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城门口的时候被守门的差役叫住了,言是县令有吩咐,让他们这边安排一个人带路,然后还要到水泥作坊那边去领两担水泥,罗县令给的,让他们拿去抹一抹墙壁和地面。
带路的差役赶着一辆牛车,一路将他们送到了职田村,与饶翁他们做了介绍,让他们对这昆仑人一家照应着些。
饶翁与阿普有些交情,从前阿普为了救自己族内的两名昆仑人少年,得罪了一个大食人商队,那时候形势很紧张,阿普他们几人便是被人带到饶翁家中藏了起来。
部落里这些人从前都听阿普讲过这件事,所以这时候虽然是第一次见到饶翁,却都对他表现得颇为信任和敬重。
饶翁带着他们去了那个废弃的院子,那院子倒也并不十分破旧,就是被附近的几户人家用来放了柴草,这时候各家把自己的柴草搬一搬,腾出地方来,打扫打扫,再修一修墙面,除一除院子里的野草,换个屋顶,抹抹水泥,很快就能住人了。
要来当佃户的这家昆仑人总共有五口人,一个四十来岁看起来有点沧桑的瘦高男子,还有他那同样很瘦很沧桑的妻子,下面还有一儿一女,最小的儿子也已经有十几岁。
他们的女儿看起来有二十几岁了,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娃,她的丈夫在阿普还没有回到他们部族的时候,因为一场战争死去了,她原本还有一个小儿子,在他们经过大食国的时候生病死了。
年幼的孩子在还没长大以前就死去了,这在他们部落里也是比较平常的事,孩子们那么脆弱,既不能战胜病魔也不能战胜野兽,所以总是轻易死去。
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家里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妹,结果到现在还活着的,就只剩下她和她的这个弟弟了。所以在她的那个小儿子病死的时候,她也并没有悲痛太久,她的母亲告诉她,这是每一个女人都要承受的伤痛,她也是那么相信的。
直到他们来到了常乐县,慢慢融入到当地人的生活以后,她才知道并不是那样。
这里的小孩每天在安全的城池里跑来跑去,没有野兽会伤害他们,在城里住了这么久,她也没听说哪个孩子生病死去了。
罗县令还让当地的医者来给他们种痘,当地人都说那牛痘能驱邪,能保佑他们的孩子平安长大。
要是她的另一个孩子也能活着来到这里就好了……
瘦高的黑人女子一手抱着包袱,一手牵着她的孩子,站在一个陌生的农家小院面前,看着这个他们即将要展开新生活的地方。
“快进来。”她的母亲站在院子里冲她招手。
“嗯。”她这便牵着自己的儿子走了进去。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它看起来实在很好,很像一个家的样子,要是她的丈夫也在这里就好了,跨步走进这个院子的时候,她的心里忍不住又这般想着。
饶翁给他们送来了杂面饼子和一大碗炖菜,言是他们一家人走了这么远的路,这时候应是饿了,先吃了这些东西垫垫肚子,待这院里院外的都收拾好了再做晚饭。
那碗杂菜炖的很香,还放了一点熏烟肉在里面,家里这两个正在长身体的男孩一闻到菜香就开始吞咽口水了,自从罗县令不给他们送饭以后,她的父母为了攒钱,就很少给他们买什么好东西吃。
不过他们是对的,这一次搬家,他们之前攒下的钱就派上了用场。
吃完了这些饭菜,这个家里的父亲让女人们留在家中,自己则带着两个男孩去了饶翁他们家地里,给他们帮忙去了。
后来又有一些妇人小孩过来串门,看到他们家缺什么,自己家若是有多的,便匀一两个出来,有给箩筐的,也有给陶罐的,都不是很值钱的物什。
待到夜幕降临,下地的人们纷纷都回来了,家家户户都开始做晚饭,村子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又有人往他们这边送了热菜,见他家吃得简陋,便知晓他们从城里带来的东西不多。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稀罕的,这些昆仑人千里迢迢来到他们这里,能留得一条命在就不错了,哪里还能有那许多财物。
他们这些个佃户,从前那日子难过的时候,比这些昆仑人也强不了多少。听闻他们家男丁方才去帮饶翁一家下地了,着实是个好的,以后只管安心在这里住着,这日子总归是要越过越好。
这些个人七嘴八舌的,搞得这院子里头就跟过节一般,还有那端着饭碗到他们家里来,一边吃饭一边瞧热闹的。
这昆仑人吧,男人他们从前都见过,女人还是头一回见,原来是长这样式儿的,还有这昆仑人小孩,那脑门怎就那般大呢,那手脚也太细了些,巴掌倒是挺大,脚板也大,将来长大了铁定也是大高个,他们这些种地的,就是要身体强壮,力气大耐劳作。
于是就这样,这一家昆仑人就在职田村这边住了下来,因他一家乃是罗县令安排过来的,又有饶翁一家照应,村里这些人家,别的不说,欺负他们那肯定不会,也不敢啊。
