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两日,罗用的几个弟子簇拥着一个衡姓弟子来找他,说那弟子做了一个很好用的工具要交给罗用。
罗用拿过那东西一看了看,见是一个圆形木桶,桶上有个方形盒子,旁边有个把手,握着把手摇了两圈,被安装在桶内的一个竹制打蛋器便飞快旋转起来。
“此物甚好。”罗用很高兴。
“师父喜爱便好。”那衡姓弟子作揖道。
这人名叫衡玉,罗用有印象,主要是他的年纪是所有弟子里面最大的那一个,都有五十多了,他家大孙子比罗用都要大上两岁。
这衡玉会做木工,他家两个儿子都会做木工,家里日子过得也还可以,先前之所以跟人一起去太原城给人盘炕,也是为了改善生活,倒不是因为活不下去,后来又随许二郎等人一同来了西坡村,正式成为罗用弟子中的一员。
因他自己便有手艺,家中也有生计,不像其他弟子那样常常要到西坡村来背豆腐腐乳出去卖,所以后来那些日子里,罗用也不是很经常看到他。
没想到他竟然还能有这份心,得知罗家在做鸡蛋糕的时候,要花费许多气力打发鸡蛋,便给他做了这样一个打蛋桶过来。
这东西着实是做得不错,在木桶边缘那里,固定这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盒子,罗用估摸着里面应该会有大小齿轮之类的东西,不然不可能达到变速效果,刚刚他就是轻轻摇动了两圈,那桶里的打蛋器甩得都要飞起来了。
在如今这有限的生产条件下,齿轮这玩意儿也只能全凭手工制作,那可是精细活儿,而且用的木材若是不好,也很容易被磨损,所以这个打蛋桶,无论是在制作上还是用料上,想必都是下了很多成本的。
“你本就是身怀技艺之人,学了那盘火炕的手艺,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又何须花费如此多的心力为我制作此物?”罗用感叹道。
“师父此言差矣。若是没有师父此番作为,我离石县的儿郎如何能从太原城挣来恁多的钱粮。早春的时候那赵大郎在县中卖驴,很多百姓因此买得了价钱实惠的好驴子,第二次他再过来,又以不错的价格,从这方圆百里收走了村人家中多余的粮食。”
“我观今春以来,离石县中常有贵人前来。正是因为有了师父你,我们离石县这一潭死水,才有了生机。”
衡玉言辞恳切,罗用却被他夸得老脸发红。
不管怎么说,能得到这个好用的打蛋器,他实在很高兴,于是当即便打发一桶蛋液,蒸了一锅鸡蛋糕和一众弟子分食,虽然少了枣泥豆沙,滋味也是不错,主要这回这鸡蛋糕做得轻松啊,身体轻松了,心情自然也是格外地好。
第二日一早,罗用到那边院子里去找衡玉,见他还未回县城,便将自己昨晚画出来的一张图纸交到他手上。
“这图纸你拿去好生琢磨,若真叫你做出来了,此物便取名为衡公车,如何?”
“弟子愧不敢当!”衡玉这时候正看那张图纸看得入迷,一听罗用这个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连忙作揖推辞。
“有何不敢当,既是你做出来的东西,自然可以用你的名字命名,想那谢公屐,不过小小一木屐,也能得许多人追捧喜爱,你若能做出这车子,理当名传千古才是。”罗用知道这时候的人非常看重名声,尤其是名传千古这种事,更是做梦都想,有一些家族,为了一项技术,一个名节,甚至不惜全族性命。
迂腐吗?未必。
或许应该说这时候的人看得更加清楚才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古往今来多少人才,其中又有几人能在这一片天地间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笔,为世人所铭记。
“此图为师父所绘,自当应用师父之名。”衡玉这时候已是激动得老脸涨红,口中却依旧推辞,腰也弯得更低。
“我不欲变成车子被他人骑坐。”罗用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若也是不愿,那便另外给它取个名字便是。”
“……”被人骑?衡玉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哈哈哈!”罗用不在意地摆摆手,笑着出了院子。
昨日他见了那衡玉做出来的那个手摇打蛋器,不止怎的,便想起前世的自行车来了,于是昨晚他就在空间里翻了翻,果然被他从一本书上翻到了自行车的图片,于是就依样画葫芦,整了一张自行车图纸出来。
一方面他在心里犹豫着,这东西对于这个年代来说是不是有些太超前了,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个时代完全可以造出自行车,这么好的东西不拿出来发扬光大实在是太可惜了。
