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约着吃了顿便饭。席上,黄健雄心情还不错,和梁丘云聊起他赴美之前在北京吃的最后一顿面条,味道很好,特别是顶上浇的汆儿,一勺子能顶一桌的山珍海味。“虽然都不及以前老城的味道,但比起现在的面条,也是绰绰有余了。”黄健雄道。
“现在还能吃到老城的味道吗。”梁丘云说。
黄健雄略一回忆,说起,他以前在北京给人打工,吃过东家请的一顿西红柿汆儿面。“做面的……”黄健雄抬起眼来,看了看梁丘云,他笑道,“做面的小厨师是外地来的,做的不错,挺老道。”
梁丘云吃着饭,看手边一张报纸。报纸上说,最近欧洲有个伯新资本,发展势头迅猛,和中国知名企业嘉兰国际在南欧某个小岛的开发上达成了合作。
黄健雄也瞥见了嘉兰国际这个名字。
“你《狼烟三》那个叫什么,电影彩蛋?”黄健雄说,吃了口洋葱圈,“和嘉兰塔谈妥了吗?”
“谈妥了。”梁丘云轻声道。
“确定合作了?”黄健雄问。
“嗯。”梁丘云应道。
黄健雄笑了。
万邦娱乐现在需要一些好消息。不仅仅是林大的死,谢茗慧的告病辞职——黄健雄说起,当年就是谢大姐直接操作了政府对新城国际电影节的重新审查。谢大姐有她的渠道,和方遒是有过来往的。方遒的尸体此番捞上来,再加上林大的死,对谢大姐着实刺激不小。
这么一桩桩事情,加上在亚星娱乐上栽的跟头,都不是太吉利,急需要《狼烟三》的票房来给万邦集团内部冲个喜气。
“陈老板最近在国内挺忙的,”黄健雄说,“傅春生来美国送了一趟你,一回国,就被他抓着不放。”
“傅先生是不是后悔回去了。”梁丘云说。
黄健雄笑了。“他不是一直说嘛,如果方遒化作厉鬼回来报仇,第一个要杀的肯定是他。”
梁丘云皱了皱眉。
“他若是能从阴曹地府回来,再把他送回去吧。”梁丘云用手中的刀子切开一片牛排,慢慢尝着说。
第140章 芭蕉 22
周子轲一大清早去公司录音室,把那首叫做《天狗》的歌录完了。
唱歌对他来说并不是太难的事情,本身他说话嗓音就偏低,所以制作人在重新改编汤贞写的这首曲子的时候,也把音域跨度控制在周子轲觉得舒适的范围中。毕竟周子轲对音乐艺术毫无想法,也没什么企图心,更不打算挑战自己。有件事是所有亚星娱乐人现在全知道的:这个年轻人在这公司里待的每一天,只是因为他们公司曾经的台柱子,汤贞老师。
周子轲九点钟录完了歌,到十点《罗马在线》新版就要开组会了。他已经给祁禄打了电话,问汤贞有没有起床,有没有吃好饭:“十点吧,带他过来。”
亚星娱乐大楼走廊里来来去去,许多员工,在经过时刻意不去瞧周子轲,又忍不住多留意他。
周子轲跟着郭小莉的秘书往楼下走。
秘书说,现在郭姐的办公室搬到顶楼去了:“以前就在这一层。”
他们路过郭小莉过去的办公室——现在已经是亚星娱乐练习生部暑期培训咨询中心了,走向走廊另一端。
秘书用钥匙打开了一间资料室的门,这资料室很不起眼。她按开灯。回头对周子轲讲:“以前公司的档案有一部分都放在这里,子轲你如果想——”
“行了,”周子轲说,他走进来,一眼望去,一屋子满满存放着文件的档案柜,“我自己看就可以了。”
他在下逐客令了。秘书这会儿听着,觉得子轲已经比她想象中要有礼貌得多。
“好,有什么事,你再找我或是温心都可以。”秘书说着,走出去,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资料间的灯光不太明亮。周子轲在一树树文件柜中间走过去。他看出这个资料间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用了,随手在柜门上一抹,指尖上都是灰尘。
文件柜的尽头,贴着一面墙,放了一台行军床。
周子轲走到近前,看到金属床脚上生满了锈。他抬脚在床沿上踩了一下,登时浮起了一层灰尘,又在空气中慢慢降落下去。
这里到底多久没人来过了。
周子轲在这些文件柜中挨扇门翻看着,他弯下腰来,眼睛都有点酸了,还眨都不眨,挨列查找文件夹上标注的年月。周子轲没见过别的公司的档案处,他只觉得亚星娱乐这些纸质档案放得这样杂乱无章,怪不得动不动就要破产。
这边抽屉打开,是一沓练习生报名表,周子轲一瞥最上面那个名字,“肖扬”,他无情地把抽屉合上了。
