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贞听着,把林爷送走了。
接着又是乔贺和副导演。副导演老高和汤贞拥抱了一下,他们约好,无论是《罗兰》在台湾首映,还是 Mattias 巡演开到台湾,都一定要再见面。
四周有许多记者在拍摄,乔贺只和汤贞点了点头,便算作两人的道别了。
祁禄趴在宴会厅的桌子上,快睡着了。酒阑客散,汤贞回来,弯腰把他推醒,汤贞让他先跟着一个助理哥哥回酒店休息,因为汤贞要去西楚的录音棚录音:“有另个助理哥哥送我,不用担心。”
已是深夜十一点钟,汤贞看着祁禄平安离开,才走下停车场,坐进了助理开的车子。他在车内小声给王宵行打电话,王宵行此刻正在德国慕尼黑演出,演出结束才会飞回巴黎,他和汤贞约定凌晨五点在录音棚见面。
汤贞右手拿着手机听电话,左手垂下去了,放进身边“助理”摊开的大一些的手掌心里,“助理”把汤贞的手揉捏着放在手心里把玩,慢慢又与他十指相扣。
*
汤贞只在人间生活了二十一年,对“人间无数”,他没什么概念。他只觉得每一天,每个不和小周在一起的分钟,确实都让他等了太久太久。
酒店房门关闭了,切断了现实世界的最后关联。玄关灯还没开,汤贞在昏暗里和小周接吻。小周还戴着那顶助理的棒球帽,小周安安静静在宴会厅里站了一整个夜晚,没有一刻休息,为防止被发现,他甚至连一口饭都没吃,乖得让人难过。汤贞几次想劝他回去,他也不肯。
他们多半只有夜里才能见面——短暂的假期过后,小周并没有像汤贞以为的那样回去中国,他留在了巴黎。
汤贞通常工作结束了才能过来找他。他们坐在一起吃夜宵,聊天,说些话,然后是短暂的亲热。因为汤贞隔天总有工作,夏日来临,衣裳单薄,所有都必须小心翼翼,不留痕迹。
有时他们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们待的并不是巴黎的酒店,而是汤贞在北京那个藏着秘密的家。汤贞问小周白天一个人都做些什么,小周坐在床上,搂着汤贞,把他的头埋进汤贞的颈窝里。他喜欢这样闻汤贞的气味,嗅汤贞头发里的香味。小周回答:“睡觉。”
“除了睡觉呢?”汤贞问。
他以为小周会说,在巴黎街区逛一逛,看到了什么,买到了什么。
“等你。”小周想也不想。
汤贞不应该觉得惊讶。在北京的那几个月,每当汤贞在外奔波工作的时候,小周十有八九也是一个人待在家里,一等就是一整个白天,就为了等汤贞回家。
可能是为了弥补小周,让小周能四处走走,可能是汤贞也总忍不住想见他,小周拿到了一张新城影业开出的正式工作证明。他的新名字叫陈晟,是在法国长大的年轻华裔,因其父与汤贞是旧识,所以暂时跟在汤贞身边做助理。
《罗兰》的拍摄已近尾声。汤贞衣衫褴褛,在道具组制做的雪山里,蹲在水井边,手握一捧真正的雪到嘴边来吃。这条戏来来回回拍了几遍,汤贞嘴唇冰得发紫,手心也冻得通红。
等回到化妆间,他两个手腕都被小周攥住了,汤贞披了大衣,手像还捧了雪一样,小周皱着眉头看他,小周可能不理解为什么人拍戏要受这样折磨,他低下头,把他的吻,他年轻的呼吸,痒又热烫,都埋进汤贞半握的手心里。
他们几乎不做什么太逾矩的事,只是偶尔握一握彼此的手,好像内心里就不会再失落,不会再烦恼。时尚杂志邀请汤贞拍摄他们的慈善短片,一拍就拍了个通宵。导演精益求精,与新城影业的团队不断拉锯,又和灯光师争执不休,导演坚持认为,明星不需要那么多的光,他们有时候需要黑暗,好把缺点和秘密从公众面前严严实实地遮挡掉。
小周再怎么年轻,也对汤贞这种连轴转的工作强度不太适应。他在化妆间打起了瞌睡。汤贞趁回来换衣服的工夫把小周头上的棒球帽摘掉,小周额头上起了细细密密一层汗,汤贞用手心帮他抹掉。正巧下一组明星的团队已经到了,许多人把化妆间挤满,汤贞拉过小周的手臂,支撑着把小周扶进自己的独立更衣室。
小周躺在软沙发里,这里面安静。汤贞展开自己的大衣盖在他身上,只是小周腿长,脚搭在沙发下面。
“你好好睡,等忙完了我就过来接你。”汤贞在小周耳边悄声道。小周睫毛抬了抬,他的手突然把汤贞的衣袖抓住了。
汤贞只在人间生活了二十一年,对“人间无数”,他没有什么概念,只在小周揪住他衣袖的这一刻,汤贞忽然觉得,过去所有曾令他魂牵梦萦的人事物都距离他非常遥远。
汤贞很少对小周讲述他的工作,可有时候,他的生活又只有工作这么多。
“我们去动物园拍纪录片。我在前面看动物,几十个工作人员扛着机器设备围在我身边看我,”汤贞自己想着想着笑了,“好像是有点奇怪。”
汤贞也会和小周聊起香城,聊起他的家乡。
“有时候街上一直有雾,但不下雨,”汤贞展开了床单披在自己身上,又罩到头顶,“所以我们就这样求雨……”
他说着话,整个人都躲进了白色床单里,连脸也罩在里面,汤贞的声音从床单里传出来:“是不是很像鬼?”
