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然是不能往外说。”四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五郎……五郎在认真吃饼,他甚都没听到。
兄弟姐妹几个围着灶台吃饼,罗用煎一张他们吃一张,直吃到腹中饱胀还不舍得停下来,一边吃着好吃的玉米饼,一边心中有觉十分窃喜好玩。
她们阿兄可是偷偷藏了三斗玉米粒呢!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只有他们家兄弟姐妹几人知晓。
小孩子家家的,就是想象力丰富,你只要稍稍给他们营造一点氛围,他们自己就能玩得兴致盎然。
其实真正说起来,这三斗玉米的事情,就算是传出去也是无妨的,毕竟是罗家人自己的玉米,决定要留一些下来自己吃也是他们自家的事。
今日上午罗用磨玉米面的时候,当着那几个村人的面,姑且也就退了一步,后来被他给瞅着个机会,该藏他就藏了,既然藏了,便也不怕别人说什么,若是果真有那般不开眼的,那罗用到时候便也只好叫他们尝一尝棺材板儿的滋味。
总之,今年罗家就只有这三斗玉米可吃,五个肚子五张嘴呢,其实也不够什么的。至于卖钱,那还是算了。
罗用现在觉得欠些外债也挺合适的,主要特别安全,欠那一屁股债在外头,哪个缺德冒烟的要想弄死他,那些债主首先就不能答应。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罗某人现在也是有点明白这句话的真谛了。
第175章 胜败乃兵家常事
罗用这一回在借玉米种子出去的时候,自然也没有忘了他的那些弟子,虽然现在他的不少弟子都在外面办水泥作坊不在村子里,但他们的家里人可都住在这边呢。
罗用这二十几个弟子迁到西坡村来居住以后,在羊舍那边,便多出来二十多户人家,俨然已经是一个小村庄的规模了。
又因他们这里做着买卖,每日都有一些商贾小贩来这边买货,又有不少挑水泥的脚夫从他们店铺前面的水泥路上往来不绝,所以就算是身处在乡下地方,也半点都不觉冷清寂寞。
“店家,给我打五升酱油。”这一日下午,外头艳阳高照,在羊圈略靠西坡村这边的一间小铺中,迎来了今日的又一个客人。
“哎,来啦。”看店的是一个身姿略显丰腴的老板娘,她原本正盘腿坐在炕头上,用一根签字戳着一块羊毛毡坐垫,这会儿听到声音,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从土炕上下来,笑盈盈招呼那年轻小贩:“怎样,前两日那五升可是全卖完了,我家这酱油做得不错吧?”
“这才到哪儿呢,听闻你们现在卖的都还是罗三郎从前做出来的酱油,你家做酱的手艺究竟好不好,怕是还要再过一段时日才能知晓。”那小贩摘下斗笠给自己扇着风。
“也不是拿过来就能卖,我们自己也得侍弄呢。”老板娘笑道。那每日搅酱晒酱的,罗家人那是做熟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他们刚刚接手这活计的时候,心里老没底了,那大缸大缸的酱油,若是弄得不好,一坏可就要坏一整缸。
一升酱油两文钱,这小贩买了五升,老板娘便多给了他半升做添头,这也是罗用他们从前留下来的惯例。
那小贩付了钱,又挑起担子到下一家去买腐乳,在罗家羊舍这一片,每家店铺基本上都只卖一样物什,他们每回过来买货,往往都要跑好几家店,麻烦是麻烦了一点,倒也清爽。
待客人走后,那妇人又坐回到土炕上,继续戳她的羊毛毡坐垫。
这妇人便是杨四郎的妻子刘氏,当初改进戳羊毛毡工具的人就是她,现如今他们一家人也搬到了西坡村,杨四郎做羊毛毡的手艺好,每日都在自家后院做羊毛毡,他妻子就负责戳羊毛毡兼看店,每日挣些卖酱油的钱便已足够生活,两口子做羊毛毡的工钱,大抵都是要存起来的。
