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实际上在长大之后, 柳泽自己也渐渐的看清了, 他的期盼纯属妄想。
但是年少的时候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会走, 也不明白那些闲言碎语对一个人的精神压迫是怎么样的,只是有人跟他讲, 他妈妈走之前说这破地方待不下去了,他就一直记着这么个事。
他当时想啊,如果这里不这么破了, 那他妈是不是就会回来。
所以柳泽闷头念书,大学毫不犹豫的就往建筑行业里冲了。
后来他头脑清醒过来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这目标也早就已经在他心里扎根了。
哪怕知道是妄想, 他也想试着坚持下去做做看。
做给他那个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妈妈看也好,做给那些嘴毒心狠的村民看也好。
他就是想要努力的做出一番能摆在家门口、让这些人天天睁眼就能看到, 对他和他爷爷羡慕得咬牙切齿, 羡慕得悔不当初又不能多说一句闲话的成就来。
他爷爷曾经跟他说过, 那些人会这样,都是因为穷, 贫穷限制了教育, 教育限制了见识,见识限制了品德。
恶毒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恶毒的, 因为他们根本想不明白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爷爷以前是教书先生, 非常清楚教育的重要性。
所以他当初跟自己亲儿子大吵一架, 还被一些嘴碎的人骂死蠢的老不死,也非得拿着自己的积蓄,把柳泽送去念书, 念完小学见柳泽争气考上了初中,又咬牙供了初中,到高中的时候柳泽就出息了,拿了奖学金,再不需要爷爷往外掏钱。
柳泽当时要去念大学,他爷爷就拉着他的手告诉他,说柳泽,跳出去了不要回来,你要回来,就得是衣锦还乡,能治治这些人的穷病的那种。
柳泽不太确定能治穷病的衣锦还乡是什么样的,他模模糊糊的揣摩着,觉得这意思大概跟他所想的是一样的。
就是那种把自己的成就赤裸裸的摆在那些人面前,摆在他们脸上啪啪打的意思。
柳泽思来想去,觉得修路大概算一种,再加上爷爷以前总说下雨天土路滑容易摔跤,于是他想了想,跑了跑关系,捐了条路。
结果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他这次回来,对河那些人见到他就没敢再向以前一样出言讽刺了。
他们甚至有些畏惧——这些人的眼界就那么丁点大,对于脱离了他们这个阶层,走到了他们根本无法触及的地方的柳泽,他们连对视都带着畏缩。
“行了,来帮忙。”柳泽把自己抱着的被褥往凳子上一放,回头去屋里拿了个跟长竹竿,擦干净之后往院子里的支架上一放,喊叶鸿书把被褥搬来,帮着晾了上去。
完事柳泽回了一趟小废物,看了一眼远处的山峰,把放在小废物里的航拍机给取了出来。
出来的时候叶鸿书站在庭院里发呆。
他听过不少悲惨的故事,多半都是以前他爸妈用来教育他不可以无度挥霍之类给他塑造正确价值观的。
但是听说跟真正接触差别还是很大。
他一直觉得,柳泽这样的性格,家里大约是那种清贫却十分温暖的环境。
可实际上跟他想象的天差地别。
不亲眼见到大约是不会相信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事的,叶鸿书发了好一会儿愣,直到柳泽拿着航拍器从屋里走出来,才回过神,回头看向柳泽。
柳泽晃了晃手里的航拍器:“你来得不是时候,这会儿莲蓬都已经坏了,也没有荷花看,去山里转转么?顺便还能挖挖野菜。”
叶鸿书看着柳泽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样子,点了点头,说好。
柳泽去爷爷家里拿了锄头镰刀和背篓,顺便跟老人家讲了一声他要去山里。
老人家点了点头,招呼了一声:“挖点凉茶草回来哦!”
柳泽应了一声,背着背篓出了门。
凉茶草学名叫什么柳泽也不清楚,小时候就是爷爷指着那种草告诉他这草洗干净煮了就是凉茶,清热解火,夏天和秋天喝最合适。
叶鸿书拿着航拍器,跟在柳泽旁边,满腔话想说,最终却只是问道:“师兄如果要在这里做度假村的话,这些村民怎么办?”
柳泽一愣:“什么怎么办?”
“他们的去留,你准备怎么解决?”叶鸿书问。
“嗯?”柳泽偏头打量了一下叶鸿书,问他,“你想投资啊?”
“没有。”叶鸿书摇头。
柳泽想了想,反问叶鸿书:“如果你投资的话,这些村民你怎么处理?”
