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听那陈七说,我儿如今在你这里,我这心就放下大半,三郎高义,我等在定胡县亦是有所耳闻。”那王当言道。
却也是个老实人,有什么说什么,当时那心就放下一半,于是他也就明说只放下一半。
“放下大半,那不是还有小半没放下来?还怕三郎苛待了他不成,我看他吃得好穿得好,在这儿过得好着呢。”果然,在场一个差人揪着这小辫儿,当即便开涮了。
这几个定胡县的人摆出这一番作态,不用说,定是想要将自家娃娃领回去了,那怎么行,他那娃娃可是罗三郎花了一贯钱买来的,还能让他们说带走就带走?
“王绍乃是被人略卖!”被那差人那一顿呛,与王当同来的一个年轻汉子,瓮声瓮气便来了一句。
“休要再提这个。”那王当连忙将人拦下,言道:“确是我等莽撞,给诸位添了这许多麻烦,我儿并非被人略卖。”
他家世代都为贱籍,好容易到他父亲那里,因救得了主家一命,求得主家将他们一家放了出来,如今老父已然过世,但老父当年的那些叮嘱,他亦是时刻记在心中,他王家的儿郎,无论如何不可再入贱籍。
可现如今,若是再咬紧了略卖一事,就怕再把罗用也给牵扯进来,他儿子这是遇着好人了,在罗家好吃好住的,自己如何还能恩将仇报。于是只好先行松口,过后再与罗用商议此事。
“何谓略卖?”见两边似是要起争执,罗用连忙打岔道,这可是在他家,一旦动起手来,摔的也是他家的东西。
“三郎未曾听闻此事?”那些差人在对罗用说话的时候,态度还是很和煦的。
“未曾。”罗用摇头道。
“此略卖一事……”横竖今晚也是回不去了,这屋里正暖,饭食一时也未能煮好,那几个差人便将这略卖一事,细细与罗用道来。
原来在人口买卖上,还分好几种情况,常见的就有:和卖、略卖和掠卖。
那和卖便是合法买卖了,在双方自愿的基础上完成的合法交易,当然那其中也会有一些前提条件,比如说自愿卖身的人必须年满十岁,未满十岁的,就算自愿也算略卖。
略卖乃是非法,要被判刑的,绞刑流放打板子,看情况而定。罗用从前在电视上看到的家里的大人将那哭哭啼啼的小孩子拉出去卖的,全部都是非法行为,自要被卖者自身不同意,家长也不能强卖,至于这一条律法是否真能落到实处,罗用持保留意见。
而那掠卖,便是强抢了。不管是略卖还是掠卖,买家若是知情不报的,也得跟着吃挂落。
罗用听了就有点懵,这个好像有点严重啊,于是强笑道:“那我没事吧?”
“哈哈哈,三郎自不必担心。”那差人见自己把罗用给吓住了,连忙安抚道:“此子是否属于略卖一条尚且不论,就算是略卖,三郎你并不知情,与你有何相干。”
言下之意,知情也得说不知情啊,这话罗用是听懂了的。
一想也是,就算律法对于买家也有相应的惩处规定,真正能落到实处的又有几条,毕竟买货的大多都是富贵人家,难道还能将上面那些个王侯将相全都拉下水?
