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贵的时候一个玉米棒子能卖到两文钱,不过也就是那几日的工夫,后来很快便降到了一文钱,一文钱一个卖过一阵,又降到一文钱两个,到了眼下这会儿,一文钱能买三四个。
像他们常乐县衙的人出去买玉米棒子,那都是成担成担地买,一到晚上这些人就点起火盆,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烤玉米吃。
这一个个的玉米棒子,有抹了麦芽糖水的,也有抹了辣椒酱的,还有些人就是蘸点盐,亦或是撒些香料粉末,横竖是公家出钱买的玉米棒子,这些人这一日一日的就是变着法儿吃。
“也就这几日了,再过几日这些玉米便都老了,烤着也不好吃了。”对于吃烤玉米棒子这件事,大伙儿这几年也都积攒出经验来了。
前两年在他们常乐县这里,玉米的价钱还比较贵,他们县衙里也没有这般吃的,这两年种玉米的人多了,价钱也就下来了,现如今那干玉米粒的价钱比粟米还要贱些。
“待到今年秋收后,这玉米的价钱怕是又要再低几分。”罗用身边一个正在烤玉米的中年吏员言道。
“低些才好呢,不是我说,这地方的粮价也太高了,比长安城都高。”院子另一边一个中原来的妇人言道。
“但是咱这里的肉价低啊。”于是这些人便七嘴八舌说起了粮价肉价。
“肉价倒是确实低,前两日与那草原上来的胡人换了些牛肉干,不过是一两斤粟米,竟是换来那一大堆。”
“在长安城可吃不着牛肉。”
“谁敢杀牛,当心被官府逮了去。”
“听闻也有那偷偷宰杀的。”
“倒也有,价钱却也贵得很,寻常吃不起。”
“……”
“近来那进城的牧民倒是多了。”
“去年好些人在咱这里卖羊,卖得了好价钱,消息传开以后,许多牧民都往这边来了。”
“这都还未入秋,是不是早了点?”
“谁知。”
“倒也未必都是来卖羊,也有专门过来换粮的。”
“早前怎么都不见他们进城?”
“早前也有,就是来得少,去年朝廷在咱这边设了安西都护,又令郭孝恪坐镇高昌,突厥人不敢来犯,原本从咱们这一带出去,过了长城便是关外,出关入关查得甚是严格,里面的人轻易不敢出去,外面的人轻易也不敢进来。”
“事实上,从咱们这里就算出了长城,那也是伊州的地界,所以那些个在关外放羊的牧民也是唐人,既是唐人,怎么就不能来我们这边。”
“听闻出入边关也不像过去那般艰难了。”
“外边不是还有一个安西都护府呢么,那些个突厥人就是想打,那肯定也得先打高昌,把安西都护府给端了再说,一时轮不到我们这边,于是这出关入关的,便不像过去那般着紧。”
“再说从前那些草原上的牧民也怕入关,怕被人给抓了去当奴婢苦力,这两年入关的人多了,在咱常乐县干活的牧民也不少,那些外头的看他们这些人在里边过得好好的,自然就不怕了。”
“他们自己进城来换些粮食盐巴的,比跟草原上那些个商贩交易,要划算得多。”
“……”
罗用也注意到,近来在县城里行走的关外人越来越多了,再加上眼下又是胡商往来比较频繁的季节,这种时候就尤其需要注意治安问题。
一是要提防某些贼寇组织趁机混到城里作案,二是要防止城中百姓与外来人口因为语言不通文化差异等原因产生摩擦,说实话这个摩擦肯定多少都会有的,他们要做的就是不要让事情扩大化,做到及时关注及时处理。
罗用与乔俊林说这个问题,乔俊林告诉他郭凤来已经有所安排,除了城里的日常巡逻和城门看守,他另外还安排了一队人员专门到外面一些村落去巡查。
这两年常乐县周围的农户因为种植白叠花的关系,家家户户大抵都挣了些钱,再加上农闲时节进城打工,还有平日里在家里磨磨针,时日长了,很多人家便都开始有了积蓄。
听闻现在敦煌晋昌等地不少人都在传,说他们常乐县这边的人有钱,就连那城外的农户都很富裕。
这样的传闻多了,就怕有些贼人惦记,寻常肖小倒是不怕,毕竟他们这里民风也比较彪悍,农户们也不是吃素的,怕的就是那些成群的贼帮。
但是不管怎么说,人多还是好事,毕竟人口就是生产力啊,他们常乐县就是人口太少了。
罗县令一边啃着烤玉米,一边跟院子里的吏员们说,让他们这段时间在城里行走的时候,要注意引导他们常乐县城里的氛围,一定要让那些外来的人觉得他们在常乐县是很受欢迎的,千万不能排外,那些吏员们也都答应得好好的。
结果罗用这边前一日才刚刚叮嘱过,第二日傍晚就出事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个昆仑人跟一个常乐人打了一架,为的也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回打架的那个常乐人是出了名的精细,这在民风彪悍大伙儿普遍都有一点马大哈的常乐县当地也是比较少见,但这个人就是很精细,精细到抠门的程度。
