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虽还有人觉得不妥,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最多就是在心里叹一声这新来的县令着实迂腐,这般好性儿,将来还不得被人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之后的日子,罗用等人每日里依旧忙进忙出,而那高壮青年也在城里寻了个破院子住了下来,每日里不是去豆腐坊那边吃饼,就是窝在墙根下晒太阳。
不少县中百姓都对这外乡青年很是不喜,但考虑到罗用的态度,再加上他那体型瞅着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一时便也没人动他。
人们每天都看到这个高壮青年夹在一群老人孩子之间,在豆腐坊那边啃着不要钱的杂面饼子,日复一日。
而那年纪轻轻又素有棺材板儿之名的罗县令,他的耐心仿佛也像是没有止境一般。
这一日,罗用在指点一家客舍经营之道的时候,那店家便问他,因何要容忍这么一个好吃懒做的外乡人在豆腐坊那边蹭吃蹭喝。
“不过是个情志受挫的青年罢了,我若是连他都容不得,又如何能够容下这一县之人?”罗用如此说道。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作为这一地的父母官,罗用现在眼里看到的,更多的是当地百姓的苦难与艰辛,考虑最多的,就是如何才能改善当地人的生活,而不是整日挑人毛病斤斤计较。
若是果真计较起来,这一个县的人口里头,至少得有一小半都是可以直接拿去扔了的,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些与先前的县丞等人粘连不清的商贾富户。
第269章 短期目标
说起来,隋炀帝着实是一位非常大手笔的皇帝。
当年,他不仅在张掖大办宴席,还鼓励西域的商人到中原地区去做买卖,在洛阳举行万国盛会,据说在当年,凡是去往洛阳交易的胡商,在洛阳吃住都不用花钱。
这种做法很是给人留下了一番人傻钱多的印象,但是在当时,这个政策对于西域那些胡商来说确实很有吸引力。
在当时那个年代,东西方贸易几乎都被突厥人垄断,胡商们也都已经习惯了跟突厥人做生意,如此日积月累,突厥的财力越发雄厚,对中原的威胁也就越大,隋炀帝这一招,基本上就是釜底抽薪了。
等到了唐初这时候,胡商就不再有隋时那般待遇。
贞观四年,西域那边又有人说要入贡,其实就有点要以入贡的名义来中原做买卖顺便蹭吃蹭喝的嫌疑,过去不少小国都做过这种事,不仅享受了一把国宾待遇,送过来的礼物还没几样,回去的时候拿的回礼却颇为丰厚。
针对这个事情,当时魏征就上谏说:如果只是商贾往来,让他们跟边境百姓做买卖,那就没什么问题,如果要以宾客的身份招待他们,那就“非中国之利”。
事实上也没有那么做的必要,贸易格局既然已经打开了,凭什么还要让这些人白吃白住呢。
这玩意就好比后世各种APP的新客户优惠,对于新客户那是各种红包海量发放,老客户你就别想了。
所以说,这些胡商现在住不进驿站,享受不到食宿全免的待遇,西域这些商道上的小城,也就有机会发展发展餐饮住宿业。
胡商的钱并不好挣。听闻在中原地区一些大码头上,那些给人搬货的苦力,看到那些世族大家和中原商贾的货船往往都是一拥而上,因为这些人大多出手阔绰,若是换了胡商的货船,大家的热情就没有那么高涨了,因为胡商大多比较小气。
但那是在中原,搁常乐县这里,地方经济很大一部分就是要依靠这些小气吧啦的胡商们带动起来的。
常乐县既没有丰富的资源也没有什么特色产业,又竞争不过周围那几座城池,无法让胡商们在城中多做停留,所以这个县就很穷。
为了发展地方经济,罗用最近苦思冥想,大概给这座小城制定了短期、中期、长期三个目标。
短期目标就是通过豆腐菜的宣传,以及提高餐馆的伙食水平,客舍的住宿环境,在相同或者相近的价格条件下,尽可能提供比周边城镇更加优质的服务,从而留住一部分不着急赶路的胡商,通过他们这些人的消费,给这座小城带来一些收入。
胡商们往来于西域与大唐之间,需要穿越一大片沙漠,沙漠里夏日酷热,冬日极寒,早春多风沙,一般胡商们选择穿越沙漠的季节都在春末夏初,或者是秋天。
农历二三月份,并没有多少从西域那边过来的商队,倒是有一些从凉州方向过来的胡商,他们在敦煌一带落脚,等待着再一次穿越沙漠的时机,合适的季节合适的天气。
这些往来于大唐与西域之间的胡商们,与其说他们是商人,不如说是淘金者冒险家。
他们不像中原地区一些商贾大家那样有着丰厚的资产和庞大的关系网,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千里迢迢来到大唐,就是为了赚大钱。
也有一些胡商自从来到了大唐,或者是走了几趟,赚够了本金之后,就会选择在大唐定居下来。
无论是在河西走廊还是在长安洛阳等地,都有很多这样的商人,他们或是倒卖货物,或是经营酒肆客舍,做什么的都有,只是大都依旧行商,听闻还有放高利贷的。
敦煌那边也有一些定居的胡商,常乐县这边并没有。
“前面就是常乐县了。”这日下午,有一个商队从晋昌那边过来。
“快些走,我听说他们那里来了个新县令,教城里那些酒肆客舍学会了豆腐菜。”一个裹着白色头巾的胡商大声说道。
“不过就是豆腐,你在凉州城还没有吃够吗?”
