呆,朱九抢先比划道:有有有, 国主有一整箱各色鞭子!
“哈哈哈哈哈……”褚襄按捺不住, 靠在软垫上笑了个痛快。
他好不容易说动了蓝珏, 让自己替代蓝珏出行漠北。这一次出行,褚襄已经完全习惯了蓝珏给他弄的那辆奢华马车,一百名银鹰精锐随性护卫,赤鸢营也扩编了,蓝珏一样是点了一百名赤鸢,于是褚襄那马车两边,一排白衣银甲,一排红衣似火,就这么走出去相当招摇过市。
褚襄瞧了瞧赤鸢,想起前些日子发生的事儿,又忍不住笑起来。
赤鸢在扩编的时候,并没有限制只招收女兵,于是这一百赤鸢里也有不少青年。
军校招生的时候,各种宣传里也压根没有提一句性别的问题,有着最开始那几十位赤鸢女将做榜样,有些开通的家长,竟然真送了家里唯一的女儿来学校。
这些父母想得也不错,生不出儿子,外头还总打仗,女儿能嫁的对象眼看着越来越少,与其凑活着和隔壁村的瞎眼鳏夫对付日子,不如送去军校,没准女儿也能当大官,挣个出路。而且,听说是招募“医务兵”,救死扶伤的,那是积德积福的大好事。
只不过,一番训练、测试,再加上女孩的条件、个人志愿,好几个姑娘给选进了指挥系,不少还进了骑兵、弓手、重甲步战等等班级,放假回家的姑娘一进院子先把家里柴劈了,还是单手拎的斧子,听说吓坏不少爹娘。
有些个人家想反悔,拽着女儿的手,摸着女儿胳膊上结实的二头肌,老两口泣不成声,呜咽着说女儿以后可怎么嫁人一类的话,但想到这进了军校和入伍是一样的,退学等于当逃兵,别说以后前程不前程的问题,能不能再在唐国继续混下去都是个问题——唐国在蓝珏的影响下,民间就很尚武,最恨的就是逃兵,于是也只能咬着牙,继续看着女儿回去上学,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为一只手能打翻八个流氓的巾帼女将。
老太太倚着房门擦眼泪,劝慰自己老伴:“能咋办呢,都是命啊,国主那么重视这个军校,你让闺女回来,那不是要杀头啊?”
老头抽着烟叹着气:“我只希望,咱闺女表现差一点,被退回来,这样,收拾收拾家里的家底儿,还能嫁给西街豆腐坊他家的儿子。”
“豆腐坊家的儿子是个瘸子!”
“可你看咱闺女,那个胳膊……能把我举起来!到时候伺候个瘸子还不轻松,豆腐坊老婆子肯定答应!”
老两口的女儿很快让他们失望了,半个月后,有人来给家里送了不少钱,说是他们女儿在军校比武大会上得了第一,赢了一笔奖金。于是老头先是一口气没上来,晕了半天,起来刚要哭,一瞧奖金数额,又晕了。
那个女孩现在进了银鹰,军校讲究理论配合实践,这一趟出任务,她以学员身份随行。
“那丫头叫什么来着?”
苏靳瞧了一眼马背上的新兵,回答:叫莺莺,姓柳。
柳莺毕竟在人生的前十几年里一直努力扮演大家闺秀,缝衣服的手法比银鹰这帮糙汉子强得多,一到夜里,一群银鹰壮汉围着一个妹子,各种花式讨好,请教押针脚的方法,不知道的还以为姑娘才是教官。
褚襄抬个头的功夫,就有个银鹰凑到人家跟前,说:“阿莺,昨天你讲的那个什么锁边方法,我笨,没记住,晚上能再教我一遍吗,明天我教你连射,成不?”
姑娘一点头:“成!”
乱世无定法,要变也真是快,但褚襄放下帘子——他当然不会因为这一点点的成就就过分膨胀,莫说天下,南境还未平,唐国刚刚要熬过一个难捱的冬天,顾临之的商道一直开到平临城下,有先前表过忠心的戚咸帮忙,倒还顺利,但眼见戚咸的那个老国主,命不久矣。
而帝都内,尚有大的风暴酝酿。
他要在曲凌心再次动手之前,平定漠北,否则一旦开战,唐国将会处在帝都势力与荒漠部落的夹击之下,轻易就让人当做盘中餐,瓜分去了。
“苏靳,你且说说,这漠北如今是什么情形了?”
