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能把所有的门窗都关掉,上锁——他知道那是汤贞最不喜欢的事情。
“我去洗个澡,”周子轲低下头,眼睛与汤贞距离非常近,周子轲对他说,“你帮我把换下来的衣服叠起来,好好叠,放进盒子里,等我送去干洗。”
汤贞抬起头。突然接到这个任务,他点头了。
于是周子轲就进浴室去冲澡了,门留了缝,确保他能时刻听到外面的动静。从今天一大早在电视台演播厅遇到那台突如其来的灯,到一整个白天都在应付朱塞和办公室那群人的“关怀询问”,还有对电视台无果的盘查——过去无论周子轲对这个家庭的一切有多么厌烦,现在他都不得不开始面对,并尝试着对话。
周子轲穿着浴袍擦着头发从浴室里间出来,看到汤贞还坐在浴室门口的沙发凳上,正埋头在膝盖上叠他的裤子。
有条皱褶,汤贞怎么都叠不平,他用两只手心在上面抚。
摔成两半的小王冠被放在了一旁,还有车钥匙和一个打火机。
汤贞现在还对这个小王冠感到陌生。周子轲换了睡衣,在书桌旁坐下,他从抽屉里翻找出以前汤贞用来修补手工吉他的胶水,拧开瞧了一眼。汤贞坐在一边,看着小周打开台灯——近一年,这灯几乎都没被人打开过。小周突然转头说:“帮我找个牙签。”
汤贞后知后觉,意识到这话是对他说的,他站起来去帮小周的忙。
他其实动作有点慢,回忆牙签可能放在哪里就要一段时间,然后是找。平时这样尖锐的东西都会被温心她们藏起来,根本不会被汤贞随随便便碰到。
等汤贞左手攥着牙签盒,右手心在小周面前摊开,里面横躺着十几根牙签的时候,周子轲可能已经在书桌边等了十多分钟了。周子轲低头看了看汤贞的手心,又抬头瞧汤贞的脸。“谢谢。”周子轲说,好像在笑。
汤贞在小周腿上坐下了,他目不转睛,借着台灯照过来的光,看小周用牙签仔细挑了点胶水,只很少的一点点,在他眼前慢慢抹在了小王冠的断面上。小周的手不像汤贞的总是那么不安稳,小周做任何事情都那么轻松,小王冠粘起来了甚至看不到胶水的痕迹。
汤贞把这顶小王冠拿在手里。
直到现在,汤贞也没有他已经录制了两天节目的实感——他好像根本没有忍耐、忍受什么,就把工作完成了。
汤贞抱住了小周的脖子,他感觉小周的手搂住了他的背,那手是永远安稳的。
汤贞闭上眼睛,他好像想不起任何头痛欲裂的事。什么悲伤也没有,痛苦也没有。好像只要在小周身边,再难捱的一切都会变轻松。连汤贞也可以帮小周做一点事,哪怕这些事是这么的微不足道,好像是谁都可以做到的。
周子轲垂下脖子,手还扶在汤贞腰上支撑着他。他看到汤贞抬起湿润了的眼睛,把手里的小王冠夹到周子轲短的头发上。这一次稳稳戴住了。周子轲在汤贞脸上亲昵,又吻他的嘴,汤贞把嘴唇微微张开,和小周亲吻。汤贞的手心软的,被小周捏在手里攥。
汤贞从小周腿上站起来了,主动说:“我帮你端咖啡过来。”
“什么咖啡?”周子轲说。
汤贞愣了愣,笑了:“我陪你加班……”
周子轲坐在椅子上,眼睁睁看着汤贞脚步轻快,走出书房去。
周子轲正想,他今天真的要加班吗,门外突然传来东西被摔碎了的声音,像是陶瓷。
周子轲立刻站起来。
汤贞站在一地碎瓷片中间,完全懵了,黑咖啡也洒了,溅得他脚边到处都是。汤贞呆愣愣站在原地。周子轲看到他的时候,感觉刚才那个好不容易会笑会说话了的汤贞又不见踪影。
汤贞抬起头,看着周子轲的眼神很胆怯,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汤贞手里没有任何东西,他弯下腰,用手心去擦地上的咖啡。
刚刚才柔软了一些的脊背,又变得僵硬了。汤贞被抱到沙发上,家居鞋也脱了,周子轲蹲在他面前低头检查他的鞋底,又着急看他的脚丫,汤贞的手心被纸巾擦干净了,除了硌进去的几点碎粒以外,没有被瓷片划伤。
周子轲眼睛都有点发红了,他抬眼看汤贞,好像终于松了口气。
咖啡在地上干涸成一条一条淤泥的形状,没有人去擦。周子轲坐进沙发里,把汤贞紧紧搂在怀里抱着。
汤贞两只脚光着,脚趾缩起来,缩在沙发里。
没有人说话,汤贞的头也被小周的手紧紧按到他胸前,汤贞时不时喘息的声音闷在了小周的睡衣里。
周子轲搂了他一会儿,轻声说:“阿贞?”