“先前是某妄言,小儿王绍并非被人略卖。”这时候,那王当又郑重向在坐诸位差人拱手作揖道。
“想来应是一场误会。”罗用连忙也打圆场,这事若上了公堂,对他们双方都没有好处,再说这王绍卖身,是他本人自愿,家里也拿了钱财,他自身也已经满十岁,很难被判定为略卖。
王当此人,能在长子自卖后四处寻找,还能集结这一些弟兄在身边,着实也是难得。说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但天底下的父母,却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如此。
虽因他们所说略卖一事,让罗用这个买主的处境有些为难,心情也不太爽。
但是撇去那几分不爽之后,罗用认为这件事对自己来说也是一个机会,这些人虽行事鲁莽,却也是难得的仗义之士,好好经营,将来说不定会成为他的一个助力,尤其是在安保方面。
陶釜飘出粥香,罗用又取了一些面粉出来和面,与那几个差人聊了聊最近他们县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又问王当等人定胡县那边的情况。
定胡县在离石县的西北面,西邻黄河,后世有名的碛口古镇,便在这时候的定胡县中。
黄河上游的商船行到碛口,就要下船走陆路,只因碛口往下的河段,河道高度落差太大,水流湍急,暗礁险滩众多,行船十分危险。
只是碛口古镇的兴起,却是清朝时候的事了,眼下这还是在唐朝,贞观八年十一月,罗用来这里这么久,也没有听人说起过碛口这个地名,想来要么就是没有,要么就是籍籍无名。
这时候的商业远不如后世发达,黄河水域的情况可能也与后世不同,不过定胡县人口能与离石县相当,大约也有占了这个地利的缘故。
那王当等人时常给人当脚夫,去过的地方也是不少,颇有些见闻,说起行商押货途中的那些个事情,就连那几位差人听着也觉新奇。
待那粟米粥煮熟了,那几个差人也没跟罗用客气,打过一声招呼,便各自从那陶釜之中打了热粥来吃,王当等人初时还有几分拘谨,后来聊着聊着,气氛热络起来,也就放开不少。
那些差人所说,大多都是县中旧案,罗用一边听故事,一边从那些故事里面汲取一些对自己有用的法律知识。
经过这回这件事以后,罗用也意识懂法的重要性,他得多积累一些法律知识,免得将来一个不小心再踩坑里头,如果能弄来一本唐律疏议那就最好了。
弄不弄得来先且不论,一想到那诸多条文,罗用也觉头大,想想,好像是时候该送他家五郎去学堂了。
在罗用炝锅炸酱的时候,厅里的气氛达到了最高潮,甭管是差人还是王当那几个弟兄,个个都是兴高采烈,跟过年一般。
喝过了粟米粥,吃完了炸酱面,罗用又一人给他们浸了一个冻梨,吃得众人肚皮滚圆心满意足,那几个差人原本因这大雪天赶路生出的不满,这时候也早已烟消云散。
这些人当天晚上就住在罗用弟子们修的那个院子里,罗用那二十多个弟子,这时候大半去了长安,还有小半都在自家做羊毛毡,于是这个院子一时便空了下来。
睡过一晚,第二日一早,那几名差役就着腐乳喝点粟米粥,一人又揣上两个煎饼,早早便回城去了。
在官府当差虽比寻常百姓要强一些,偶尔还能有点灰色收入,但他们这地方毕竟还是穷啊,整个县都穷得皮包骨头了,哪里还有多少油水。
也就最近才刚刚好了一些,但家资依旧不丰,谁家也不敢大手大脚地乱嚼乱用,有些个官差下班以后还要在家做竹链增加收入。
那罗三郎着实是个敞亮人,不仅叫他们兄弟几个吃饱吃好了,临走的时候怀里还能揣上一点。
这两个煎饼他们自身却是不舍得吃,家里头的娃娃都还馋着呢,这些年天下太平,家家户户都没少下崽。
这一边,罗用与王当对坐。
“我儿王绍……”王当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只因他拿不出自家儿子那一贯钱的卖身钱。