像这些工艺技术类的东西,在这个时代约莫还属小道,士农工商,工匠的地位比农民还要低下,那鲁邦再厉害,也没听说过有谁要推他做皇帝的,工匠出身,天然就让他留给世人只能为人所用的印象。
亦或者前面这些统统都是借口,罗用这时候只是因为心潮激荡,难以抑制地想要去做这件事,一想到自行车也会出现在七世纪,他的心里就止不住的亢奋,连自行车都有了,将来是不是还能有一些别的什么……
他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大唐人民骑着自行车满天底下乱跑的情景了。
罗用不是一个乐观的人,小时候那些不好的经历让他变得相当悲观,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厄运都有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不是什么幸运的人,也绝不是上天的宠儿,所以他每走出去一步,都很自然就会想到最坏的结局。
穿来这里这么久,他一直小心谨慎,不敢掉以轻心,不敢轻易将空间里的东西拿出来,但这却并不代表,他这辈子就会紧紧捂住那一空间的东西,不敢把它们往外拿,相反,他心里其实是想要把所有东西全部拿出来的。
罗用就是这样,每做一件事,他都会给自己想好最悲惨的结局,但他并非没有面对那悲惨结局的勇气。
只要是他决定要做的事情,他就会去做。
来到这个时代越久,罗用就越是觉得,这里的人实在是花费了太多时间和精力在走路这件事情上面。给交通工具升升级什么的,实在是很有必要。
就像是罗用这几天去过的小河村,走路差不多要三个小时,若是换了自行车,自少应该能节约一半的世间才对。
在罗用的印象中,自行车和土路也是比较好搭配的,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很多农村都还没有水泥路,骑着上一辆自行车,行驶在乡间土路上,照样也是跑得飞快。
从肩挑手推,到用双脚蹬踩,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作为直立行走的哺乳类动物,人类的双腿从蹒跚学步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锻炼,比起胳膊自然更加有力。
第34章 福窝
六月中旬,先前和罗用谈过一笔腐乳买卖的郭安郭十五郎,总算是赶着他的那一辆马车姗姗来迟。
在他的马车后头,还坠着另外几辆马车,那些马车有的奢华有的简朴,只那拉车的马匹,却无一例外,都是上等的好马。
原本约好三四月便来取货,结果却拖到了现在,也非是郭安故意,只是他早前在长安城中结交的几位好友突然来访,说是找他一同出去游春,结果这一游,便游了两三个月。
郭安出门在外,仆从杜义山也被他带在身边,郭家其他人并没有来过西坡村,原以为他们最多出游个把月就该回去了,所以也没有另派人过来西坡村,这一拖,倒是托得有些久了。
“你们快些走吧,我与那罗三郎之约,已是晚了数月。”郭安的车子在前面走着走着,回头一看,那些人又没跟上了,当即便让杜义山停下马车,回头无奈冲他们喊道,这一路上走走停停地,都不知道耽搁了多少时间。
“十五,非是我们有意拖延,只这一路紧赶慢赶的,兄弟几个这一身骨头架子都要被颠散了,歇一会儿再走吧。”他那几个友人纷纷要求休息。
这时代的马车虽也有减震装置,但到底还是木头轮子,慢慢走的时候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只这马匹一跑起来,车中便是颠簸得厉害,短途还好,忍忍便过去了,长途着实是受罪。
奈何就算是受罪,这些人也还是要往外跑,你说待在长安城多好,富宿繁华,在眼下这个年代,全世界再也没有比长安城更好的地方了。
“我便说叫你们在离石县城中等一等,偏又不肯。”郭安对这几个家伙也是有些无奈。
“我等先前就听人说过这离石县的名头,长安城那马记商行便有卖那种名叫腐乳之物,只可惜数量不多,我几个去得晚了,终是没买着,听闻那做腐乳的罗三郎便在那西坡村,怎能不去看看?”这些人离开长安城也有些日子了,关于那羊绒袜子的事情,倒是还没能听说。
那几人横竖就是不走了,非闹着要休息,郭安也是无奈,只好下车去与他们说话。
眼下这个时节,河东道的气候着实不错,日头暖洋洋地晒着,并不烫人,风也和煦,虽已进了夏季,却并不像长安城炎热。
几人正在路边说话休息,却见前方不远处,有两人远远行来。
这条路倒也不算荒凉,一路上时不常就能遇着行人,这会儿见着两个人,半点也算不得稀奇,只那两人身下骑着的那是什么物件?