周子轲也不说话,就看他。汤贞在安静中,小声地哼唱起来了。那是一首古老的,歌词简单的祈雨歌。汤贞两只手伸在白床单外面,手腕转动,像雷公在敲打小小的手鼓。汤贞又把手心摊开了,两只手在空中抚弄,仿佛在捋龙王爷爷的龙须,希望龙王打个喷嚏,好在人间降下大雨。
小周去搂汤贞腰的时候,汤贞还在唱着,龙王爷爷不生气。
周子轲把汤贞放倒在床单上,汤贞才住嘴了。
“小的时候……我和我妹经常一起这么唱,”汤贞的声音闷闷的,笑着,闷在白床单里面,“以前我们是披着被单唱的。”
“十多年没唱过了……”汤贞好像在出神,小声道,“可能有的地方唱错了。”
哥哥。
是汤玥稚嫩的童声。
汤玥把手指比在嘴边,叫汤贞不要继续唱了。“外面有人。”九岁的汤玥悄声道。
汤贞抱紧了膝盖,和汤玥一起藏身在绣了小梅花图案的被单里,仿佛这是一处安全的山洞,野兽正在外面踱步。汤贞侧耳去听,果真隐隐约约听到了脚步声。
“小周?”汤贞在寂静中问。
光线穿过了针织的缝隙,照进汤贞在白床单中睁开了的瞳仁里。汤贞是看不见小周的,一道屏障把他遮挡住,他的世界只剩一些透明的单薄的光晕,还有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漫无目的地漂浮。
有股力量从床单外面,把汤贞抱得愈加紧了。
汤贞一动不动的,那层布顺着汤贞的头发垂下去,像古时候新娘头上的盖头。有温柔的吻隔着它,印到了汤贞的头发,脸上,嘴唇上……仿佛能将过去所有的恐惧都软化。
“小周……”汤贞哽咽道。
小周把盖头掀起来了,他看到汤贞湿红的眼眶。
方曦和近来明显感觉到汤贞的心不在焉。
无论是在公司谈论工作的时候,或是眼下这种应酬场合。
一位旅法画家向汤贞介绍了一幅油画,画的是中国古代传说,《白鹿衔芝》。汤贞脸上没有笑容,只怔怔望着那画上的白鹿,还是方曦和问了他一句,他才回过神,并对那位画家笑了笑。
“不要走神。”方曦和说。
汤贞跟在方曦和身边,继续看画展。汤贞点头。
策展人走过来,为方曦和与汤贞介绍另一幅据称同样是以汤贞为灵感所作的画。
汤贞站在那幅画前,他仰起头,看那条婚船下平静诡异的墨色河水。
《英台的眼泪》。
再湍急不休的水流,最终也要汇入无风无波的长河之中。这是画家在画上题写的一行字。
策展人手捏着酒杯,与今天到场的贵宾们一一碰杯。策展人告诉汤贞,他去看了《梁祝》在巴黎的演出,对英台最后的结局很有印象:英台投身跳进了坟冢,一片汪洋漫溢上来,把“梁山伯之墓”五个大字冲得粉碎。
“也许这条河,指的就是希腊神话里的勒特河,”他对汤贞说,“无论有过多少苦痛,只要从这条河里过去了,英台便能忘却今生今世。”
方曦和反驳道:“梁祝是中国故事。”
中国画家这时插进话来,说在中国传说里也有个‘勒特’河:“三途河,就是忘川。”
方曦和看汤贞,发现汤贞又心不在焉起来,拿着酒杯,也不知在出什么神。
那画家说,人乘坐着渡船,过了忘川,自然就把这一辈子给忘记了:“还有个说法,说人到了三途河上还会做梦,把这一辈子像一场梦一样,重新的梦上一遭。”
方曦和问汤贞是不是又走神了,汤贞说没有,他刚刚在仔细听几位老师说话。
“我经常梦到过去的事,”汤贞抬头看方曦和,笑道,“我刚才在想,我是不是已经在那条河上了。”
方曦和笑了。
即将离开画展的时候,汤贞在登记册上签字,买下了一张画。方曦和很意外,因为汤贞从头到尾都不像对哪张画有兴趣的。
待工作人员将那张画取过来,方曦和才仔细瞧了一眼,那居然是一张尺寸很小的仿画,很不起眼。
是临摹的宋人郑所南的作品。
画上有一株瘦弱的兰草,它无根无土,也不知是什么力量,使它依旧支撑着自己的枝叶。
郑所南画这个模样的兰草,本是因为南宋灭亡了,故土被蒙元侵略,没有土地可以种植,它自然就无根无土了。可方曦和并不觉得汤贞是因为欣赏这种傲骨才买了这张画。
“我觉得它有点可怜。”汤贞低头看了一会儿手里这张小画,像看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汤贞对方曦和笑了。
