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好,这鱼头豆腐汤如何做?”马九三口两口喝完了姜汁豆腐脑,把手里的粗陶碗往旁边一递,他身旁的仆役就伸手把碗接了过去,和自己手里那个碗一起,放到了一旁的水盆里。
“这汤做起来倒也容易……”只要家里头有那煎鱼用的几两油,又有干烧不裂的锅,这汤做起来自然就容易了,可惜罗家现在都没有,于是他也就只有给别人说说的份,自个儿根本吃不着。
“三郎,点豆腐了。”那边灶台前,姚茂云看着火候差不多了,就喊罗用过去点豆腐,二娘她们这会儿都不在院子里。
“就来。”锅里的豆腐耽误不得,罗用跑过去点豆腐,马九也颠颠跟过去,俩人就站在灶台边上继续唠,唠着唠着,有点馋豆花了,就叫罗用再给他打一碗。
这俩人关系好得呀,姚茂云他们在一旁看着,还当罗三郎之前在县城里读书的时候,跟这马九郎关系多么好呢。
其实罗用心里也知道,这小子是想从自己身上挖宝呢,不过刚好,罗用也有心想要跟他交好,于是两人一拍即合,甚是投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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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在村里那口古井边的草亭中,二娘她们几个正在这边磨豆浆。
昨天中午,有一个从城里来罗家买豆腐的中年男人,看罗二娘的眼神有些轻浮猥琐,然后今天一早,罗用就安排她们上这边磨豆浆来了,院子那边就剩下一群男的。
刚好这几天做出来的豆腐都不够卖,尤其只有一个石磨,磨豆浆的过程太慢,磨出来的豆浆总是不够用。
乔俊林也被安排到这边来了,主要考虑到他们家在离石县名气也是比较大。
虽说乔家那点事,县里也没几个人不知道的,但要是被人看到乔家大郎在乡下帮人推磨,传出话去,乔俊林他老子肯定面上无光,到时候追究起来,林家老太太就有些难做,那老太婆不痛快了,罗大娘肯定也甭想痛快。
天气寒冷,草亭这边四面透风,好在罗家最近挣了些钱,保暖衣物也稍稍置办了些,这时候罗二娘罗四娘身上都穿着兔皮袄子,也不是那种雪白的白兔皮,就是很普通的灰兔皮,但也着实让村子里的姑娘们羡慕了一番。
最近村子里很热闹,天气再冷,也挡不住村人们越来越活泛的心思,那些有家里人正在罗家学做豆腐的,自然是满怀期待,至于其他人家,要么正在观望,从二娘他们这里探口风,琢磨着要如何才能学到这门做豆腐的手艺,还有一些人干脆已经背着箩筐出门卖豆腐去了。
这些人围着草亭说得热闹,当着二娘他们的面,更是把罗三郎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若是换了平常,乔俊林那小子必定是要撇撇嘴表示不以为然,今天不知怎么的,他却有几分心不在焉,磨盘一圈一圈推着,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二娘问他累不累,要不要换人推一会儿,他还一脸茫然地看着二娘,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刚刚究竟推了有多久。
这天傍晚干完活,大伙儿都回家了,乔大郎还在院子里磨蹭,一会儿整整豆腐筐,一会儿扫扫灶台的。
二娘探头出去看了看,进屋轻声对罗用说道:“乔大郎今天精神头有些不好,你说会不会是累着了?”二娘有些担心,这毕竟是城里来的小郎君啊,万一把人累坏了,他们家可赔不起。
“没事,我看他挺好,八成是有什么心事。”罗用这时候正往墙边一个坛子里倒米酒。
这间屋子的温度不高不低,刚好培养霉菌,前些天他弄了些豆腐放在这间屋子发霉,然后把它们装坛子里用盐腌了,今天让村人帮他带回来一坛子浊酒,这会儿直接把这浊酒当做卤汁,灌进坛子里,要是不出意外的话,要不了多久,他们就有腐乳吃了。
院子外头,乔俊林一直磨蹭到天色擦黑才离开,走之前还往屋里瞄了瞄,见罗用他们都在忙自己的,他也没吱声,轻轻拉上院门就出去了。
屋子里,罗用封好墙边那个做腐乳的坛子,又把手里那个酒坛子也封密实了,然后起身道:“我送送他去。”
“早点回来吃饭。”罗二娘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虽说是自家帮工,但人家身份摆在那儿呢,送送也是好的,好好把人送回林家去,她们这头也好安心。
这一头,乔俊林出了罗家院子,果然没有马上回林家,脚底下拐个弯,直接就出了村口,出村口以后往东面走了一段路,然后又拐上了旁边一条上坡的小路,沿着这条小路走了约莫一刻钟,就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院。
这院子罗用知道,罗三郎的老娘从小就长在这里,后来她嫁给了罗父,先后生了几个娃娃,罗三郎小时候还来这里玩过,后来他那个猎户外公没了,这个院子也就荒废了。
只见那乔俊林轻轻拍了拍那扇要倒不倒的院门,口里喊着“阿枝”,罗用心想,这小子该不会是来偷会小姑娘?结果从屋里头走出来的,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俊朗青年。
但是等这人一说话,罗用就知道了,这就是一个穿了男装的女人。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往这里来?”
