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没有暗恋过谁吗。”进了录音室,费静又看了几遍手里的歌词,问汤贞。
汤贞理所当然摇头。
制作人和录音师在外面笑了:“都是人家歌迷暗恋阿贞。阿贞还用得着暗恋谁啊。”
“那你都不觉得寂寞吗?”费静问汤贞。
汤贞抬起头看她,眼神很意外。
汤贞心里有一个秘密。
起初这个秘密很小,像空气,淡而稀薄。
“小汤,”林导蹲在舞台上,用卷起的剧本敲地板定点,“你两句台词,走过来这里。”
汤贞听话过去了。他听到乔贺大哥在身边讲台词,那些汤贞早已经烂熟于心。
又像藏在云后面的一点星星,像一丛没有遮挡的火。
一阵风吹来就会让它熄灭了。
舞台上方,被阴影遮罩的简陋走廊里,一个年轻人正站在上面,在朱经理的陪同下观看《梁祝》剧组的排练。
这个秘密太过于小了,小到它仿佛存在,又仿佛不存在。
只有当周子轲在场的时候,汤贞才感觉这个秘密悄悄从角落里溜了出来,又很快溜走。
秘密逐渐变大,逐渐拥有了自己的重量。汤贞不经意间抬起头,在舞台上,他看到小周始终在望着他。小周望向他的眼神,仿佛小周也知晓他的秘密。
“小汤是不是最近恋爱了?”排练完的总结会议上,林导喝了一口热茶,突然皱眉道。
在场演员皆是一愣。小江大概不知道林导怎么看出来的,他探头好奇问汤贞:“还真是那位费梦小姐?”
不是不是。汤贞急忙摇头,也吓了一大跳。他看向林爷。没有没有。
*
节后开学第一天,城市上空结满了雾气。周子轲开着车在路上百无聊赖地行进,车内电台突然开始播放一段十七秒的先行片段,歌手费梦用她甜美的嗓音在无线电台里痴痴唱道:你的眼睛里有宇宙万象。
周子轲愣了愣,正逢红灯变绿,他左手转着方向盘,右手立刻去按暂停键,他很少听电台,不明白那音乐为什么不停下。
“当初费梦的经纪公司找到我,说想合作一首,和少女暗恋心情有关的歌,”汤贞在电台采访中道,“费梦给我讲述了她学生时代的一段经历,一些心情,然后我就想象着,站在她一个女生的角度,写下了这首歌。”
周子轲眉头皱了皱,女生的角度?
费静在单曲发行的首日庆功宴上,带了一点醉意依偎在汤贞身边。
“汤贞老师,”她喃喃道,“你说方遒以后会变成他爸爸那样子吗?”
汤贞从年后到现在,每天工作都忙碌,是难得有一点放松的时候,还要耐心听费静的倾诉。“哪个样子?”
“你知道吗,辛姐给方遒他爸生了个儿子,”费静说,“可他爸爸仍旧不打算娶她进门。”
“从去年闹到现在,第二个孩子也闹没有了,被辛姐自己打掉了,昨夜辛姐又发病,方老板也不管不问,”费静面色僵硬,说得好像她自己就是那个辛姐本人,“方遒说,他小的时侯,他爸对他妈也是挺好的,是后来才……”
汤贞听着,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方遒告诉我,他不会变成第二个他爸爸,”费静低下头了,“方老板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人,辛姐独能留下,她的这些手段,我是很佩服她的……但是我决做不到她那样。如果方遒将来也变成方老板这做派,我不会选择靠他生活的,我要给自己留些退路,到时候我立刻就走!”
报纸上的费梦小姐自新春晚会与国民偶像汤贞合作之后,火速翻红,声名大噪,一夜之间俘获无数男性歌迷粉丝。她在电视节目中说,她目前不打算恋爱:“我想唱更多的歌,想一直和歌迷朋友们在一起,想拥有自己的事业,实现自己的梦想!”
“汤贞老师,你们公司毛总太有远见了,”费静一天半夜三更又给汤贞发来短信,天知道她这段时间一直在胡思乱想什么,“你这么多年坚持不恋爱实在是太伟大,太正确。你不愧是国民偶像,是大明星。”
汤贞并不清楚费静和方遒之间正发生什么,他坐在亚星娱乐会议室里听董事会,匆匆看过这条短信的最后几行,他把手机放在一旁。
另一边,贪玩了整个寒假的小周终于开学了。
汤贞没有经历过什么多姿多彩的高中生活。从十五岁起,他的生活就在学校、公司宿舍和练习室之间三点一线。
“你们没有社团活动吗。”
“也没有补习和自习?”
“你为什么不带书包回家?”