在加上这些黑皮肤的大个头脾气着实太好,这两日他们村里的白叠花地开始打顶心,正是忙碌的时候,谁家喊他们帮忙他们都肯去,干活也仔细,辛辛苦苦劳作一整日,不拘给些什么都成。
不过他们这一家人还是跟饶翁他们走得最近,干完一天农活回来,两家人常常都会凑在一起点个火堆磨针唠家常,有时候是在饶翁他们院子里,有时候是在昆仑人的院子里。
饶翁家的媳妇子还给昆仑人母女说了好些这村子里头的八卦,逗得她俩直乐,然后也从这些事情里面,感受到了当地人与他们昆仑人不同的地方。
又忙碌了一些时日,这一天傍晚,他们这些人依旧坐在一起磨针,待到天色黑透了以后,照例又点起了一个火堆,饶翁那儿子让家里的小孩关了院门,然后从屋里取了几个玉米棒子出来。
他们家的小孩跟前跟后的,一个个猴急得不行,昆仑人们却不知道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只见他一个个将这些玉米棒子剥了,插在手指头那么粗的树枝上,又在一个粗陶碗里沾了沾,抹了一些什么东西上去。
“这是麦芽糖化的水,可甜了。”饶家小孩给那两个昆仑人少年讲解道。
“这是要做甚?”那个小一点的昆仑人少年问道。
“烤玉米,可好吃了。”
“我阿翁今年开春的时候,特地早早地种了几十株玉米下去。”
“你们不知道,玉米这东西喜欢热天气,种得早了不好侍弄。”
“一个倒春寒就都给冻死了。”
“村里也有人种得早的,不过还是我家这几十株最早。”
“城里那些人也爱吃,我阿翁明日便要进城卖玉米去了,这时节的嫩玉米,一个能卖一两文钱呢。”
“正是。”
“去去去,甭说这没边儿的,一人一个拿着烤去。”饶翁那长子斥道,请人家吃点东西,哪里还有说价钱的。
几个小孩欢呼一声,各自跑去领了一个玉米,蹲在火堆边烤着去了。
嫩玉米在火堆上烤得兹兹作响,玉米香和着麦芽糖的甜香,馋得那几个小孩直流口水。
大人们坐在一旁干活说话,不时抬头看看这几个小孩,面上也都带着笑。
第365章 献粮种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县城中各保长家院子里的红薯藤也是一天一天越抽越长,很快便爬了满地。
绝大多数人家的红薯都长得很不错,就少数几户人家,大抵是因为浇多了水,头一回没种活,后来县衙那边又给他们补了一茬,再从那些种活了的人家那里吸取些许经验,第二回 这些红薯藤扦插下去,便都种活了。
县衙后院也种了一片,把原来的那片荒草坡挖一挖,直接种那上边了。
要说县衙后院为何会有荒草坡,在这个年代那也正常,主要就是人少地多,各家各户的院子都圈得很大,县衙更大,衙门里头个个又都比较忙,也不爱种那许多菜蔬,有个一两块荒地也是寻常。
原本县衙里那些小孩和五对就专门喜欢在这个荒草坡撒欢,现在种上了红薯,这些家伙若是敢去祸祸,家长们手里拿个红柳条,凶神恶煞就要打。
罗用都是直接拿笤帚,红柳条太细,吓不着五对。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城里头这些个昆仑人,现在大多也都很适应这常乐县里的生活了。
不知是黑人都自带语言天赋还是怎的,他们这些人学汉话快得很,特别是那些黑人小孩,一群小孩在街上奔跑打闹,若不去看他们那大脑门卷头发黑皮肤,光听声音,那是听不怎么出来他们和当地小孩的区别。
这些昆仑人与常乐人走得也比较近,但是对于县城里那些过往的商队,往往还是会抱有比较强的警戒心。
那些过往的商队见常乐县中生活着这么多昆仑奴,也觉颇新奇,知晓他们乃是罗县令一名昆仑奴弟子带来的族人,便也不敢乱打主意。
在河西这些小县小城里,罗用也算是比较大手笔的了,这么小小一个常乐县,就养了这么一大群孔武有力的差役。
虽然说很多商队都是刀口上舔血过来的,但是对上这么多训练有素的差役,他们八成也讨不着什么好,何况那罗县令又是出了名的棺材板儿性子,听闻他与那安西都护郭孝恪亦有几分交情,不是个好惹的。
商道上也有传言,说这些昆仑奴的首领到长安城献粮种去了,还不知道那中原黄帝对这件事是个什么态度。
一个弄不好,那些大食人的买卖怕是就要砸了,啧啧……
阿普他们这时候也已经抵达了长安城,李世民对于这回这个新粮种的态度,显然比他们这些人先前预料的还要更加重视一些。
主要是他们这个新粮种来得太是时候,早前刚刚出了两起谋反案,皇帝斩了一个庶子,流放了一个嫡子,还有一个嫡子也被逐出长安城,令他去了自己的封地。
就连与他交情颇深的侯君集都要反他,连他的弟弟汉王李元昌都要反他。
在这样的形势面前,就算是这位千古帝王,都不禁要想一想,自己是否果真那般不得人心,是否连上天都不站在他这一边,所以才会将曾经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今日又以这种形势报应在他身上。
就算他自己不会这般想,一些看他不顺眼的人,必定也会这般想。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又传来了番邦部族前来归顺,向天可汗献粮种的消息。
这是昆仑奴献的粮种吗?不!这就是天赐新粮啊!