汤贞没出声音。
周子轲揉了揉汤贞的手:“去睡觉吧,不用陪我加班了,我陪你睡会儿觉去,走。”
汤贞这一整天都沉浸在轻松、自在的满足当中,是小周带给他的自在和满足,可到了晚上,他又做错事情了。他毁掉了一切,会让所有的事情变坏。汤贞躺进被窝里,感觉床头灯关掉了,而有人来到了他身边,从天而降似的,还伸过手臂来,让汤贞的头靠在上面。
汤贞在黑暗中,在那个人熟悉的气味和体温中闭上了眼睛。
那个人用那只手搂汤贞的背,让汤贞趴在他身上。
“以后,”他还在被窝里握住了汤贞的手,捏汤贞的软手心,“别用你的手碰脏东西。”
*
周子轲半夜被手机震动的声音吵醒,他先是睁了会儿眼睛,想等那震动声消失,可震完了一阵,又是一阵。周子轲现在睡眠越来越浅,他从汤贞身边小心翼翼下了床,在卧室里来回翻找,终于从沙发上搭的那几件T恤下面找到了汤贞那个老式古董手机。
来电号码显示未知,周子轲本想伸手按掉,回头看到汤贞还在睡。周子轲走到卧室外面,轻轻关了门。
墙上的钟指向了凌晨四点。黑夜中,只有玻璃上轻轻敲打着,隐约是雨声。
周子轲走向了阳台,把汤贞的手机接起来了:“喂?”
对面不知是谁,坚持打了这么久电话,这下终于接通了,听见周子轲的声音,也不出声。
“你不知道汤贞现在生病了,需要休息吗,”周子轲语气不善,“我现在告诉你了,以后别再打了。”
虽然猜不到对面是谁,周子轲只想起以前郭小莉之类让汤贞大半夜还出去工作加班的人。他把手机按掉,随手扔到了沙发上。周子轲推开了阳台的门,一走出去,就感觉有雨从窗外擦过他的面颊飘进来。
周子轲把窗户全部关上了。
很小的时候,周子轲记得每当有夜雨,吉叔和苗婶都会来帮他关窗户。老人家说:“继续睡吧,子轲。”他就会揉揉眼睛,然后翻一个身。他知道无论窗外电闪雷鸣,他都有大人们保护。
全世界都睡了,只有汤贞家的窗户亮着灯。
周子轲把地上的咖啡杯碎片打扫起来,装进垃圾袋,袋口紧紧封死。刚刚还睡眼惺忪的,他现在又毫无困意了,周子轲倚在沙发上,拿起他那张乱涂乱画过的纸在眼前看。
他就这么坐着,感觉外面的雨逐渐小了,安静了一会儿,又重新下大。天边微微亮的时候,周子轲坐在沙发上,抬起他那双没怎么休息好的眼睛,望窗外阳台空荡荡的栏杆。
汤贞穿着件浅灰色的羽绒服,趴在阳台栏杆上回头对周子轲笑。即使是大冬天,汤贞也喜欢在外面呆着。汤贞打开了窗户,把手伸到窗外去接天上落的雪,汤贞的手冻得发僵了,好不容易团一个汤圆大小的雪球,又不舍得砸到周子轲身上了,在自己手心里呵护着。
那时他们对外只是前后辈之间的关系,有一段地下情。好不容易遇到北京下第一场雪,周子轲也只能在汤贞家的阳台上陪他玩这样一场比谁的手更凉的雪仗。
周子轲回想起他那个时候,虽然也有烦恼,但似乎快乐总是更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汤贞总是笑,好像汤贞就不会做出些别的表情了,也根本不会有烦恼。为什么汤贞一见到周子轲就想要笑呢?
周子轲那时甚至一次次地欺负他,一有不开心的事就刻意冷落他,可当再见到的时候,汤贞依旧会露出一点笑容来,哄他似的,叫他“小周”两个字。
两个人恋爱,怎么会有一方只体会到快乐,而感受不到痛苦呢。周子轲想过很多次,想他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汤贞的眼泪,像他曾因为这段关系而无数次伤心难过一样,让汤贞也深切地明白他的感受。
他也曾经见过两次吧,就在这个家里。一次是他在他刚刚睡过的那张床上,把汤贞欺负得浑身哆嗦,直掉眼泪。往更多年前追溯,也是在他们分开以前,汤贞把周子轲推进了一个大衣柜里,他们一起藏在里面。
汤贞捂着他的耳朵,把周子轲的头抱进了怀里。哪怕汤贞一点声音也不出,周子轲也在他嘴上尝到了湿的咸味。
为什么两次分手,看上去都是周子轲被甩掉了,又都以汤贞的眼泪作为结束。
汤贞捂着他的耳朵,不让他听到任何事。汤贞把他拼命藏起来,好像不希望被任何一双眼睛看到他的存在。
周子轲这会儿抬起眼,瞧着雨中亮起来的天空。原来阴云密布,天也可以亮的。
汤贞还在睡,他睡前明明连药都没吃,却在周子轲睡过了的被窝里安心地趴着。周子轲把卧室门再一次关上,他进了厨房,找到墙上挂的牛奶锅,然后从冰箱里拿牛奶出来。
一边拧开炉灶,开始煮牛奶,周子轲一边拨通了曹老头的电话。
按日程来算,汤贞今天应当再去复诊了。可外面下着雨,这样阴郁的天气不太适合出门。
曹年问汤贞近来的情况,周子轲极有耐心地一件件回想:汤贞已经可以走两公里的路了,身体好了一些,偶尔会笑了,完成了几份工作,做的都不错。“他昨天把一个杯子打碎了。”周子轲随口提到这件事。
曹年问:“你冲他发火了吗?”