那边抽屉打开,是练习生们在学习期间得到的各种奖项记录。
似乎没有人对这家公司的过去感兴趣,所有的资料就这么丢在这里,周子轲有时想起来,也觉得可笑。这就是汤贞的“家”。而除了汤贞,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人珍惜它。
周子轲终于翻出一叠五年前的资料,从汤贞失踪的七月开始,到八月、九月、十月……他一开始站着看,七月那一本,除了大量关于那一年亚星海岛音乐节的资料备份以外,就是汤贞在新城国际电影节上担任评委,然后是汤贞的伯乐,新城影业老板方曦和出事,再是梁丘云的《狼烟》在七月二十三日当晚首映礼,大获成功。
周子轲翻到下一页,看到一张备忘录,是新城国际电影节评委会主席的秘书打电话到亚星娱乐公司前台,称他们联系不到汤贞。整个七月二十四日的电影节活动,汤贞全部是缺席的。
周子轲对汤贞太了解了。可以去的工作,他是绝对不会因为任何原因缺席的。七月二十四日晚,在万寿百货大楼十字路口发生了那起恶性车祸——这些内容,周子轲已经都在曹老头儿给他的资料里看过了。
他有点累了。周子轲从身边随手抽出一张纸,丢在那架摇摇欲坠的行军床上。他坐上去。
周子轲继续翻那一年八月份的资料,也都没什么稀奇,汤贞在失踪过程中被指控召妓、吸毒、打人……这些内容他已经都和曹老头儿聊过了。周子轲看到一张那一年的旧报纸,夹在这叠文件里,报纸上有亚星娱乐练习生匿名接受采访,声称汤贞是亚星一霸,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强迫公司所有练习生都到 Mattias 的练习室跳舞,好把所有粉丝歌迷都吸引到自己这里。
周子轲看到这张报纸后面还贴了张便签,上面写着,查清有没有这么一个练习生。
后面没有结果,看来是不了了之。
周子轲往后翻,又看到一张单子,是他没有见过的。
时间正巧发生在汤贞失踪期间,亚星娱乐前任乐队主唱栾小凡被人用锤子击伤头部,大出血送医院急救。这是一张医药费报销单。
周子轲坐在那架行军床边,把这几摞文件快速往后翻。汤贞被人发现的那天,上了报纸。汤贞深居简出,从亚星娱乐的档案看来,他们也对汤贞失踪期间发生的事一头雾水。汤贞秘密去了几次医院,留了长发,暂停一切工作。汤贞在公司的帮助下主动到公安局接受了发检,发检结果呈阴性,但因为距离巴塞罗那音乐节已过去数月,加之有“潜逃”嫌疑,公众舆论群情激奋,对这个阴性结果丝毫不认可。
周子轲坐在这间阴暗封闭的小档案室里,九月、十月份的档案里,已经很少再有汤贞的内容了,绝大多数都是亚星娱乐的后起之秀梁丘云,以及亚星公司努力推进 KAIser 项目的文件。周子轲手里拿出一张旧报纸,报纸上是汤贞五年前留着长发,低着头努力遮住自己的脸躲避镜头的照片。
周子轲离开了这间资料室,从外面关上了门。
走廊里几个亚星娱乐员工回头冷不丁看见他,又看那间无人问津的小门。“子轲。”他们叫他。
快十点了,周子轲收到祁禄的短信,他大步走进温心的办公室。
一推门,就听见里面清甜的琴音。虽然笨拙,生疏,音和音之间都不连贯,但抱着琴的人一直努力在弹。
温心正激动着:“这一大段都弹对了!!”她抬起头,站起来,“啊,子轲你来了。”
汤贞也抬起眼,看到了周子轲。汤贞把那把小琴抱在怀里,爱不释手的样子。
周子轲发现,就算还没有和音乐本身达成一致,只是一把小琴,发出一点声音,汤贞也会很高兴。这似乎不像是弹琴,更像是刚刚来到这个世上的儿童,在随心所欲地玩手敲琴,敲出声音就很开心。
只要周围是安静的,没有洪水般的嘲弄和讽刺,没有“你不行”“你不可以”,汤贞也可以慢慢尝试着去做那些仿佛天大一样的难事。
周子轲抬眼看汤贞的脸,他伸出手,在汤贞脸上轻捏了一下。
是热乎乎的软肉。
是真的汤贞,不是许多年前报纸里黑白色的影像了。
汤贞眼睛睁大了,转过头一眨不眨看周子轲的脸。
“接着弹。”周子轲对他说。
汤贞从座位上挪动了动,他坐得离周子轲更近了一些。汤贞低下头,抱着琴,断断续续按动琴弦。
他弹的不是铃儿响叮当了,而是一首起初听有些陌生,慢慢却觉得耳熟的曲子。
温心蹲在汤贞面前,捧着脸问:“汤贞老师,这是什么歌呀?”