“我再来看看你。”
“明日一早我便走了,小郎君务必要照顾好自己。”
“都怪我没用。”
“这又关你什么事?是我自己看不清楚形势,结果落得个自身难保。”
“阿枝,你还是别走了,路上太危险。”
“……”
“不如我跟你一起走吧。”
“说什么胡话,你留在这里,好歹衣食无忧,何必跟我去过那朝不保夕的日子。”
乔俊林握紧了拳头,两眼通红,眼眶早已湿润,却硬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阿枝是她阿母刚嫁到乔家那一年,从一个牙婆手里头买来的,乔俊林从出生到长大,她一直都在身边,就跟自家阿姊一样,她阿母去世这些年,阿枝更是处处护着他。
那毒妇刚嫁进乔家的时候还能装装样子,这些年为乔家生下几个儿女,自觉站稳了脚跟,渐渐就显出狠毒来。
现如今把他弄到这乡下地方还不算,竟然还要把阿枝送给她娘家那边一个小老儿,说得倒好听,什么续弦,那死老头都七老八十了,要不了多久就得跟他那地底下的婆娘叙旧去了,还续个屁弦。
阿枝跟他说,自家在南方那边有一门亲戚,打算去投奔他们,乔俊林只觉得这事十分不靠谱,当初可是她亲爹亲娘把她给卖了的,那个什么远亲的,能靠得住?
就算靠得住,她一个人出门,又没有相熟的人同行,身上又无甚银钱,这天寒地冻的,如何能到得了南方……
“我走了以后,你也莫要多想,当面莫要与她冲撞,若是能在这里住上几年也是好的,等你再长大一点……”阿枝却一心只叮嘱他日后要如何行事。
两人又说了几句,阿枝就催促他赶紧离开,这地方偏僻,天黑了以后怕路上危险。
乔俊林不想走,却又担心暴露了阿枝的行踪,万一被抓回去,送去那臭老头那里,以她的性子,估计不是投井就是上吊。
都怪他没用!
乔大郎抹着眼泪出了院子,若他能认真读书,若能比那毒妇生的儿子更得父亲的重视,他们也不至于会落得如此境地……
正伤心懊悔的时候,脚下不知绊到一个什么东西,差点把他给绊了一跤,低头一看,竟是一个背筐,筐里还装着一些白花花的豆腐。
乔俊林吸吸鼻子,提起那背筐,转头对阿枝说道:“没想到罗家那小子还有点良心,阿枝,这些豆腐你带着路上吃吧。”
阿枝接过那个背筐,低头看着筐里的那些豆腐,默然良久,才道:“那罗三郎送这些豆腐过来,未必是叫我拿了路上吃的。”
“啥?”乔俊林顶着一脸的眼泪鼻涕,不明所以地看向阿枝。
“……”阿枝却只对他笑了笑。
什么南方亲戚,这些话不过就是说来骗骗她家小郎君,离开这里,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不过就是想要死在别处罢了。
然而,但凡只要能有一条活路,谁又真的愿意去死。
第8章 罗棺材板儿
第二天乔俊林到罗家去上工,见那罗三郎没说什么,于是稍稍心安了些,他是生怕阿枝在这里的事情被人传到城里,到时候自家会找人过来把她绑回去。
对于罗用的帮助和保密,乔俊林心里是感激的,嘴上不说什么,只是干活的时候愈发卖力。
这天下午,罗用他们收工之前,不少村人都来罗家院子换豆腐,因为他们很多人每天出门卖豆腐的时间比罗用他们开工干活的时间还要早,所以要提前一个晚上换好豆腐,眼下气温低,换回去的豆腐稍微放一放倒也不怕坏掉。
除了他们本村的村人,也有少数几个外村人,要么是附近村子的,要么是更远的,今天晚上可能需要在村子里留宿,现在村子里也有一些人家收拾出来一两间屋子,用来接待这些需要在村中留宿的人,价格也没个定数,多数是给些粮食,也有大方的会给一两文钱。
“一斗豆子换十三方豆腐,我们这里有嫩豆腐老豆腐还有豆腐干,你看都要些什么样的?”对于头一回上门来换豆腐的客人,罗用一般都要稍微介绍几句。
“我这里有三斗豆子,一半换老豆腐,一半换豆腐干。”对方明显是有些紧张,一字一句说出自己想要换的东西,像是之前已经在腹中斟酌过许久一般。