策展人听说汤贞买了画,忙赶过来。可他没想到汤贞买的既不是《白鹿衔芝》,也不是《英台的眼泪》。
他不知该说什么,既不明白汤贞为何要买,对着一张仿作,一时也夸不出什么好来,他只得对汤贞感慨,所幸他们和郑所南不同,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年代,汤贞老师才得以尽施才华,无灾无难。
六月末,汤贞订下了回国的机票,依照计划,他陪云哥一起敲定完《狼烟》的档期就会飞回法国。待到新城国际电影节开幕,汤贞就要再回国去。这样一算,整个七八月份,汤贞倒是留在国内的时间更多一些。
那张小小的兰草就端放在汤贞的床头。小周已经提早几天回国去了,汤贞碍于工作,机票一直改签。几天不见,汤贞很想念他。
第107章 小周 21
《狼烟》在杀青后召开了首次宣传发布会,到场记者寥寥无几,大片席位都是空的。郭小莉站在会场门外,听手机里那个女人喋喋不休。
“……小莉,如果你担心汤贞与天天的合作会给你们带去什么麻烦,那你可得有良心一点……”
“魏萍,”郭小莉打断了她,里面发布会还开着,她声音极轻,“你让骆天天进这种火坑,外头风言风语的,那小孩儿心性他受得了?”
只听信号那端冷笑一声:“干你什么事,郭小莉。”
郭小莉深吸口气。
“风言风语?你家汤贞不也是风言风语里过来的。听了不会少块儿肉,天天是我带出来的,孩子聪明,分得清孰轻孰重。”
郭小莉冷笑一声。“我看除了这么安慰自己,你也没别的选择。”
“人在社会上走,小莉,谁还能不受人议论的,”魏萍慢条斯理道,“嘴长在人家脸上,你们汤贞当年不也——”
“嘴是长在人家脸上,”郭小莉轻声道,“但亏心事做没做,萍姐,只有自己心里知道。”
发布会一结束,梁丘云跟随丁导一一感谢完记者,亲手送过了车马费,便大步流星走下台上。
“郭姐,”梁丘云睁大眼睛看她,“阿贞今晚几点到机场?”
郭小莉早已挂断了电话。这会儿瞧梁丘云一头的汗,她拿纸巾给他擦汗。七月份,大热天的,梁丘云在郭小莉的帮忙下小心翼翼将身上的名贵西装脱了下来。郭小莉给他整理好西装外套,拿在手里:“阿贞今晚十点多才到,我和小顾小齐他们,还有温心一起去接他。你晚上和丁导不是还有应酬?你就别去了。”
“应酬?”梁丘云一听,回头望会场里面,“我不知道——”
丁望中导演站在台上,身边围上来一群刚才没怎么见过的工作人员,也不知是从哪扇门进入会场的。梁丘云伸脖子朝里看,郭小莉赶忙帮他把西装穿回去。
丁望中被一群看似保镖的人给围住了,他手中捏着一张请柬,见梁丘云回来了,丁望中疑惑问他:“是谁给我们投的最后一笔钱?”
梁丘云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方曦和。”
丁望中也记得,是方曦和没错。那天成队的北京烤鸭餐车突然送到了《狼烟》片场,丁望中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可这张请柬上写着:作为《狼烟》的投资人,我诚挚地邀请丁先生、梁先生今晚来不夜天做客。
“你上次回来,行程那么赶,和我们连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温心皱着眉头控诉道。
车内都是笑声,汤贞穿着件薄外套,把温心搂在身边。“有什么话想说的,说吧。”他看她。温心在他眼里扁了扁嘴,一时反倒说不出什么了。
祁禄坐在汤贞身边,打开手中行李,把从巴黎带回来的礼物分发到每个人手里。
小顾坐在副驾驶上,接过了礼物,颇感慨地一直回头看。小顾说:“小祁跟着汤贞老师在巴黎住了三个多月,真是时髦了不少!”
小齐则看了一眼小顾手里的礼物,笑道:“汤贞老师回来就回来了,又带什么礼物。”
“小顾,”汤贞在后面说,“听说你老妈妈生病了,怎么样了?你不用回去照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