汤贞低着头,还在努力弹,小声说:“是我以前写的……歌……”
《罗马在线》的组会马上要开始了。温心对周子轲窃窃私语,说汤贞老师现在回忆起了好多东西啊。
“他今天在来的路上问我,方老板的假肢手术成功了没有,”温心念叨着,“虽然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但他还能突然想起来。”
汤贞喝果蔬汁的时候不小心滴到了脖子里去。他在温心办公室的洗手盆里洗脸,弯下腰洗了很久,很爱干净。
郭小莉在楼下忙亚星练习生暑期招生班的事,她匆匆上楼,到会议室的时候,发现汤贞已经到了,就坐在子轲身边。汤贞看上去整个人精精神神的,不再那么死气沉沉,眼睛里有光了。
“郭姐。”汤贞见她来了,叫了她一声。
郭小莉笑道:“哎。”
她坐下了,隔着一张桌子和许多同事下属,说:“阿贞好久没来公司开过组会了吧。”
汤贞点头。
这桌上有些陌生面孔,也有熟人。谭副总坐在对面,笑道:“还望汤贞老师早日恢复,多多指导我们的工作。”
汤贞愣了愣,看他。
汤贞摇了摇头。
他不能指导了?还是他不想指导了?过去,亚星娱乐有什么大大小小事情,上到董事会下到一个小小的练习生班子会议,有需要的时候,汤贞都很少缺席。
汤贞安安静静坐在周子轲身边,看投影上放出的新版《罗马在线》企划。担任节目制作人的周子轲写了几十页的企划书,一页页在投影上放。
周子轲手里拿着小遥控器,一边对着投影简单讲解,一边侧过头,看汤贞的反应。
汤贞一直仰着脸,望小周努力工作的成果。
“简单来讲,未来的《罗马在线》,”周子轲说,“就是让,汤贞老师,能出门走一走,借这个机会,在全中国四处吃一吃,看一看,玩一玩,散散心。”
汤贞转过头来,小周握着遥控器的手放到了会议桌底下,把汤贞的手拿过来到自己腿上握住了。
郭小莉坐在对面,一直关注着汤贞的动静。
她发现,阿贞如今的精神状态确实很不一样了。不仅能集中注意力去看,去听了,偶尔还能回答陌生的参会者几个问题。虽然听到问题的第一时间,阿贞总是下意识回头去看子轲,好像子轲可以替他拿一切的主意,也只有子轲拿的主意才会是正确的一样。
包括讨论问题的时候,只要是子轲提出的建议,做出的决定,阿贞坐在旁边,也都会立即点头。
郭小莉在一边坐着,看着这个她带了十多年的孩子,在这么短时间内被子轲这小子完全抢过去了。有那么一个瞬间,郭小莉对眼前的汤贞感到陌生。毕竟过去她所认识的那个汤贞,是绝对不会容忍子轲这段时间以来这么多轻率的、任性的、过于高调的举动的。
不仅是录节目,接受采访,还有整夜整夜的留宿……郭小莉想起来就觉得头疼,但她已经管不了他们两个了。
为了阿贞的健康、恢复,她做了最大的让步。
然后,她就眼睁睁地看这个一贯克己慎行的阿贞,变成了事事都随着子轲的心意的,这么一个“听话”的孩子。
也许是郭小莉过去对汤贞过于依赖了。汤贞总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那么周到、圆满,汤贞永远在克制他自己,管理他自己,仿佛汤贞总能预料到那些坏的结果。
而这几月以来,反复自杀,住院……郭小莉慢慢感觉,阿贞在挣脱什么了,为了彻底挣脱,他宁愿一次次选择死。不仅仅是郭小莉无法再用过去的眼光来看待他了,这次出院以后,从跟着子轲复健到现在,阿贞身上的变化让温心都有些不适应。
现在的阿贞,比起过去那样自我约束,更喜欢这样坐在子轲身边,点头支持子轲所有的想法。
当子轲那小子心满意足,觉得开心的时候,阿贞安安静静坐着,似乎也高兴起来了。
当然,祁禄对郭小莉说,他没觉得汤贞有什么变化。
“他以前就这么喜欢周子轲,”祁禄在手机备忘录里写道,“他不是不想,只是不敢。”
是这样吗,郭小莉想。她观察着阿贞和子轲坐在一起时两个人的交流。
语言交流很少,眼神交流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