“常乐县太冷清了,一点都不热闹。”
“我们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日一早便去敦煌。”
“到了敦煌好好休息。”
“都快些走!前面就是常乐县了,我们今晚就在这里投宿。”
这一群风尘仆仆的胡人叽里咕噜地大声说话,即便有旁人听到了,也是听不懂的。
当年汉武帝令人在河西走廊屯田戍边,很多汉兵在这里生活定居,所以这里的语言主要也是以汉话为主。
这些胡人对常乐县这个地方的印象并不好,从前他们每次经过这里的时候,吃的住的都不太好,城市小,人也特别少,不够热闹,没什么娱乐不说,连个像样的澡堂子都没有。
这一行人叽里咕噜,边走边说,说的尽是常乐县的不好。
待到快进城门的时候,抬眼一看,果然还是从前那个破败城墙。
进了城门以后,看看城中街道,倒是与过去有那几分不同,街面上干净了不少,街面上的行人虽然不多,但是往来匆忙,并不是过去那一番暮气沉沉的景象。
“客人可是要吃饭,去我家吧,我阿耶与那罗县令学了豆腐菜,可好吃了,今日家里还炖了羊肉,还有新发的豆芽……”
城门边上有个十来岁的半大少年,见这一行人进了城,连忙上去给自家食铺拉生意。
那些胡人听他说豆腐菜便有几分意动,又听他说炖羊肉,便觉有些腻味,而后又听闻有新发的豆芽,带头的几个人一对眼色,便决定去了。
他们这一行人在路上,不是吃肉干就是啃饼子,虽然也曾在不少城镇和驿站旁边的逆旅投宿,但是冬日里菜蔬难得,这时候早就想吃点爽口的换换口味了。
待到了那小孩家里开的食铺,他的耶娘兄长连忙出来招呼,二三十个胡商,转眼就把他家食铺塞得满满当当。
看得旁边几家客舍很是眼馋,暗自后悔今日没有让家里人到城门口去蹲守,眼下这个季节往来商队并不多,谁又能想到今日能来这么多人呢。
这些胡商点菜的点菜,安置牲口的安置牲口,他们并不放心把牲口和货物全部交给店家看管。
这些胡商刚刚点了一两个菜,便有一个小孩飞快地从这家食铺蹿出去,甩开脚丫子一路跑到街道中段一家没挂商号的铺子,进门就喊:
“我家来了二十九个客人,他们刚刚点了拌三丝,还有家常豆腐。”
“知晓了。”看铺子的是一个年纪略大的差役。
这人外表看起来虽然已有老态,行动却颇利索,不消片刻便从一旁的货架上拿下了豆芽韭菜豆腐干,还有不少豆腐,这些东西装在一个箩筐中,也是颇沉。
“你可拿得动?”那差役问他。
“嗯。”小孩撩起箩筐上面的麻绳往脖子后面一挂,抱着就往门外走:“我阿耶晚些再与你送钱过来。”
“知了。”
另一边,食铺那边,那些胡商之后又点了几个菜,店家的长子这时候也从铺子里出来,路上遇到幼弟,便接过他怀里的箩筐,又把客人点的其他几道菜与他说了,让他再折回传话,家里的大人过会儿再去取。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客人,食铺里头也很是忙碌,洗菜的洗菜,熬粥的熬粥,待那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玉米面粥熬出来,这边的拌三丝也做好了。
热粥配凉菜,甚是开胃,看那些胡商们呼噜噜地喝着粥,又用筷子叉了凉菜放到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面上的表情也都十分满意。
胡商们一边吃着,一边又不断有新菜端上来,口味颇佳,最难得的是每一道菜的食材都十分新鲜,要做到这一点可不容易。
尤其是像常乐县这样的地方,这些食铺一天到晚也不一定能有一两单生意,要备那么多食材,又要保证新鲜,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罗用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会让官府出面帮这些食铺备货,他不仅让人在当地收购食材,甚至还请那些出去卖豆腐的脚夫从晋昌敦煌等地买了一些当地没有的东西回来。