这阵子城里头家家户户的小孩都在烤玉米吃,区别不过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吃得多吃得精,没钱人家的小孩吃得糙吃得少。
这户人家两个小孩,他拿一文钱出去买三四个玉米棒子,回家却只肯给家里的两个小孩一人半个,余下的明日后日再吃。
一块麦芽糖要化大半碗水,今日抹一个玉米明日抹一个玉米,一连要用好几日。
城里不少人都笑话他,他也习惯了,前两日又有人拿他取笑,今日跟他打架的那个昆仑人也在场,这昆仑人也憨,别人笑他也跟着笑,笑得哈哈的,笑得肆无忌惮。
这抠门的就有点受不了了,被别人笑一笑也就罢了,竟然连这昆仑人都要笑他,这黑鬼,在城里头连个院子都没有,每天也不去作坊干活,一天到晚就磨那几根针,他有什么了不得,竟然还敢笑话自己?
然后今日傍晚,那昆仑人领了磨针的工钱,就给自家小孩买麦芽糖吃,那抠门家的小孩看了就嘴馋,那抠门的见了,新仇旧恨的,忍不住就要教训这昆仑人几句:
“你这一日工夫就磨那几根针,也不挣什么钱,怎么就不想着存点,尽知道拿去买糖吃……”
这昆仑人刚开始还没听出来不对劲,还跟他笑呢,结果那后面的话越说越不好听,他就有些生气了,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话,就跟他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两个人就打了起来。
这两个人若是能打个势均力敌的,那也就罢了,偏偏这个抠门是在针坊里踩机器的,人长得高壮,力气也大得很,这昆仑人虽然是部落出身,奈何是个体弱的,从前跟人出去打猎也是个拖后腿的,几拳下来,就被打了个鼻青脸肿。
罗用赶到现场的时候,一群昆仑人一群常乐人再加上一群差役,乱哄哄的正折腾呢,闹得最凶的就是那群昆仑人,他们觉得自己的人被欺负了。
罗用挤到那里边,听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掰扯了半天。早前见这架势,他还当出什么大事了呢,横竖就为了这点屁事,不过这件事还是要好好处理,不能给人留下当地人欺负外地人的印象,要不然影响不好。
“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肯定很委屈,但是有一个问题你好像没有注意到。”罗用拍了拍那个一脸气愤的昆仑人的肩膀对他说道。
“甚?”那昆仑人问道。
“你从前若是在自己的部族外面遇上强大的敌人,通常会怎么做?”罗用问他。
“回部落找人。”那昆仑人回答说。
“如果是和部落里的人发生矛盾呢?”罗用又问他。
“打呀。”那还用说吗?
“所以你看。”罗县令这时候就说了:“其实你已经把常乐县当成了自己的部落,和常乐人发生争执的时候,你也没有把他当成敌人对待是不是。”
“……”那个昆仑人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再说常乐县这么多差役,就算对方比他强壮这么多,他也根本不怕什么,差役们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打死的。
“邻里之间发生矛盾也很正常。”罗县令点点头,对今天发生的这件事表示理解。
然后他又看了看那昆仑人脸上的伤,转头对那抠门说道:“你这下手也太重了,明天记得请个医者来帮他看看,医药费你出。”
“喏。”那抠门这时候也知道自己这回是惹了祸,哪里还敢说什么,就是特别心疼钱,早知道方才下手就该轻些。
“善,若是没有其他什么要说的,这便随我去县衙吧。”罗县令言道。
“啊?”众人都有些傻眼,方才不是还说邻里之间发生矛盾很正常吗?这又要去县衙做什么?这才多大点事,依他们看来,今日这事也不算很严重啊。
“到县衙大牢里住一晚,醒醒脑子。”罗县令言道。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谁敢打架谁就得蹲大牢,这条规矩不能破,甭管是汉人还是胡人还是昆仑人,都一样。
第374章 夏末
第二日,这两人从那县衙大牢里出来,众人纷纷对他们表示欢迎和宽慰,尤其是那昆仑人,从前怕是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咱们罗县令人是好人,就是有时候吧,较真了些。”
“出来了便好,下回可莫再进去了。”
“那县衙大牢又是什么好地方,从前可是关过不少死囚,听闻夜里还闹鬼的。”
“还好就被关了一晚上,早前有人在街上打架,被抓进去关了足足一旬呢。”
“一旬?”