苏靳正色,比划道:整个大漠,地域辽阔,但全是大大小小的部落,漠南那一片常年有遮天的沙尘,大漠部落都说那边是天神的禁区,凡人不可擅入,所以几乎所有的部族,都在漠北争夺有限的水源。我已有十余年不曾回到漠北了,这边形势也和中原没大区别,到处打仗也多,只近些年来,出了个跶青部落,在漠北最大的一片绿洲湖边,建了一座大金帐,号令各大部落首领帐中议事,各个部落的长老们还组建了长老会,但实际上,真正说话算数的还是大首领吧,他自诩为天神后裔,说要平定漠北,进军中原的。
“那他平了漠北了?”
苏靳答:可真是快了,如果不是这样,国主想来也不会太急,一旦漠北的资源不能够满足那个大首领,第一个面临沙漠部落袭击的,就是我们唐国了。
朱九在旁边补充了一句:跶青部落本不是大部落,但他们忽然异军突起,吞了好多大部落,听说是前几年,跶青部落首领在野外牧马,忽然看见天火坠落,赶到的时候,发现是天神为他降下一件神兵利器,于是他凭着天神的武器,横扫四境,无人能敌。
褚襄知道漠北这边信什么大荒天神,所以很是理解——借助什么天象异常来制造舆论,看来这个跶青部落首领也是懂舆论战的。
只是,谢知微忽然说道:“舰长,不要草率,若跶青部落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部落,怎么忽然一夜之间就有能力吞并大部族呢?或许,他真有些不同寻常的手段等着呢。”
“嗯……也是。”褚襄想了想,“你放心,我会小心的。”
褚襄拢了拢披风,方才听了苏靳的话,没脱,这会儿觉出凉意来了,心里庆幸没真脱了去,不然铁定吹个感冒发烧。大漠里的风呼啸着,听上去就像某种动物在哭,唐国与这片大漠离得真是不算远,地势却像是一刀切一般,绿色止步在唐国边境之外,再往前就已经黄沙漫天。
于是,褚襄又往软垫里靠了靠,身旁这些人也早习惯了他坐没坐样、站没站相,连谢知微都以惊人的速度适应了“浑身没骨头的舰长”,所以苏靳也不因为长官萎靡不振就有所非议,反而体贴地帮褚襄整理压到的袍子。
“苏靳,你在漠北住过,你说,是这儿好,还是唐国好?”
苏靳一点犹豫都没有:当然唐国好。
“是吗?”褚襄挑起眉毛,似乎是在质疑。
苏靳想了想,回答:先前国主在漠北的时候,跟着国主,比国主不在的时候好,到了唐国,就更好了。
他答得认真,完全也不考虑褚襄问这个问题的目的,所以褚襄也懒得逗他玩,坦言道:“你们漠北,即便是那个大首领统一了所有部族,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的,他把攻打下来的部落,男的杀掉,女人和孩子留作奴隶,像你这样,一出生就是奴隶的小孩,其实有很多吧?”
苏靳愣了一下,半晌后,是朱九比划道:是的,整个漠北,真的算起来,奴隶的人数,怕是远多过平民。
听了一会儿,褚襄也明白了过来,谢知微后知后觉地在频道里秀起了历史:“这不是雅典城邦嘛!搞一个民主议会,还弄出一个公民权,实际上,公民仅包括男性贵族,大部分人都是奴隶。”
“嗯,我在学院上过历史课,不用你卖弄。”
“……舰长,你不和我说话,你也不能让我整天盯着蓝珏吧,他天天摸我,幸亏我没有鸡皮疙瘩,不然这会儿我的鸡皮疙瘩都开着曲速飞出银河系了!”谢知微说,“不过,根据我系统里的档案来看,舰长你的文科课程基本都挂了……”
褚襄脸一黑:“哪有的事!而且,蓝珏摸你也不怪我,是你自己给自己挖的坑。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舰长,这说起来,你明明是学文出身啊,怎么上星舰学院的时候,哈哈哈哈哈哈……舰长,你挂过修辞学哎?不过,当舰长的学这个干什么?”