这些东西在原价的基础上加价两成,卖与城中酒肆食铺,使得那些商铺可以免去备货成本,虽然价格上稍贵一些,但官府经营的供应点不仅食材新鲜,而且种类十分齐全,而加价的那两成,作为这个供货点的运营成本很可能都是不够的,大家都是做生意的,对于这一点心里多少也都有数。
“阿翁,吃饭了。”傍晚时分,一个六七岁大小的男孩抱着一个粗陶大碗从县衙那边过来。
自打他阿翁被安排到这边卖菜以来,每天帮阿翁打饭,便成了他的活计,这小孩显然很喜欢这个活计,每天一到饭点就捧着粗陶大碗准时到县衙去报到,县衙那些人也都识得他。
“你先吃,我再看看这些菜。”这名差役年纪大了,也不像那些年轻人似的能吃那么多,刚好家里这个长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于是便每天把饭菜分他一些。
“阿翁,明日吃些甚?”这里什么菜卖得不好,他们明日就吃什么菜,所以只要问问自家阿翁,他便知道明日县衙那边吃些什么了。
“这些胡瓜不能再放了,明日兴许要吃炒胡瓜。”
那差役清点过了货架上的东西,缓缓走到窗边的胡床上坐下,看了看矮桌上放着的饭食,一大碗焖羊肉,两个不大不小的饼子。
常乐县这里地处边陲,天气也比较干旱,可以耕作的土地并不多,所以粮价颇高,这两年养羊的人倒是很多,主要就是为了羊绒和羊脂皂,然后他们当地的羊肉价钱就变得很便宜了。
不过便宜归便宜,那首先也得百姓身上有钱才行,手里头若是连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那羊肉价钱再贱,他们照样还是吃不起。
“阿翁,你吃饼,这饼是用白面烙的,还加了麦芽糖哩。”
“这饼你吃吧,阿翁就爱吃肉。”
“阿翁,你吃一口。”
“那就吃一口。”
“如何?好吃不?”
“还行。”
“这饼可好吃了!”
“嘿嘿……”
县衙食堂那边,时不常也会做些这样的精致吃食,差役们大多都是要拿回家里,家里头那些娃娃们可都稀罕得很。
祖孙二人对坐在窗边的胡床上,就着昏暗的光线,两人分吃了一份饭菜。
小孩子吃饱了,在胡床上翻来翻去玩了两下,困意上来,便胡乱趴在那里睡了。
那差役给自家孙儿盖上被子,撤了矮桌,又出去关了院门,站在这边院子里头,都能听到那边一群妇人大声说话的声音,方才那些胡商可是点了不少菜,那家食铺今日必定挣了不少。
若是吃得好了,那些人说不定还能在这里多住一些时日,毕竟眼下这时节,也进不得沙漠。若是果真如此,那食铺的店家怕是要高兴坏了。
这也多亏了新来的罗县令,若不是他教的那些新菜式,又弄了这么个铺子供应食材,叫那些胡商吃得满意了,他们今日也点不了这许多菜,更别提在这里久留了。
想当初这个县令刚来的时候,县中不少人也是不看好的,这般年纪轻轻斯斯文文的一个读书人,他果真像外面传闻的那样了不起?
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这地方要甚没甚,纵那罗三郎再如何聪慧过人,怕也拿常乐县这个地方没奈何。
然而就是这个年纪轻轻的罗县令,他既能把县丞等人斗跑,又能指点城中商户经营之道,连那些贩夫走卒他都肯教,城中无论大小事务,他都不厌其烦,一件一件将它们落到实处。
原本还道是世人以讹传讹,哪曾想真人竟比传说中的还要好。
窗外夜色渐深,这一天晚上,这个老差役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他梦到常乐县的城门口外头,流过一条清凌凌的小河,清澈的河水闪着粼粼波光,整个常乐县都充满了甘甜清新的水汽,他与他的家人邻里俱都十分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