“王绍你可以带回去,近日便可到官府去办文书。”罗用爽快道。
“如此怕是……”堂堂一个七尺壮汉,硬是把头垂到了胸前。
“那一贯铜钱你还是要给我的,一时若是不凑,写个借条亦可。”罗用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另还得写明还钱的期限。”
他也不想做冤大头,一贯钱目前对他家来说虽也在承受范围之内,但这冤大头的名声一旦传将出去,将来怕是打也打不住。
这一贯钱,对于王当来说,着实也是很为难的。他们给人当脚夫,就算是那最苦最累的活计,一日不过三五升粟米,又有妻儿要养,这一贯钱,就是一千个铜钱,他如何能拿得出?就算这罗三郎给他一年两年的期限,怕也不一定能够拿得出。
如今想来,也只能到草原上去碰碰运气了,近来羊绒价高,若是能跟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换些羊绒回来,许是能……只那草原凶险,他若丢了性命,家中妻儿从此便也没了活路。
“可是有难处?”罗用又问。
见那王当实在不像是能够拿得出钱的模样,罗用于是就提出了一个对方可以做到的条件。
“说到难处,刚好我也有一难处。”罗用说道:“早前我与人订了几万株树苗,约好清明前后交货,你若能在清明前帮我挖好那些种树的泥坑,那一贯钱便免了。”
“总共多少地,要挖多少坑?”一听只要帮挖坑就可以不用给铜钱,王当立马来了精神,只要还有其他法子,他是半点都不想去草原的。
“坡地二百亩,每亩要挖三百坑,每坑深三尺。”罗用说道。
“一言为定!”王当拍案道。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你不是说要撇去心中不爽?
罗三郎:已经撇去。
作者:你当我傻啊?
罗三郎:是啊。
第60章 定胡人
二百亩地,六万个坑,每坑要有三尺深,这样大的工程,却也不是王当一人能够完成。
“这次着实是我带累了众位弟兄!”面对自家那些弟兄,王当也是十分惭愧。
别看他们一群人吆五喝六地口喊略卖出来找人,其实心里也是虚的,但凡能出得起那些钱买人的,又有几个是好得罪的,一个弄得不好,王当和他这一帮兄弟都得搭进去。
回想前两年,他们一众兄弟因时常给人做脚夫,跑了不少地方,自以为见过世面,也学人贩了物什出去卖,结果遇着那强买的,双方起了争执,引来了官差,被人捉将起来。
最后那些强买的没事,当地官员却判王当等人闹事,罚他们充苦役,在那个县修了大半年的道路,得亏他们兄弟几人齐心,抱团抱得紧,不然都别想全须全尾地从那鬼地方脱身出来。
“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等既以兄弟相称,自当相互扶持。”
这些人里头,就以王当身手最好,为人也最是仗义,这群汉子向来都以他马首是瞻,如今他家遭了难,岂有不相帮的道理。
“若能等到开春以后,那样的坑,我一个人,一天就能挖一百个。”其中一个汉子拍着胸脯说道。
“现如今泥土都还冻着,却是不好挖,不若等到开春以后,再叫几个弟兄过来帮忙,凑足二十个人,一个月便也能挖出来。”说这话的,不用说便是他们这伙人里面的智囊团了。
“既如此,待我与那罗三郎进城去办好了文书,我等便先回定胡县去吧,待到来年开春,再过来挖坑。”以王当此人的号召力,仅仅只是挖一个月土坑的事,找那二十个人还是不难的,因他向来行侠仗义,左右邻里许多人都欠着他的人情呢。
只是他这一回去吧,王绍那小子是带回去呢,还是先押在这边呢?带回去吧,钱还没还,人就先跑了,显得也不太厚道,押在这边吧,瞧那小子好吃好喝那样儿,也是有点过意不去。
话说那罗三郎哪里是买的仆役,哪有人将买回来的奴仆跟自家兄弟一起养的,他们一家人吃的什么,那王绍彭二就跟着吃什么,不过就是做点活计,这年头谁人不需做活,罗家人自身也是要做活的。