“为了在与地外文明大使交流的时候不要脑子一热说浑话……”褚襄叹息,说起来,谢知微没记错,他上学的时候,还真是挂了所有文科课程,说来惭愧,初到星际时代,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唯独咬文嚼字是老一套,最无聊,褚襄一头扎进新事物的怀抱,如果不是小学没有挂科这个说法,他可能小学语文都是挂掉的。
他和谢知微逗了一会儿嘴,忽然之间,车队前方停了下来。
苏靳直接跳下马车,不到三秒探进来一只手,打了个手势,要求朱九保护褚襄。
“什么情况?”褚襄喝问。
车外,柳莺回答:“先生莫出来,前方有大批兵马,正在追不知道是什么的人。”
褚襄微微皱了皱眉,这个时代可不兴随意做好人好事,他说道:“绕开便是了。”
“怕是不行,先生,被追那帮人冲着我们来了。”
第62章
这怪不得旁人,褚襄想——这辆马车如此声势浩大, 就这么在天苍苍野茫茫之间一戳, 任何人都会想凑过来看看的——八卦乃是人类不可根除的属性, 更何况,那帮人正在被追杀。
但,银鹰与赤鸢, 一白一红如此鲜艳, 手中唐国的旗帜随着大漠的风猎猎飘舞, 这可不是当初偷偷摸摸低调走山道的时候,这是代表的是唐国正大光明出访漠北部落的使团, 尽管大漠黄沙易沾灰, 银鹰也一分钟都不敢穿上外套;就算旁的不提, 褚襄手中带着蓝珏亲赐的节杖, 敢在他面前造次,约等于与唐国为敌。
于是褚襄微微撩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只一眼, 他就看明白了怎么回事。
前方逃跑的这帮人,既不是逃犯, 也非寇匪,他们衣衫褴褛, 但无一例外身上都有红颜料泼上去似的的大片痕迹, 年纪、性别不尽相同, 但几个年轻高壮的男子双腿皆有麻绳捆绑, 跑起来迈步不能太大,而且那些绳子颜色肮脏,揉着沙尘和人身上代谢的角质层,乌糟糟看不出本来颜色,也不知捆了多久,带着沉积多时的血渍。
而他们身后的追兵,他们骑着妆点得像游乐场花车游xing一样热闹的骆驼,手里举着雕花的弯弓——哪怕褚襄不太擅长冷兵器,也知道木头雕花之后会不太结实,优秀的弓手都不会让自己心爱的武器有明显的划痕,何况华而不实的雕花。
褚襄撩着帘子的手第一次没有放下,他眯着眼睛,似乎是因为风沙过大,也似乎是因为怒火。这时候白宁她们都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不敢玩闹,不会喧哗,她们效忠的长官身上在这一刻笼罩了浓烈的血腥,甚至浓过刺客出身的她们。
但纵横星域的舰长只上线了那微妙的几秒,那些人到了近前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个斜倚着马车门的贵公子,懒散且随意,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看太阳。
“呦。”贵公子说,“难得好天,在玩狩猎?”
——是的,那是某种狩猎游戏,衣冠楚楚的贵族举着华而不实的弓箭,驰骋在他们心爱的猎场,欢呼雀跃,比拼射术,追逐穷途末路的猎物。
当然,猎物,是那些衣衫褴褛的人。
只有谢知微计算到了褚襄微笑面具下,到底因为愤怒而产生了多少数值极端的激素值。
这时候,追兵也已经到了近前,褚襄脸上带笑,眼神冰冷,却在看到追兵的时候,慢慢收敛了眼底的杀意。
追兵,或者这场狩猎游戏的玩家,是个和褚河星差不多大的小女孩。
十四五岁的年纪,正该是少女的花季。褚河星那就是一根在野地里自由生长出来的狗尾巴草,细长细长的,营养不良却又生命力顽强,生长过程中从来都是独自顶着狂风骤雨,未有过半点呵护,直观后果就是小小年纪发质如枯草,每天早上起床需要四个顶尖刺客一起出手,才能帮她解开头发上打的全部结。
而眼前这个少女,她明媚得就像一道朝阳。
少女纵身从花车一样的骆驼上跳下来,她有一头编织整齐、居然还妆点了新鲜花朵的漂亮长发,颜色偏棕色,秀气的小脸轮廓偏深,与中洲女子不同,她英气的眼角眉梢像是得到过大漠天神的亲手雕刻。
她走过来,红色的小皮靴上还有一串叮铃作响的铃铛,显得她好像时刻都在蹦蹦跳跳,那姑娘瞧着褚襄,正大光明的瞧,眼神明亮又干净。
一场以人类同胞为猎物的残酷游戏,作为一名有着星际文明底蕴的现代人,褚襄有无数种理由干掉穷凶极恶的暴虐贵族,拯救无辜受害者,但他忽然意识到,玩游戏的人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暴虐贵族,也一点都不穷凶极恶,相反,玩家也是受害人。
少女用蹩脚的口音说:“你是,唐国来我们大漠的时辰?”