叶鸿书想了想,回答道:“不太光明。”
柳泽有些好奇:“你说。”
“是人就总有牵挂的,钱和威胁到位了,就什么都通了。”
叶鸿书说这话的时候,眉头皱着,似乎并不赞同,但又强压了下来,对上柳泽惊讶的目光,赶紧补充道:“对付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法。”
“嗯……我能理解。”
柳泽当然能理解,资本家嘛,这种手段太正常了。
柳泽看着叶鸿书,说道:“可你看起来不太喜欢。”
叶鸿书的确不太喜欢,他皱着眉,点了点头。
“放心吧。”柳泽踏上了山路,“我想过这个问题的,所以毕设后来修改了很多。”
柳泽当然是考虑过这个问题的,对于投资开发这一方面并不太熟悉的他一开始觉得公事公办比较稳妥。
这事儿要真能成,他刚好能走个后门给对他好的这些人留下点好处。
但后来工程接触得多了,这种情况实际要操作起来会发生什么,他大概也能猜到一些,无非是钉子户和贪得无厌讨钱的问题。
柳泽发觉了这个,所以他后来对设计图的修改越来越往偏僻的地方走了。
“我没打算给他们送钱,明天我带你去看看主体的地方。”柳泽说这话的时候语调相当的轻松愉快。
村里附近山水那么多,能做文章的地方多了去了——他一开始做的毕设可是有足足六千多亩的占地面积,而这附近三个村加起来,也就占了一半不到,后边还有好几座环境风景极佳的山可以做。
从村东头出去,翻过两座山,后面就是一块平缓而宽阔的山坳盆地,没人住,地皮还在政府手上,有山景有瀑布有竹林,还有河流蜿蜒流淌。
完全不需要搞村庄拆迁,直接做开发也是轻轻松松的事,风景秀丽,成本还能节省一大截。
不过毛病还是很明确的摆在那里。
这里缺少了吸引人的噱头,虽然这个东西是可以开发商后期宣传来的,但你也得有东西吸引开发商才行。
柳泽没有这个,也没有人脉,更没有资源。
他只有一叠无处安放的设计图和一颗无处安放的心。
不过能有人跟他分享一下,知道这么个地方,似乎也比他这个渺茫的野心静悄悄的升起了,又静悄悄的消失要好。
柳泽对于这种分享的感觉有些陌生,但无疑是对此感到欣喜的。
叶鸿书看着柳泽始终乐观的样子,决定先把刚刚泛起的沉重放到一边。
他跟着柳泽翻上了山,一眼就看到了一颗野生的梨树。
上面结了果子,柳泽走过去瞅了瞅,叶鸿书也跟着瞅了瞅。
“梨子?”叶鸿书问道。
柳泽一眼就看出了这树上的梨子吃起来肯定没什么味道也没什么水分皮还很厚,他看了看叶鸿书,点了点头:“对,野生的,要不要试试?旁边就有溪涧,可以洗。”
叶鸿书略一思索,点了点头。
柳泽拿镰刀勾了一束树枝下来,垫着脚拽了颗梨子,塞给了叶鸿书,转头去看另一边的桃树。
叶鸿书兴致勃勃的去洗了梨,一口啃下去,寡淡无味,皮还很厚,像在嚼纸。
柳泽回头看他,发现叶鸿书皱着眉看着手里的梨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要不要再试试这个桃?”他问。
叶鸿书把手里梨一扔:“你早就知道不好吃。”
“是啊。”柳泽笑眯眯的,“野生的一点都不好吃,没想到吧。”
叶鸿书还真没想到。
“那些打着野生标签的水果,大部分都是骗你们城里人的。”柳泽见骗不着人了,收回落在桃树上的视线,低头在林间找野菜,“真要种果树可讲究着呢,野生的树长出来普遍都不好吃,除非是那种恰巧长在特别合适的气候和土地上的。”
不过也有特例,只不过这种特例实在不多。
叶鸿书把放在旁边的航拍机拿起来,看着柳泽挖了几把草,连根拔起来,抖抖土放进背篓里,又在在他看来基本都长一样的翠绿草地上扒拉出了几颗草,放进了背篓里。
柳泽心情很好,甚至还哼着歌,一点都看不出有什么低沉的模样。
叶鸿书仔细想了想,发觉他还真没有看到过柳泽难过的样子——最多就是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发呆出神,负面情绪少到几乎没有。
他忍不住问柳泽:“师兄遇到什么事会感到生气难过?”
“难过的话,爷爷去世吧。”柳泽答道。
叶鸿书追问:“除此之外呢?”
柳泽被他问住了,他认真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反问道:“世上哪有那么多值得生气难过的事?”
叶鸿书闻言眉头一皱。
他觉得会让他觉得生气难过的事多了去了。
工程出问题会让他感到生气,作品被乱七八糟的人评头论足会让他感到生气,被人冒犯了会让他感到生气,柳泽的遭遇也会让他感到生气。
而柳泽,对于这些事情好像都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气愤的地方。
叶鸿书觉得这不对,哪有人不生气的。
但是他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
他被这无处下手的感觉弄得有点烦躁,忍不住撵了撵脚底下的草,伸手把柳泽的背篓取了下来,把他挖的野菜都倒在地上,对上柳泽茫然却没有一点怒气的视线,说:“你现在就该生气。”
柳泽愣了好半晌:“……哦。”
叶鸿书跟他对视了一阵,灰溜溜的把野菜捡回篓子里,然后背在自己背上,把航拍器塞进柳泽怀里,不怎么熟练的拿着小锄头,粗声粗气道:“挖哪些?”
柳泽被叶鸿书的行为唬得一愣一愣的,指导了一番叶鸿书怎么辨认凉茶草和几种野菜,然后在对方第三次挖错草的时候,把他背上的背篓和小锄头拿了回来。
叶鸿书还是不太爽利。
柳泽尝试着揣摩了一下他的心态,试探着解释道:“可能是因为……如果我怒点那么低的话,早就被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