“方才又有人过来买酱油?”杨四郎这时候也从后院出来。
“可不,买了五升呢。”现在他们卖的酱油依旧还是罗用从前做好的,于是这卖酱油得来的钱,大多要给罗用送过去,五升酱油十文钱,罗用得九文他们得一文,每日里做个两三笔买卖,一家几口人的吃喝便也不成什么问题。
“我去村里取些羊绒。”杨四郎说道。
“你去吧,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去许家客舍把娃儿都领回来。”刘氏念叨着:“就叫他们去学一下算术,一个个的竟都不知道回来了,日日都要等人过去喊,今日待他们都回来了,我定要说上一说。”
杨四郎摆摆手,径自往铺子外边去了,他这婆姨岁数大了,这两年真是愈发爱念叨了。
“你等一下记得拔两棵芥菜回来,今晚我们吃馎饦。”刘氏又在后边喊了一句。
“我知。”杨四郎扬声应道。
走在他家门前那条水泥路上,两旁尽是同门师兄弟们开起来的店铺,好些人这时候都不在家,铺子都是家中的老人小孩媳妇在看着呢,他们自己要么下地去了,要么就是在前边那几个作坊干活,近来又有不少人到别的村子去烧水泥,估摸着一直要忙到入冬去了。
杨四郎擅长做羊毛毡坐垫,他自己也有心想要往这方面发展,于是便没有再出去做其他活计,家里也没有正经种什么田地,就是开了一片菜地,又种了些许豆子。
他现在每天就是在自家后院做做羊毛毡坐垫,清晨黄昏的时候再拾掇拾掇菜地,家里那几个小孩也能给家里帮些忙,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家那些酱缸子搅过一遍,店铺多是他妻子在看,顺带还戳带羊毛毡坐垫,如此,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倒也安定怡然。
当然,如果他婆姨不要整天支使他做家务那就更好了。
像方才这般,让他去喊娃儿回家,顺便再拔一两棵芥菜回去,这也不算什么,杨四郎主要就是比较不喜欢洗菜洗碗那些活计……
“杨四啊,去师父那儿呢?”旁边铺子里有人与他打招呼。
“正是。”杨四郎笑着回应。
他们这些同门师兄弟之间,最近因为很多人家里都开了相同的铺子,倒是也存在一些竞争,不过关系大抵总还不错,并没有因为这买卖上的事情伤了和气。
毕竟就算做不了买卖还能做其他呢,跟着他们师父,出路总是不愁的。
杨四郎沿着这一条水泥路慢悠悠往罗家院子走,他这一整天一整天地窝在自家后院做羊毛毡坐垫,偶尔确实也应该出来走走。
在罗家院子那边,有一间专门用来放各种颜色的羊毛的屋子,那里面的羊毛颜色齐分量足,杨四郎隔几日便要过去一趟,就算自己手头上一时并不缺什么颜色的羊毛,他也乐意到那里去看一看。
他们这些擅长做羊毛毡坐垫的弟子们,其实个个心里都是很想要一间那样的屋子的,只可惜那并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以积攒出来,没有足够的资金,更是连想都不用想。
近来外头也有一些人说罗三郎欠债了如何如何,却也不看看他手头上的那些积攒,光是那满山坡的杜种树苗,都不知道要值了多少钱去。
县里头那些个先前借钱给罗用的,这长时间了也没一个人吱声,杨四郎他们这些弟子们寻思着,那些人八成还是在打杜仲胶的主意,也不知道他们师父心里头是个什么章程。
“哗哗哗……”杨四郎还未踏入罗家院子,便先听到一阵哗哗的流水声。
“师父。”他喊了一声。
“哦,来拿羊毛呢吧,你自己去吧。”罗用这时候正站在他家院子里那个洗衣池前面,对着哗哗出水的羊皮水管,冲洗着一大脸盆白菜叶子,这玩意儿在这个年代叫做菘菜,瞅着也有几分不一样,吃起来倒是差不多。
“怎的这时候就开始洗菜?”杨四郎问他。
“早些把菜洗出来,一会儿就该做晚饭了。”罗三郎说道。
“……”杨四郎心道自己是不情不愿被家里的婆姨支使着做这些活计,他师父却是自觉自愿做这些活计,果然这就是师父与弟子的差距嘛?