王当也非是不知好歹之人,昨儿个那几位差人跟他们一起来往西坡村,罗三郎那一番好吃好喝地招待,好歹将那几位官差伺候高兴了,第二天只管回城去禀报,并未提要捉拿他们的话头。
如若不然,一个诬告的帽子扣下来,他们这一行人就没得什么好果子吃。
“王大,我观此地村民,每日里做豆腐卖豆腐的,好像是有些忙不过来,不若我等就留在此处,跟他们挣些跑腿的钱。”刚刚那智囊团又说了。
“你是说……”王当目前家中也是十分困难的,前些日子刚从外边回来,挣得那些许钱粮,原本还以为过冬无虞,哪曾想他婆姨却小产了,那点钱还不够给她买药,哪里还有剩余。
“他们这些人又要做豆腐,又要运货到离石县城,路上来回,把做豆腐的功夫都给耽误了,听闻近来那离石县中又有其他营生可做,贩夫走卒也是少了,不若我等便留在此处,帮村人运货到城中,抑或是贩些物什到乡下售卖。”那人说道。
“你是说,我等便在这个院子住下了?”王当伸手抹了一把自家那张粗糙黑红的大脸。他这兄弟什么都好,为人也是很仗义的,就是这算盘打得着实也太精细了些。
本以为就此丢了的儿子找着了,好吃好住在罗家待着,那罗三郎又许他以工代钱,王当这都已经觉得自己欠了对方老大恩情了,自家这兄弟倒好,这是要赖上人家啊?
“王大若是豁不开脸面,不若便由我去与他说吧。”那个中等个头留着一撮山羊胡的智囊团说道。
“还是我去说吧。”王当摆手。
他这弟兄说得有理,他们定胡县虽是挨着黄河,时常有那商贾往来,当地不少青壮都给人做脚夫挣钱,一日也不过三五升粟米,若有主家一天肯给个两三文钱,就算是顶大方的了。
近来他在定胡县那边,也曾听闻离石这边的钱粮好挣,但因为先前吃过一回人生地不熟的亏,一时便也没有过来,这一次机缘巧合之下来到此处一看,果然是个好地方,单看这西坡村,家家户户炊烟不断,不时还有那牛车马车往来村中,一派昌盛富庶景象。
只是这事要如何向那罗三郎开口,却着实是叫王当犯了难。
这一日下午,罗用就总见那王当在自家院子周围晃荡,又是帮忙劈柴又是帮忙挑水的,有驴车不使,非要用肩膀一担一担给他挑回来,就连四娘她们拌个鸡食,他也要在旁边帮个忙。
闹到后来,罗用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对了,心想这丫该不会是人贩子吧?故意弄个小孩卖到别人家里头,再趁机接触这个人家……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问这个话的时候,罗用的语气是相当不好的。
“那个……”王老大好一通吱吱唔唔,终是硬着头皮把话给说了。
“那院子暂时可以给你们住,我那些弟子,约莫开春就会回来,届时你们要把地方腾出来。”听对方说明了意图,罗用也是放心不少,想想那院子这会儿空着也是空着,他们要住便住吧,只是:“没事不要总往这边院子来,我阿姊还未嫁人。”
罗用终究还是防着这些人,心想过两天进城,还得让许二郎他们帮忙打听一二,王当此人既能聚集这一帮弟兄在身旁,想来在定胡县那边应也有些名气,不会太难打听。
事情说定以后,王当和他那一众弟兄就在村子里拉起活来了,他们帮村人运货到城中,一车货只要四文钱,那推车还是在村里现买的二手货。
几个青壮答应帮一户人家推三天石磨,然后那家人就把自家那辆已经有些年头的独轮车给了他们。
现如今西坡村的人也都挣得了一些钱粮,健牛一时还买不起,买个驴子倒不算什么大问题,横竖是要淘汰下来的车子,能换得三天工倒也划算。
说到驴子,一时也难寻着那合适的,尤其今年冬天,离石县中来了不少长安贵人,牲口价格又涨了不少。这会儿村人都盼着来年开春的时候,那赵琛能再赶一群驴子过来,罗三郎可是说了,赵琛明年开春应是还要送羊毛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