“行。”罗用接过她用来装豆子的那个麻布口袋,倒在一个笸箩中,检查这些豆子的品质。之前曾有其他村子里的人拿了去年的陈豆子过来,好在发现得及时,之后罗用他们在收豆子的时候就更仔细了。
话说,如果林家大郎他们在这边的话,这时候说不定就会觉着,这会儿被罗用递回去给那青年的那个装豆子用的布口袋看起来分外眼熟。没错,这东西就是他们家的,这布料还是出自林三娘的手笔,因为纺得不好,做不成衣裳,拿去卖也没人要,只好自家做了袋子用,这一个,被乔俊林顺手拿出来给阿枝装豆子用了。
罗用随意用手拨了拨笸箩中那些豆子,大体看了没什么问题,然后就接过阿枝手里的背筐,给她装了二十方老豆腐,二十方豆腐干。
不管是嫩豆腐老豆腐还是豆腐干,其实用料都是差不多的,差别只是压豆腐的时间长短而已,连用的豆腐筐都一模一样,切出来的大小也一样,就是厚度不同。
罗用听村人们说过,一般人都更喜欢买嫩豆腐,口感嫩,分量又足,就是背起来太重,所以他们卖豆腐干和老豆腐的时候,偶尔还能给人一点添头,卖嫩豆腐的时候一般就不给。
阿枝毕竟是个女子,嫩豆腐太重,背不了几块,所以干脆就不要了,都要的老豆腐和豆腐干。
等她背着背筐出了院子,有人就问罗用了:“这是谁家小娘子?”
毕竟男女有别,真正能长到雌雄莫辨的人还是少数,昨天因为天色有些暗了,罗用才会一时没看出来,这会儿她在院子里跟大伙儿一起换豆腐,又出声说了话,被看出来也是正常,不过这年头女子穿男装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就是因为长得比较好看,被人多瞧了几眼。
“我也不知。你今天要换多少豆腐?”罗用反手敲了敲自己的后背,最近几天他们做豆腐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这一天到晚的干活,实在是辛苦。
“老豆腐和豆腐干各换两斗,嫩豆腐换一斗,冻豆腐换一斗。”那人说着,从自己的两个箩筐里,各提出一个布口袋,那两个布口袋上边大布缝小布的,明显是用家里的旧衣物做成。
罗用查过他的豆子,然后往他那俩箩筐里装豆腐,干的放下边,嫩的放上边,最后也给了添头,三斗豆子他给一方豆腐做添头,六斗豆子他就给三方,总之是多买多送。
那人在一旁盯着罗用装豆腐,确认了数量,仔细把那两个箩筐上的绳子往扁担两头挽好,高高兴兴地挑着担子出了罗家院子,现在回去吃点热食,天一黑就躺下去睡觉,睡到半夜再起来,跟村人一起,挑着担子到城里去把这些豆腐卖了,一天跑下来,又能挣不少。
现在离石县那边不少城中住户已经吃惯了豆腐,每天算准了时间,自己就到城门口旁边那条街道上买豆腐去了,也省得他们走街串巷地吆喝。
一担子豆腐放下来,不多会儿就能卖光,好些人挣了钱,还能在城里吃碗热面,这在过去是很少有人能舍得的,现在不同了,有些纵使不舍得,想想还得有个好身体才能一直挣这个钱,也就不再硬熬着了。
另外,自然也没少往家里买东西,过冬的衣物,娃儿的吃食,也有买肉的,虽然就是小小的一块,好歹也能让一家老小沾沾荤腥。
罗用这些日子在自家卖豆腐,发现背着篓子挑着担子上门换豆腐的那些人里头,一小半都是女子。
想来也是正常,在唐朝之前,挺长一段时间世道都挺乱的,进入唐朝以后也不是马上就天下太平了,前边武德年间还打仗呢,打仗总是要死人的,一个家庭里头没了男丁,女子自然就要挑起养家糊口的担子。
在这种大环境下,阿枝倒也不算特别打眼。
在罗用看来,阿枝现在的处境,并不像他们主仆二人所想的那般恶劣,这种事能躲就躲,能拖就拖,实在躲不过拖不了,那不是还能闹嘛,一哭二闹三上吊,一样一样轮着玩下来就是,连死都不怕了,这点事还能豁不出去?