周子轲头一次在放学后从课桌抽屉里找他的习题册,他拿出好几本来翻,表情颇无奈。艾文涛坐他前面,睁圆了两只眼睛看他。
“哥们儿,”艾文涛试探问,“你想干嘛啊?”
和周子轲隔一条过道坐着的另几个男同学也全伸着脖子朝这边看来。
高三新开学,连周子轲都打算开始学习了。
“你真自己写啊?”艾文涛吃惊道。
周子轲卷了几本习题册,从艾文涛桌子上拿走了支笔。他把车钥匙揣进兜里,穿过教室后门放学回家。
*
年假一结束,距离汤贞赴法就只剩一个半月了,所有需要提前完成的工作都满满当当压上来。汤贞对公司一再坚持,他不想住酒店,哪怕半夜才能到家,他也要专程赶回家来。他也没什么时间继续给小周做饭了,平时一日三餐都请尤师傅做好,只有周末,周末汤贞和工作人员反复协调,多少能挤出一点空档,在家里亲手洗菜下厨,给小周做一顿“高三营养晚餐”。
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小周表现得也相当听话。汤贞在家里找以前朋友送的手工背包给他装书,汤贞翻遍了书房,把林林总总各种文具凑齐全了,给他装进笔盒里带着。小周放学回家就坐在汤贞书桌上写作业,他握着一支钢笔,笔身上雕了一行小字,是东京某影展几年前送给汤贞的纪念款。
汤贞切水果给他吃,煮了热牛奶端到床前,看着小周仰头喝下去。夜里睡觉的时候,汤贞也渐渐不再躲避那些了。好像他在外面这样日夜奔波,见不到小周,一直担心,回来看到小周每天都好好的,每天都乖乖听话,学习也很辛苦,他也愿意更多地满足他。
汤贞耳朵通红,他一定明白周子轲想要什么。
周子轲去浴室冲澡了,他年纪小,以至于他自己时常也不知所措。以往他有意识地回避,只要不令汤贞觉察到,汤贞就会安心倚着他的手臂依靠在他怀里,像一头小鹿,探头吃着猎人手里鲜嫩的树叶,意识不到危险。
睡觉时,汤贞忽然说:“小周,我再过两个星期就要走了。”
周子轲早已心中有数,他在被窝里攥汤贞柔软的手背,也不说话。
他感觉汤贞从他怀里抬起头,小声问:“你以前住在哪里啊?”
“干嘛,”周子轲不高兴道,“你想去吗。”
*
汤贞要去法国了。报纸上说,席卷全亚洲的“汤贞旋风”即将在遥远的欧洲落地。出道五年,汤贞不断拓展他的事业版图,下一步,他要踏出东亚文化的保护圈,去闯荡另一番天地。
娱乐周刊B版刊登了一篇特稿,四男六女共计十位汤贞华人粉丝联盟的分会长,宣布他们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要为汤贞在法国的事业起步保驾护航。
“美可以冲破一切文化隔阂,跨越所有语言障碍,”一位女会长对记者这样说,“阿贞会成功的,他拥有‘美’,又没有被‘美’所禁锢住。他拥有这样的灵魂,他能够驾驭这样的‘美’。我相信只要愿意去了解他,自然会明白我们为什么这样为他疯狂。”
“一直……从去年开始筹备,直到现在,”一位号称参加过汤贞出道以来所有演唱会的狂热男粉丝说,“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从我留学以来,我身边所有英国朋友都认识阿贞,他们全都看过《丰年》。我已经迫不及待带他们去现场见阿贞本人了!”
方曦和老板在自家为汤贞举办践行宴,邀请各方前来赴宴,一办就办了五天。汤贞接下来将近一年不在国内发展,无论下一步走得是好是坏,中国市场始终是他的大本营。
赖一卓导演和方制片人从合作完《花神庙》,见面的次数便寥寥了,和汤贞倒是还常见面,每年各大影展,两个人总有碰头的机会。“那个时候你们公司也担心嘛,偶像明星,觉得影响不好。事实上有时候就是那么一步,”赖一卓在酒桌上对汤贞倾吐肺腑之言,“阿贞,和你现在去法国是一样的。”
阎尚文导演和方制片人就更熟悉一些了,他导演生涯的巅峰之作《丰年》由汤贞担纲主演,方曦和身兼制片、出品两职。阎尚文将方曦和视为命中贵人。“我相信阿贞会成功的,”阎导举起酒杯,当众站起来给方曦和和汤贞敬酒,他醉意上来了,“别的演员二十岁的时候,演戏还像在迷宫里摸索着墙壁找路。阿贞呢,他是在海中遨游,哪里都是他的路。”
相比之下,林汉臣导演与方曦和就很不熟了,是嘉兰剧院的朱经理要赴约,才把林老爷子一起请来的。林汉臣在席上握了汤贞的手,问汤贞,如果在法国发展顺利,回来以后不要再做“偶像”了好不好。
汤贞面色尴尬,看桌上其他人。方老板倒是瞧着这边,笑眯眯的。
“我们谁也给不了谁快乐,”林汉臣对他语重心长道,“神仙菩萨做的事,你一介凡人如何做得!你凭什么给那么多人快乐?”