周子轲一愣,说:“没有。”
曹年“哦”了一声。
曹年再度提醒周子轲,不要对汤贞的病情怀抱过高的期望。
周子轲问:“什么叫过高的期望。”
曹年说:“有的患者确实可以恢复到像患病前一样的状态,他们病得不重,用药也及时。但是,像汤贞这种情况……”
“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他可以维持在目前的状态十年二十年,”曹医生说,“只要一直保持稳定不复发,这就是很理想的效果了。”
牛奶溢出了锅子,周子轲关了火,把牛奶倒出来。再过一会儿他就该去叫汤贞起床了,不能这么睡。
手机又响,周子轲瞧了一眼,接起来。
“喂?”他没好气道。
是郭小莉,上来就问:“你昨天在阿贞家里过的夜?”
周子轲一听郭小莉这问题,颇感意外。
他不觉得祁禄会把他和汤贞的事一五一十告诉郭小莉。周子轲走到厨房窗边,往楼下看。公寓外面虽然下着大雨,楼下却有大片的媒体打着伞穿着雨衣蹲守。郭小莉说,网络上已经闹翻天了,从昨天半夜就开始直播,说周子轲傍晚开车到了汤贞家,再也没出来,在汤贞家里明晃晃地过了一夜——
周子轲忽然感觉特无辜。“我昨天半夜还在加班,”他告诉郭小莉,“他生病了,在睡觉呢。”
郭小莉着急道:“你最好知道阿贞生病呢,你可不能随便做些别的事——”
周子轲听着这话,突然笑了一声。
他早就知道无论他做什么,他在这些人心里永远不是个东西,永远那么坏。
“我真想做,你拦得住。”周子轲说。
第134章 芭蕉 16
雨幕中,嘉兰天地广场绽开的伞越来越多了。
游客们抬起头,隔着伞沿下的雨丝,朝头顶上空望。
周子轲那张灰色调的腕表广告牌正在嘉兰员工们的操作下逐层降落。
Mattias 经纪人温心坐在出租车里,一边咬手里的三明治一边翻阅她手里的八卦周刊。五年前,温心仔细回忆,五年前……
五年前,汤贞老师突然失踪了,在北京街头被人发现。
可如今八卦周刊上都写子轲当年在法国花了3.5亿给汤贞老师买了艘超级游艇,两个人其实在那里度假。
“这位知情人称,周子轲当年豪掷三千五百万英镑在戛纳买游艇,确实闹得沸沸扬扬,那会儿全法华人圈里就没有不知道的。也是在那个时候吧,有很多传言,说汤贞因为方曦和的案子从国内逃出来了,躲到法国来了。全都是听说,也没人拍到他的照片,也没想到他会和周子轲有什么关系。”
“现在想想,指不定人就在那三亿多的游艇上休假呢。当年汤贞身价多高的大明星啊?后来那么惨,估计都是演的吧?”
出租车到了嘉兰天地外那条大道上,在步行街口靠边停车。温心付了帐下车,她没打伞,站在路边,感觉雨不停落在她的肩膀。
她远远看到汤贞老师出现在人群中的面孔——当雨落下,那好像是泪水一样。
子轲也在那张广告牌里现身了,他和汤贞老师走在一起。不同于汤贞望向了镜头,子轲侧着身,低着头,他们身边人潮汹涌,仿佛摄影师不是要刻意拍摄他们,只是在亿万人中捕捉到了他们两个人,捕捉到了汤贞回过头的那个眼神。
“每个人生来都是一颗钻石。”
这是广告牌下方的一行小字。
人越来越多了,明明是雨天,也不断有车从温心背后开过来。温心站在原地,左手捏着的三明治包装早就被雨淋透了。身边几乎每个人都举高了手机,对着嘉兰东塔高耸入云的塔身不断按下快门。他们口中议论纷纷。温心突然仰起头来,她眼里热乎乎的,她睁大眼睛盯着头顶上方积郁的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