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这乔师望也只是一个戍边将领,前两年那高昌之战以后,朝廷在陇西一带置安西都护府,一时未有官员上任,于是他便暂代了这安西都护一职,毕竟是资历尚欠,战功不足,陇西这一把手的位置,他还坐不上去,没办法,级别不够。
因那突厥人要打伊州的传闻,这一年秋天的常乐县也是有些风声鹤唳。
又有传言,说那郭孝恪之所以会来陇西,便是冲着那些突厥人来的,这回即便那些突厥人不打过来,唐军也会主动打过去。
人心不安,市场亦随之动荡,粮价居高不下,好在现在的常乐县地区,只要不算太破落的人家,一般都能有些积攒,家中大多都有屯粮。
从前他们当地百姓若有什么花销,大抵便都要拿了粮食布料出去换,现如今就算是再不济的人家,也能磨针挣些钱帛,在这种情况下,谁又会傻到把家里的粮食卖光,毕竟在他们陇西一带,战事本就常有。
然而就算是在这么紧张的局势下,在白叠花收获的季节,依然有不少凉州等地的商贾来前来乐县买货,甚至还有不少从中原过来的人。
这些人有来买布的,也有来买种子的,还有不少人是专门冲那轧棉机过来的,这些人在常乐县中闹闹哄哄的,直到入冬以后,还有很多人没有离开。
不久之后,通往伊州的那条木轨道也通了,又有不少伊吾商贾往来于常乐晋昌一带,于是这年冬天的常乐县,便有一日更比一日热闹的趋势。
寒冬腊月,外面西北风呼呼地刮着,街道上各家店铺里头,生意却颇红火,有那等着罗二娘的羊绒作坊那边出布的商贾,在这县城里头一住便是数月,很是叫县中这些食铺客舍赚了些钱。
这一日,一行商贾从那晋昌过来,因为带了不少货物,吝惜铜钱,不舍得雇那木轨马车来坐,于是便沿着铺了水泥路面的驿道行走。
冬日里风沙大,天气严寒,行路艰难,他们清晨时分从那晋昌城出发,行到傍晚的时候,依旧未能抵达常乐县,倒也离得不远,只是人畜俱乏,再加上天色渐暗,于是便不再赶路,就在驿道旁边的一个小村投宿,又与村人买了些饭食热菜来吃。
主人家待客颇热情,价钱亦是公道,言是冬里白日短,从晋昌城那边过来的商贾,往往走到他们这个村子天色便暗了,于是常有在他们村里投宿的。
待那饭食端上来,这些在大戈壁上吹了整整一日冷风的汉子们也都没有客气,呼呼便吃了起来,主人家也在厅堂一隅另摆一桌,一家老小围在桌边吃饭。
商队这一群人看起来风尘仆仆的,着装也与这片地区的民众没有什么差异,行事亦是带了几分胡气。
实际上他们却是从中原过来的,之所以换上当地人的服装,学着当地人的口音和做派,就是不想被人瞧出是外乡人,被恶人欺压了去。
这些个中原人这时候看看主人家的饭食,比他们这一桌略差些,他们这些付了钱的客人吃的是新粮,那一边吃的好像是旧粮。
一笸箩杂面饼子,一大盆炖羊肉,便是这家人的晚饭了,吃得倒也不赖,那炖羊肉里头还放了豆芽,还能看到几片绿色的葱叶子。
奇就奇在这家人不仅男女同桌而食,他们家那两个小女娃半点都不比家里的男娃吃得差吃得少。
方才还见那妇人给两个女娃一人撕了半块新面饼子,这可是连家里的男主人都不曾有的待遇。
在眼下这个年代,家里头但凡有点什么好吃食,便都要拿去孝顺老人,实际上一般老人也是不舍得吃的,大多都会留给家里的壮劳力,壮劳力就是家里的顶梁柱,这顶梁柱若是倒了,天就塌了。
壮劳力下来便是家里的男娃,男娃长大成丁以后能分田分地,娶妻生子壮大家族,这个时候的百姓,谁人不想家里头人多地广人丁兴旺,这事指望不了女娃,只能靠男娃。
中原地区虽也重男轻女,但绝大多数百姓好歹还是能把女子当人看的,那关外的胡人就不一样。
听闻在那大草原上,女人就跟牛羊一样是作为财产存在的,父亲死了儿子继承,兄长死了弟弟继承,部族之间一打仗,那就是为了抢地盘,抢牛羊,抢女人,甚至连小孩都抢。
这陇西之地民风彪悍,胡汉杂居,他们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这边的女子地位大抵不如中原。
这也是可以预见的,在越是落后野蛮的地方,弱者的生存就越是艰难。
待行到了晋昌一带,情况便有些不同,时常能看到一些半大小娘子们在街头嬉戏玩闹,仿佛没有什么烦忧一般,看她们的衣着,却也不像生在十分富裕的人家。
心中虽有疑惑,他们这一行人却也没有多问,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只管埋头赶路,直到这一晚行到了常乐县外不远处的这个小村,见这一家人这般对待家中女娃儿,这才终于有人忍不住问了出来。
“怎的我见你们这一带的百姓,对待家中的女儿要比别地好出许多?”