“今晚吃什么?”杨四郎又问。
“馎饦。”罗用头也不抬地说道。
“……”杨四郎心说好巧,我家今晚也吃馎饦。她婆姨为了图省事,已经连续煮了好几日的馎饦作晚饭。
罗用最近也挺不容易,自打四娘五郎他们开始搞起了雕版印刷,整日都在那边铺子里忙活,原本说好的家务分工也没能继续实行,做饭洗碗洗衣服扫院子喂牲口,这些活计现在全都一股脑儿落到了罗用一个人身上,还好六郎七娘那两个没有掉链子,好歹帮他把鸡给喂了。
“阿兄,晚饭不吃馎饦。”七娘那小丫头这时候就颠颠跑过来,发表了一个反对意见。
“哦,那你想吃甚?”罗用问她。
“玉米饼!”那丫头想也不想就说了。
“玉米饼啊……”罗用低头看了看她,然后就问了一句:“你这衣裳怎的脏了,可是摔着了?”
“唔,摔着了。”小丫头一脸认真地点着头,她方才想把一只下完蛋以后就在院子里转悠不肯出去的老母鸡赶到院子外头,然后脚一滑就给摔了一跤,也不怎么疼,她便自己爬起来了。
“那你下回当心些,莫要再摔着了。”罗用蹲身下去帮她拍了拍裤子,这会儿天气还热着,六郎七娘两个都是一身简单的交领短褐,当天换当天洗,七娘现如今年岁也还小,穿个小裤子就成了,穿裤子穿裙子都没差。
“哦。”七娘小丫头受到了阿兄的关爱,心里美美哒,脸上也笑开了花。
“行了,玩去吧。”罗用给她拍掉了膝盖上的灰尘,依旧打发她自己玩去。
“咯咯咯……”小丫头片子咯咯笑着就跑了出去。
——至于今晚的饭食,那自然还得是馎饦。
杨四郎在一旁看着,心中就十分佩服他的师父,瞧瞧这哄孩子的手段,叫他这个好几个娃儿的爹都自愧不如,就那么话题一拐一个忽悠,七娘那丫头就……
“阿兄,我今晚要吃玉米饼,不吃馎饦。”那小丫头咯咯咯跑出去没几步,突然又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来了。
杨四郎:“……”
罗用:得,没忽悠成功,这也没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
第176章 石子
罗用觉得自家这些小孩长得特别快,想当初他刚醒过来的时候,六郎七娘这两个,还都是连话都说不清的小肉团子,这会儿自己竟然已经忽悠不住她了。
罗用倒是想得开,忽悠不住也挺好,将来出去外边不会吃亏。
“好,那咱今晚就吃玉米饼。”罗奶爸爽快答应,之后果然就进屋拿玉米面去了。
杨四郎:“……”
于是这一天晚上,罗家果然就吃的玉米饼,早先洗出来的那些菘菜,则被罗用加了几个虾米,炖了一大锅虾米白菜汤。
这虾米镇上的盐铺就有卖,从海边过来的东西,价钱自然不便宜,而且这时候大约也没有人工养虾,都是野生的东西,这个时代工具落后,想来捕捞的过程也是十分不易。
最后煮出来那几块虾肉,罗用原本也是想让给六郎七娘那两个吃的,但是后来想想,实在不想让他们养成吃独食的习惯,乃至于把这样的独宠当做理所当然,于是他们兄妹几个,便一人一小块把那些虾肉分着吃了,最后还多出来一块,就给了郑氏母女。
郑氏先前那闺女现在已经不在这边了,倒是换了一个年岁稍大一点的闺女过来,干活也是很不错的,比她妹妹还强些,就是年岁与罗用太相近,所以罗用现在也会稍微注意着些,平日里的饭食,都让郑氏自己过来拿,而不是她那闺女。