也不是牲口,跑得却那般快,而且还不像马匹那般跑起来就会上下颠簸,看起来竟是十分地平稳,待行到了近前,前方道路上有一个水坑,只见他们一前一后,手里握着的把手一歪,身子一斜,咻一下便从水坑旁边掠过,那身姿动作,便犹如那天上的燕子一般,轻盈又快捷。
这几人皆是看傻了眼,等那两人都走出去老远了,这才想起来要喊他们过来问问,结果一喊两喊的,对方愣是没听到。
事实上又哪里是真没听到,假装罢了,这些天他们骑着这脚蹬车四处行走,遇着个人都要被拉住了问上半天,这几个人刚刚既然没有反应过来,那他们自然是要瞅准了机会赶紧跑了。
“是否要策马去追?”一人问道。
“罢了,此二人像是在赶路,不如去西坡村看看,待我问过那罗三郎,他应是知晓此物。”郭安道。
既然郭安都这么说了,其他人也都觉得有道理,于是也就不再休息,各自上了马车,策马飞奔,前往西坡村。
有那两三人同乘的,这一路上免不得就要聊上几句。
只见在这一条土路上,几辆马车颠簸着前行,车内的人却坐得甚至安稳,丝毫不见东倒西歪的糗态,想必这就是传说中的贵族底蕴?
……
“你们看刚刚那东西,可是车?”
“必定就是了,我看它分明是由木头所制,行在路上却是那般轻盈快速,必定是由能工巧匠精心打制。”
“不想这乡野小村,竟能有此般奇物。”
“什么奇物,我看分明就是神器,如此鬼斧神工,想来那人必定是鲁班再世。”
……
……
“别处的车不是要用人力去推,就是需得牲畜去拉,这里的车竟然能用脚蹬,着实神奇。”
“用脚蹬自然是更加省力,君不见那娇滴滴的小娘子,手里头怕是连一斗米都提不得,腿上却也能支撑得起百八十斤的身体重量,行走自如。”
“兄台此言差矣,扣除了双腿的重量,谁人还能有百八十斤?有那百八十斤的,便不是娇滴滴的小娘子了,哈哈哈!”
“没那百八十斤,总也有个大几十斤,横竖是比手上的力气大。”
“确实是这个道理。”
……
……
“今日有缘得见此奇物,便是卖了这匹马,我也是要买一个那种车的。”
“早知便不在外面晃荡这般久了。”
“云兄身上可还有余钱?”
“并无。”
“果真无?”
“当真无。”
“不知那车子要多少钱,郭十五,你知这离石县城有当铺没有?”
……
这几人心中纷纷都想着,便是价钱再贵,也一定要买得了那车,到时候带回长安城中,大街上那么一骑,非得把那些昔日好友都给眼红死。
只不知那车子究竟作价几何,身上这些铜钱是否够了……
这几人怀着期待又忐忑的心情来到了西坡村,找到了罗三郎一问,对方报出来的价钱,却差点没叫他们把下巴给惊掉了。
“什么!竟然只要三百文!你此话可是当真?”说话此人因为吃惊过度,声音便比平常高出几分。
“……”院中不少人纷纷把目光投到这几人身上,这又是哪里来的有钱郎君,竟是不把那三百文当回事。
那一斗粟米若按五文钱来算,那三百文钱,可就是六斛粟米,五六亩地一年的收成都在这里了,还得是在风调雨顺的年景,田地还不能太薄。
前些天,那衡木匠父子三人刚刚打造出这种车子的时候,村人们便明白了它的好处,像这种用脚蹬的车子,不用说,肯定是比手推肩挑更省力气啊,而且走得也快。
当时就有那胆子大的年轻人骑上去,在村子里的土路上来来回回地溜达,刚开始的时候还是用的两条腿在地上划,划着划着,划出感觉来了,就敢上脚去蹬了。
村民们看着他身轻如燕地在那条土路上穿梭,心中俱是震撼,原来不用骑马,人竟然也能跑得那样轻松那样快。在那一瞬间,很多人甚至觉得,有生之年若是能得一辆这样的车,纵是死了也无遗憾。
奈何那衡木匠却说,一辆这样的车,要卖三百钱。西坡村现在几乎家家户户做豆腐卖,攒了这小半年,家资肯定也有一些,只是叫他们一下子拿出这三百文钱,心中还是十分不舍。
刚刚虽然也有过那一霎那的目眩神迷,只是冲动过后,理智回归,那钱便再也拿不出来了,那可是整整三百文钱啊。
还有那些附近村子里的年轻人,得了消息,纷纷跑过来看究竟,只是在听说了这一辆车子需得花三百文钱才能买得的时候,个个都是一脸的遗憾和惋惜。
不过那罗三郎也说了,若是没那三百文钱,也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获得,一个是那车链条,只要能做十个链条出来,便可换得一辆车。
那链条的结构倒也不算特别复杂,就是比较精细,每一截链条都是由好几个小零件组成,其中有两个薄片,两头俱是带孔,还有两个圆环,将两个圆环夹在两个薄片的两端,四个小孔两两相对,再在孔中穿两根小棍,链条的一截便做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