“上天怜我大唐!怜我李氏一族啊……”
皇帝陛下在与左右大臣分食了一个烤红薯之后,涕泪横流之下,说了这样一句话,左右大臣无不高呼万岁!
阿普透过四娘的关系,很快就从白家人那里听闻了朝野之中对于这个新粮种的态度,很是高兴。
然而,还有一些事情,是白家人不便对他说起的。
皇帝除了在早朝之上说起此事,另外还召集了一些得力的大臣,询问他们关于这昆仑奴献粮种之事,应该如何处理才最为合适稳妥。
这些大臣也都是有才干有见识的人,都说昆仑人即来归顺,又有这献粮种一事,我朝自当一视同仁,如此一来才能天下归心,不战而屈人之兵。
长安城少了昆仑奴,不过就是令那些权贵纨绔少了一项攀比和谈资,于国家于朝堂,并不会有什么损伤。
这些也都是老生常谈,之前在早朝之上便有人说,后面的对话才是重点。
两三年以前,唐俭曾给李世民写过一个分析西域形势的文书,当时便曾提到这大食国,言是他日必成大患。
如今这些昆仑人因何千里迢迢前来投唐,便是因为那大食国的势力扩张,鲸吞蚕食了他们原本生活着的土地。
“陛下,看来那大食国不得不防啊。”
“我朝既是对各国胡商一视同仁,一时便也不可做得太过,眼下既然有这昆仑奴献粮种一事,不若便从此处下手。”
“为免大食商贾闹事,此次不妨先许了那阿普的部族在我大唐入编户。”
“待到秋里收了红薯,圣人再宴请百官,趁着众人兴致正高,颂一颂那昆仑人的功德,令各国商贾不许再擅自略卖昆仑人。”
“听闻那大食国多昆仑奴,为奴为畜,并不将他们当人看待,如此,我朝更应对他们施以仁德。”
“若能使得昆仑人纷纷来投,对那大食国,想来也会有所削弱。”
“……”
李世民前些时候因那两起谋反案,看谁都不顺眼,对谁都不信任,觉得这些人都不跟自己一边。
这时候再看眼前这些大臣,又觉得都还不错嘛,为国为民出谋划策,也都很努力嘛。
数日之后,大唐天子宴请了前来献粮种的昆仑人首领,允许他的部族在大唐入编户,令他的族人在大唐安居乐业,不再受到战火侵扰,不再被人当成牲畜贩卖。
席间宾主尽欢,圣人又夸赞了郭孝恪派遣兵士一路护送阿普来长安的行为,言是此人生活上虽然奢靡了些,做事到底还是靠谱的。
底下那些臣子们大抵也都看出来了,经过长达半年时间的缓冲之后,如今这新粮种就恍若是一剂特效补药,皇帝陛下这回基本上就算是满血复活了。
在长安城坊间,现如今还有不少人会在私下谈论半年前的那两起谋反案。
那一阵子,长安城中人心惶惶,不到一月的工夫,前前后后便斩了许多人,还有那流放的,更是不知凡几,原本那些个光鲜体面的人家,也是说倒就倒了。
这一日,阿普闲来无事,与那些一路护送他来长安城的兵士们跑去南北杂货逛了逛,又买了不少吃食回来,还抱了个寒瓜。
阿普作为部落族长,身上倒也有几样值钱物什,不过那些东西大多都是不好拿出来换钱的,早前在常乐县的时候,罗用倒是给了他一些钱财,还有那些个这两年挣了钱的同门师兄们,各自也都有所表示,所以阿普目前并不缺钱花。
这些个兵士跟阿普一起走了一路,彼此间也算有些交情,他们这些当兵的大抵都不是太有钱,今日这些吃食,也都是阿普一个人掏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