褚襄微笑:“是使臣。”
少女点头:“噢,是,使臣。”她的眼神依然在褚襄身上上上下下地看,褚襄也浑不在意地让她看了个够,末了,女孩点头,“他们讲大漠外头的人,娇贵,病恹恹的,你确实得多练练,但你长得真是比咱大漠的哥哥好看。”
不等褚襄有所表示,少女又自顾自说:“我是苏玛,大金帐未来的女主人,那我带你去金帐吧。”
说完,又是没等褚襄发表什么意见,她就蹦回了骆驼上,挥挥手,她的随从们解开了被捆绑的奴隶猎物,示意这场游戏到此为止,让他们重新排列整齐,随着队伍回去。奴隶队列当中,领着众人向褚襄跑过来的那个高壮年轻人转过头,看了褚襄一眼,然后低下头来,似乎是表示感谢,褚襄注意到他有一双绿眼睛,像猫眼睛一样的颜色。
“舰长,我不明白。”谢知微忽然说。
褚襄抱了一只软垫,靠回车厢里,整个车队跟上了那个叫苏玛的女孩,褚襄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才回答谢知微:“你不明白,我为什么忽然一点都不生气了,还对那姑娘和颜悦色。”
“是。”
“因为这不是她的错。”褚襄叹息,“我看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和小星的一样亮,干干净净的,一望到底,什么阴霾都没有。那不是杀过人、见过血的眼睛,可你又明明看见她在你面前玩残酷的猎人游戏。”
谢知微半晌后说:“很矛盾。”
“但你应该理解了吧。”
“嗯。”中控AI说,“她出生在这里,从小就是这样被教育,她不知道奴隶也是同类,也有生命,就像我们的小孩不会因为摘了一朵花玩就有什么心理负担。”
“所以啊……”褚襄再次长叹,“我们还有好长、好长的路要走啊。”
但如果没点挑战,直接像玩棋盘游戏一样从头推兵线推到结束,那也是够无聊,褚襄有野心,他的野心不比这个世界任何一个野心家小。
苏玛,这个名字听起来稍微有点怪,所以褚襄不确定苏是个姓,还是她的名字整个叫苏玛,是个带有少数民族特色的名,所以他问了问苏靳:“你是姓苏吧?”
苏靳点点头,他明白褚襄问的是什么:我认得那个女孩,她是一个大部落首领的妹妹,我就是那个部落的出身,我们整个部落都姓苏的。
“奴隶也有姓的?”
苏靳点头:有,我们只有姓,用以标记归属权,但我们没有名字的,我的名字是国主取的,朱九出身的部落姓朱,他的主人喜爱他,所以叫他朱九,算是个特殊的称呼了。
朱九说:事实上,我的主人几乎视我为亲子,所以我没有被夺走声音,但大漠上,人和奴隶阶级分明,我的主人老迈,无力与整个大漠的规矩对抗,就在国主初建银鹰的时候,将我送了过去。
褚襄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谁知这把银鹰拍成一个大红脸。
——褚襄都要怀疑自己有内功了!
然后,朱九和苏靳一起以同一个频率往旁边挪了挪,挪到褚襄摸不到的地方去。
褚襄:“?”
他俩一起比划:先生是国主的人,属下不敢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