亚星娱乐毛成瑞毛总,带着汤贞的经纪人郭小莉,赴了最后一天的践行宴。
“阿贞的践行宴,该由我们来办的呀!”毛总在席上说。
比起毛总,方老板坐在汤贞身边,倒更像真正的话事人。
“毛总有眼光啊。”方老板示意服务员盛一碗虫草羹,专门给毛成瑞。
毛成瑞说,他的亚星娱乐能有今天的成果,一要感谢上苍,给了他们这样好的运气,二要感谢阿贞,这么多年对公司不离不弃,三要感谢这些年来,无数的老导演、老前辈,还有方老板,对阿贞一片赤诚的,无私的,爱才惜才之心。
“这个毛成瑞,”方曦和事后讲,“还挺会说话。”
一连五天的践行宴结束,末了,是望仙楼里家宴了。方老板最爱风雅,众多门客在最后一天登门,追陪雅集,也专程给他们心爱的汤贞老师送行。
一幅幅画像搬过来,抱过来,掀开画布,展开画卷,油彩的,水墨的,中西各式的“汤贞”出现在长卷画纸上,容貌相近,唯神有差。
还有写了字送来的,两个人一左一右,把一幅字徐徐展开。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
汤贞看了,表情也没什么特别,是他一贯的那种微笑。这几天来,他几乎每晚都挂着这么一种笑容参加宴会。
下一位送字的老师高兴了。他的那副字展开了,是十四个字:“广寒仙子月中出,姑射神人雪里来。”比前个多一个典故。
汤贞吃完了饭,瞧着窗外月色莹白,他走到窗边,低头刚偷拿出手机。
“汤贞老师,”一位诗人从后面试探着,靠近他,“您好!”
汤贞立刻转头,看见他。
“今天我这嘴啊太贱,您别生我的气。”对方笑道。
汤贞瞧着那个人的面孔略显陌生,他想起来,刚才在酒桌上,是这个人拿他开了“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的玩笑。
汤贞笑了笑,又是他那种笑容了。“没事。”他说。
望仙楼里的汤贞总是这样,他只会笑,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捉摸不到他在想什么。在这种场合,人人爱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若说是冒犯了汤贞,那多半是冒犯了。可汤贞又不说,不生气,叫人心里怪痒的。
也有人想知道,要闹到什么程度汤贞才会生气。可这里归根结底是望仙楼,汤贞是得捧着的,乱来不得。
天快亮了。汤贞在方曦和办公室里看新城国际电影节已经做好的宣传册。那些送来的字画他没法带走,方老板也瞧不上,交人去处理了。
方老板反而从他的藏品里拿了一对袖扣,送给汤贞。
铂金质地,镶嵌着天然弧面玛瑙,汤贞看那品质,估摸着还是古董。他不敢要,方老板翻手把那对袖扣放进汤贞手心里,合上汤贞的手指。
“你们年轻人戴这个,比我适合。”
方曦和又说,这对老袖扣在他这里放着,被不少人惦记。“甘清那小子,爱糟蹋东西。”他一双饱经风霜的手把汤贞握着,让汤贞替他收好了。
周子轲等了一夜,天都亮了,汤贞才回了家来。
他去搂汤贞,发现汤贞一点力气都没有。
*
郭小莉拿了整理好的文件,上楼去往毛总的办公室。他们约好了十点碰面,可毛总办公室里一直有人。
毛总秘书在电脑后面抬起头,她用口型对郭小莉道:“魏萍和骆天天在。”
又说:“他写那博客,今早上新闻了。”
昨夜《梁祝》在嘉兰剧院结束了春季档的最后一场演出。主演汤贞的师弟,同为亚星娱乐旗下艺人的骆天天半夜在公司为他开通的博客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文章回忆了三年前还未出道之时,骆天天在《梁祝》剧组跑龙套的往事。他也没写什么特别出格的话,只有一句:“如果有一天我的梁山伯死了,我也不会活下去的。”
也许骆天天是看了他汤贞老师的演出,深有感触,才写下这样一句话。但在歌迷中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议论。作为一个偶像,在公开博客中写这样话确实不妥。
郭小莉等在门外,检查自己手中封面印有 KAIser 几个字的资料。从毛总办公室里忽然传来骆天天的声音:“我说了,我和他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