所以就算这段时间罗用自己事情不少,也没有想过要让那一对母女帮忙,他们这个家里毕竟是连个长辈都没有的,很容易被人传出是非。
罗用明显有些疏离的态度,也让郑氏与她闺女心中都很不安,心想她们这一回换人的行为是不是不太合适,是不是让主人家心中不喜了。
直到罗用有一回问郑氏要不要让她女儿也去学一点算术,若是想学,每日下午大批抽些时间往许家客舍那边去便是。母子俩这才安了心,知晓罗用并非是对她二人有什么不喜,约莫还是在避嫌。
这日子一天天过着,罗用这户煮一天天当着,眼瞅着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秋收的季节马上就要到了。
听一些从南方过来的商贾说,对战吐谷浑的军队已经班师回朝了,吐谷浑原可汗伏允身死,其子慕容顺归降大唐,吐谷浑之战,自此落下帷幕。
待到罗家那些梨树上的梨子开始成熟的时候,罗用便拣了一些最甜的被鸟儿啄过的梨子,削去伤口和梨皮,切成小块用石磨磨了,再滤去肉渣,加入少量清水,用陶瓮盛了,放在灶上烧煮,一边煮着,一边又切了几个梨子,将大块的梨肉放到陶瓮之中同煮。
煮过的梨汁并梨肉,待装到罐头瓶子里面之后,又上锅去蒸,蒸到差不多了,再趁热将瓶盖紧紧盖上,自此,今年的头一批梨肉罐头,便做成了。
这些罐头罗用一罐都没有卖,而是在王当他们回到西坡村的时候,付了一些路资,让他们帮忙捎去凉州城。
那凉州城乃是边陲之地,降水少,植被生长并不茂盛,果树什么的,想来应也是很少的,今年家里的梨子长得特别好,罗用想让远在他乡的二娘她们也尝一尝。
不知是肥料下得足还是如何,罗家前两年种下去的那些梨树,结出来的果子竟是一年更比一年甜,
今年这果子这么好吃,家里头这些小孩都很高兴,六郎七娘那两个有事没事总在那几棵梨树下边转悠,带得家里头那两条大狗一头毛驴都总往那边跑,每每拣着一个从树上掉下来的梨子,都跟捡到什么天大的宝贝一般,罗用隔老远都能听到麦青豆粒儿的汪汪声,还有五对昂恩昂恩的叫唤声。
农历九月底,远在凉州城的罗二娘终于收到了罗用让人捎过去的那几个瓷罐。
看那罐子的外壳,实在也想不出罗用会给她们寄什么,待到打开了罐头盖子,闻着了梨香味儿,二娘便知道,这应该就是他们自家梨树上结出来的果子了。
这一日下工后,二娘喊了田崇虎和田香儿过来,还有前两个月刚来的殷家姐妹,与彭二一起,将今日打开的那一罐梨子罐头,分着吃了大半。
想当初,三郎头一回从县城里买梨子回来的时候,二娘还嫌他胡乱花钱。
那一回的梨子着实买得不容易,恁冷的天,申翁他们费尽力气将自家最好的梨子从平夷县运到他们离石县来卖,路上又不知坏去了多少,最后到了罗用手里头,约莫也就是十文钱七八个梨子的价钱。
那一回二娘虽是口上嫌贵,但心里还是十分欢喜的,长到那么大,还是头一回吃到那般清甜多汁的果子,那些梨子的滋味儿,从此便也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记忆之中。
后来自家种上了梨子,家里头那些个兄弟姐妹,就没有不高兴的,春来看梨花盛开,夏日里看那小小的梨子挂枝头,秋天到了便日日都在树下等着梨子吃。
二娘实在没想到,现如今离家这般远,竟然还能吃到家里头的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