“这有甚的稀奇。”那主人家笑道:“富人家的娃儿吃得好,穷人家的娃儿吃得糟,生在什么样的人家,那都得看她们自己有多少福气,女娃儿若是生在咱们常乐县这一片,甭管是富人家还是穷人家,大抵都是有福气的。”
“十二三岁的女娃儿,送去那羊绒作坊,每月少少也能挣个四五十文,同样岁数的男娃可挣不得那般多。”
“那罗二娘的羊绒作坊,今年秋里又收了好些小娘子,待我家这两个大些,将来也送过去。”
“在那里边吃得好穿得好,那日子可比这家里头舒坦多了。”
“先前也有不好好干活被遣回家去的,直哭得跟个泪人一般。”
“有做得好的,被升了小管事,他们家里人现在可风光了,都说过些时候便能当大管事,一月能有三百文钱往上……”
“……”
乡野村人,原本对外人也没有什么防备,再加上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便把事情给这几个外乡人都说了。
这一群中原来的商贾听闻了很是惊讶,他们早前在中原那边的时候,亦是听闻过不少关于罗三郎这个人的传言。
有些人说那离石罗三郎十分能耐,也有人说他出身低微,行事亦是带了十足的小家子气,即便已经出仕为官,却依旧满身铜臭俗不可耐,还说他现在又开始在陇西做买卖了,这哪里又是正经的为官之道?
先前他们听那些人所言,也觉得颇有几分道理,毕竟当官就要有当官的样子嘛。
现如今听这家人所言,莫说那罗用,光是那罗二娘,在当地这些小娘子眼中,便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了,虽是商贾,却十分受人敬重。
他们这一行人亦是商贾出身,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最是低贱,自古以来便是如此,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怎的在这常乐县,却并不似那般?
第352章 吉祥物
商业活动确实能在相当大程度上促进社会发展,但是在眼下这个时代,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农业才是根本,是一切,除了农业意外的其他行业若是过度发展,那必然是有害的。
在生产力极其低下,交通又极其不便的情况下,这样的认知也没有什么不对,毕竟百姓若是盲目逐利,纷纷弃农经商,那么一旦出现粮食危机,那后果绝对是不堪设想的。
要想改变这样的局面,首先就需要生产力水平的提升以及交通方面的不断发展便利。
然后当时的统治者还需要有博大的胸怀和过人的胆识,毕竟相对于一个商业高度发达的社会,原本这种以小农经济为主题的社会结构要容易管理得多。
唐初这时候的几个皇帝,无论是李世民还是李治,还是后来的女皇帝武则天,都是相当开明有胆识的,也能知人善任,民间各行业的发展亦是一派的欣欣向荣。
这时候的盐酒铁,都是官营与私营共同存在,就比如拿河东道那边的铁矿来说,有一些是官营的,也有一些是私营的。朝廷方面规定,私营的矿主在挖出矿石以后,需要向国家缴纳三成作为税收。
还有食盐,唐初这时候也不禁私盐,只要商道通畅没有受阻,全国各地的盐价皆不很高。若说酿酒,那就更加普遍,官营的酒坊虽然也能出些好酒,但是那些有名气的酒,基本上都是私人酒坊酿造。
虽然与二十一世纪相比,这依旧是一个落后贫瘠的年代,但若是与历史上的其他时期相比,它确实又是一个史上少有的,欣欣向荣的时代。
罗用很庆幸自己是穿到了这个年代,或者说是作为罗三郎被生在了这个年代,这个年代整体来说还是自由豪放的,虽然其中多少也掺杂了一些陈腐之气。
“罗县令,你怎的在这里,可是叫我好找。”这一日,罗用正站在路边看人干活,忽听有人十分热情熟稔地与他打着招呼。
罗用转头一看,只见来的是数名男子,打头那人瞅着有几分眼熟,只一时却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此处可是要建作坊?”不待罗用说话,那人又问了。
“并非。”罗用回答说:“近日城里来了不少农人小贩,居住不易,我便令人在这片荒地上建些廉租房。”
“廉租房?”那人奇道。
“便是廉价租赁的房屋。”罗用对他说。
现如今来到他们常乐县的商贾小贩越来越多,这其中一些经济条件比较宽裕的,自然可以在城里的客舍投宿,也有租下一个宅院,甚至直接在常乐县当地置产的。
至于那些没钱的,大多就是睡大通铺,亦或是在同样穷困的常乐百姓家中租下一间屋子,也有一些人为了省些租金,住在城外一些小村之中,听闻也有睡柴房牲口棚的。
那人听闻了罗用的这一番解释,心中很是佩服,身为一县之长,不仅心系本县百姓,对他们这些外乡人同样也是这般的周到,着实是一个难得的好官啊。
只是他心中却依旧还有一个迷惑:“事是好事,只是你这边的廉租房若是修好了,城中一些依靠出租房屋挣取钱帛的百姓,岂不是要被抢了生意?”