就算乔俊林他老子可以不要脸面,他那些亲戚怕也不能答应,家里刚出个当官了,下边几个年轻人也正是一心想要给自己挣前程的时候,这节骨眼上,乔俊林他老子娘难道真的毫无忌惮?那是怎么可能。
说到底,他们乔家也就是一个刚刚有点起色的中等人家,力量有限,顾忌颇多,那个女人就算不把阿枝当回事,却也不能不忌惮乔俊林这个存在。
甭管乔家那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阿枝现在每天背豆腐卖豆腐,日子倒也过得下去,刚开始那几天,都躲在村外头山坡上那个破院子里过夜,后来就开始在村里投宿。许是因她并不去县城卖豆腐的关系,城里现在还没什么传言,乔家那边也没什么动静。
村人并不知她是乔家的婢女,只当是到他们这里来讨生活的外村女子,林家那边应该是有人知道的,却也没有说什么,大概是乔家那边没动静,他们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别到时候弄巧成拙反而被乔家那边的亲戚厌弃。
转头看看草亭中正把磨盘推得呼呼作响的乔俊林,罗用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么实诚一个孩子,在那么复杂的环境里,究竟怎么长的这么大?他那后娘要是给他下套,估计是一下一个准,要不然这家伙现在也不应该这么不能入他父亲的眼,娃儿长得挺周正,品性也不差,就算读书不成,还可以送去练武嘛,也不是不能培养。
“叹什么气,小老儿一样。”二娘伸手拿过罗用手里那个用柳条编织的漏勺,从井边的一个木盆里,一勺一勺把水中的豆子捞起来。
“我来吧。”罗用连忙道。
“没事,我来。”罗二娘看着是个好脾气软性子,干起活来却颇为麻利,手里捞着豆子,她又问罗用道:“是在为城里来的那些人心烦吧?”
“没有。”罗用咧嘴笑了笑。
说起来他这边最近也不太清净,随着豆腐这个东西在离石县中慢慢流行起来,有些人就开始盯上罗家这边了,最近有人上门说要跟他学做豆腐的,也有说要买方子的,都被罗用给拒绝了,然而有些人却并不是那么容易死心。
尤其是这几天,随着一个月之期将要结束,上门的人越发多了,某些人的意思,是想拿钱打发这个月在罗家帮工的人,不让罗用传他们做豆腐的法子,然后自己再买了这个方子,在城里开个豆腐坊,一家独大。
想得倒是挺美,也不看看别人答不答应,他们开出来的条件虽然不错,但那一院子的帮工,就没有一个动心的,罗用也没那个心思,于是一概拒绝。刚刚在院子那边又打发走了两拨人,罗用被他们弄得有些烦了,就跑古井这边躲清净。
“跟他们烦心什么。”二娘还是认为他是在为那些人心烦:“甭搭理他们就是,还能拿我们怎么样。”
“二姊,你也觉得不应该把做豆腐的法子告诉他们?”罗用突然觉得,自家这二姐,好像比自己以为的要霸气啊。
“那是自然。”罗二娘一副那还用说的表情,将那一盆豆子捞起来装到桶里,拎着就往草亭那边去了,压根都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可商榷的。
“……”罗用发现这罗二娘竟然比自己还要硬气几分,惭愧啊,二十七年真是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