“可不是,待他被放出来的时候,人都瘦了一圈。”
“啧啧啧。”
罗用让人差役们每日在街上巡逻,看到打架的就抓起来,这件事对于当地百姓来说,就好比在后世的大街上,每天都有人巡逻专门抓那闯红灯的,每天每天都抓,严抓狠抓,一个都不肯放过。
大伙儿都觉得这个实在是有点太过了,打个架而已嘛,虽然确实也不太对,但是个人就都有脾气啊,两个人起了争执,动一下拳头,那算什么大事。
在他们常乐县这一片,甭管是晋昌还是敦煌,历任官员里头,就没有一个是像罗用管得这般紧的。
从前若是有人在街上打架,只要不是人员特别多声势特别浩大,也别冲撞了什么贵人,根本没人管,除非是打输了的那一方跑到县衙去告状,若是遇着那不爱管事的吏员,告状也不管用,随便打几板子吓唬几句令人轰出来便是,哪有像罗用这样的。
关于罗用的这些事迹,常常也会被人传到关外去,尤其是在瓜州与伊州之间的那个叫百帐守捉的地方,那里原本就是个驻军之所,亦有城池。
那百帐守捉这两年亦是比从前繁荣不少,人口也多了,商业也更发达。
现如今百帐守捉的那些个小崽子们一打架,大人们就要吓唬他们:“再打!叫罗县令都把你们捉了去。”
那些小破孩一个个都笑得嘎嘎的,他们也听说常乐县那个罗县令,只要一看到有人在街上打架就要把他们抓起来,怪得很。
怪人罗用:……
那一日打架的那个常乐人和那个昆仑人,听闻他们没两日便又和好了,这么一对比,倒是确实显得罗用较真。
总而言之,这一次的事情这么处理下来,除了再一次给人留下罗县令这个人很较真的印象之外,并没有造成什么特别不好的影响。
数日之后,住在佃户村的那个昆仑人进城卖菜,听闻了这件事,他便劝那个打架的昆仑人,言那常乐人说得也有道理,让他过日子还是要精细着些,别总是有一文花一文的。
眼看夏季就要过去了,听闻他们常乐县这里秋日颇短,过了夏季以后,没几日便要入冬了,夜里冷得很。
“听闻他们这里冬天都要烧炕,那柴草你可备下了?”
“你们一家人连身厚衣裳也无,家里连一条被褥也无,到时候要如何过冬?”
那打架的昆仑人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就是这常乐县的日子太好过了,他和他的妻子每天只要磨一磨针,就能换来各种食物,甚至也一点都不需要担心安全问题,这里没有野兽,没有敌对部落,也没有侵略者。
他们前两年为了从自己的部落来到大唐,在路上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活着来到这里,这才刚过了没几个月舒心日子,实在不想去操心那许多。
不过他这个朋友说得也有道理,于是这一天下午,这个昆仑人搬着家伙什出去跟人一起磨针的时候,就对那些人说了这件事,想跟他们打听个比磨针更来钱的活计。
“那你就去进作坊嘛。”现如今在作坊刚好的昆仑人也不少,也有那做得好受到作坊重视的。
“我不爱进作坊。”进了作坊一天到晚都得干活,想停下来歇息几日都不行,每日一大清早就要起床,去晚了还要扣工钱,他一点都不想进作坊。
“那你能作甚,莫不是想去当差役?”众人取笑他道。就他这小身板儿,被那抠门的两拳头就揍了个鼻青脸肿,差役那是根本不用想了。
“谁要当差役。”当差役也辛苦啊,没事还要被拉去操练,夜里还得轮流值夜呢。
“啧,口气倒是不小。”
“你想当也当不上,还是莫想这些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