罗用看了对方一眼,心想这人谁呢,没事又要来与他辩上这一番,不过他也只是笑了笑,随口说道:“有竞争才会有压力,有压力才会有进步。”
现在这常乐县里头,基本上是多差的房子都有人租,完全就是卖方市场,价钱那就不说了,有些房屋主人的态度也逐渐变得轻慢起来,不像过去那般热切好说话了,个别原本性情就比较急躁的,那就更不行。
他们常乐县要发展,正是需要大量吸引外来人口的时候,这时候怎么能赶客呢?
对于城中出现的这种情况,罗用也没有多说什么,因为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待这些时日稍稍腾出手来,他便令人在此处修建一些连排平房,主要就是为了那些经济条件不很宽裕的小贩和一些进城务工的农人。
同样也是为了平衡眼下他们常乐县城中过分倾斜的市场现状,若是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去,无论是对于租房的人还是出租的人,都没有什么好处。
罗用不过随口回了一句,那人却似得了金玉良言,站在路边静思良久,之后似是有所领悟一般,与罗用拱手道:“明府真乃心思通透之人也!”
罗用对他这般郑重其事的态度也是有些吃惊:“足下何出此言?”
“明府可还记得在下?”对方问道。
“你是……”罗用还真想不起来了,这常乐县每年来来去去那么多人,他怎么可能个个记住。
“便是那关着上坎的田埂不舍得放水之人。”那人笑道。
“……”他这一说,罗用倒是想起来了,早先他们常乐县刚刚酿出白酒的时候,这人还曾与他辩过一回。
“怎的这两年都不曾见你再来常乐县?”罗用笑问道。
“寻常买酒进货,叫家人前来便可,在下不才,这两年在关内道那边略有经营。”那人复又向罗用拱手。
“足下何需如此多礼?”罗用连忙伸手去扶。
“当日听君那一席话,着实令我受益良多。”那人言道。
当日罗用对他说上坎的田水已足,为何还是不肯开沟放水,虽是为了劝人买酒,但这番话却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影响。
这两年他时常会把这个话拿出来想一想,时常开沟放些田水出去,渐渐的竟也结出一些善缘。若不是罗用当日那一番话,他这个人怕是果真就要抠搜一辈子,自己活得辛苦,别人亦是不喜,现如今想想,那又是何苦呢。
“不知足下姓……”罗用实在想不起这人的姓名了。
“在下姓方,家中排行老大,明府称我方大便可。”那人言道。
眼下横竖也没有什么事,那修建房屋的事情自有吏员安排和监督,于是罗用便与这方大一行相约去食铺吃饭饮酒。
方大这人现在看表面还是跟从前差不多,一身的简朴衣裳,看起来依旧是个节俭的,只是待人待己皆比从前大方了不少,出门也舍得住好一些的客舍了,在饭食一事上更是舍得花钱,据说他的那些个家人仆从,一提到罗用,个个都说罗县令真乃好人也。
一群人路上说着笑,很快便走到了大街上,拣了一间食铺走进去,又点了一些饭菜来吃。
这一次与方大同来的,是他老家张掖那边的几个弟兄友人,还有两名从关内道那边过来的商贾,他们这一次来往常乐县,乃是为了白叠花的种子,以及那轧棉机。
“……不知这白叠花,在我关内地区可能种得?”席间,有一个关内道那边的商贾言道。
“应是种得。”罗用说:“不若你们头一年便少种些,若是果真种成了,来年再多种。”
若是后世那些经过培育的棉花品种,在关内道,基本上也就是在黄土高原上,那就未必好种,主要是水源的问题。
然而眼下他们种植的这个棉花品种,乃是草棉,也称阿拉伯棉或者非洲棉,原本就生长在干旱之地,虽然产量以及品质不如后世那些优良品种,但是十分地耐干旱耐盐碱,这种棉花在黄土高原上应也种得,再说眼下这时候的黄土高原,水土流失也不像后世那般严重。
听这几人的意思,像是打算要在关内道那边大干一场,发展棉花种植,他们之中有人原本就是关内道出身,像方大这样的,先前也在那边有所经营。
他们这种情况,在关内道发展棉花种植显然比在陇西更加有利,关内道地处长安北面,将来生产出来的布料,即可南下卖到关中,亦可北上卖到关外,此事若是能成,回报绝对是很丰厚的。
一群人坐在那里放眼当下展望未来,说得兴致高昂。
他们还与罗用说了不少关内道这几年的发展与现状,罗用则对他们说了一些关于棉花种植的细节,各人皆有所受益,相谈甚欢。
待到酒足饭饱,罗用便说县衙那边还有事,方大几人亦不强留。
他们今天上午包了两辆木轨马车来到常乐县,安置好之后便去寻罗用,这时候酒足饭饱,亦觉有几分倦怠,于是几人出门便往他们落脚的客舍行去,那客舍也在这条街上,常乐县本来就没多大,街道也不长,走几步路便能到了。
这一日天气很是不错,是个大晴天,没什么风,这时候刚过正午,并不怎么寒冷,街道上行人商贩不少,颇有几分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