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答应了?”
“能不答应吗,汤贞来排戏,又没要几个钱,”说着,副导演闹心地扭开头,不看那些中学生,“叽叽喳喳,一窝小鸡仔。”
会议厅外,剧场的工作人员再次和媒体记者起了冲突。
乔贺拿着剧本,和扮演“四九”的年轻演员一同穿过走廊。“四九”的演员姓褚,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在林汉臣上部戏里跑过龙套。这会儿他高高兴兴挨着乔贺,一边走,一边解说自己的生平,结尾一句是:“四九的台词比我想象中多多了!”
会议厅外,一群人堵在门口,扛着长枪短炮,把一个身影团团围住。
“汤贞,汤贞,你为什么接这部戏,为什么接梁祝?”
“阿贞你这次男扮女装,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你为什么拒绝了方曦和的邀请,不主演电影,改拍话剧了,里面有什么内情吗?为什么原定由你主演的电影,你成了配角?”
是汤贞。乔贺走不过去,便远远看着。
记者们煞费苦心,苦苦等候,潜入剧场,为的就是汤贞走来的这几秒钟。机会难得,他们问得飞快,汤贞躲不了,只能配合。在闪光灯的照耀下,乔贺明显看见汤贞身上运动背心里缠着什么东西,层层叠叠的裹在里面,束缚着身体。记者们一定也注意到了,镜头包围了汤贞,对准他的身体一阵狂拍。
汤贞扶着眼前的话筒,像是怕这些乱飞的东西会打他的头,问题太多,他应接不暇,结结巴巴答道:“方曦和老师的新片,主角其实不太适合我,剧本我看过了,我的搭档梁丘云更适合一些,我相信他可以演得很好。配角那个角色我很喜欢,是我自己想演的,”他说着,笑道,“没有什么内情。”
“你为什么演梁祝,突然就来排话剧,一排六个月,观众是不是会有很多时间见不到你?”
“不会,”汤贞说,“会一边排练一边做其他工作,努力兼顾。”
“会影响下个月的演唱会吗?”
“不会,演唱会一直在筹备。”
“你还没回答,为什么突然来演话剧,还是个女角色。”
汤贞愣了一会儿,记者问得太快了,问题见缝插针,像子弹一样射出去。“林汉臣导演是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二个伯乐,”汤贞努力回答,“他既然来找我,认为我适合祝英台这个角色,那我就应该试一试。”
“第二个伯乐,那第一个伯乐是谁啊。”
“对啊,谁是第一个伯乐?”
汤贞笑了,和记者们说:“是我爸爸。”
“干什么呢,谁让你们进来的!”
乔贺眼见记者们被从他身旁经过的剧场工作人员大声喝止。汤贞怀里的话筒被抢夺一空,有记者跑掉的时候撞了他一下,幸好身边的人扶住他才没有摔倒。在记者的连连道歉声中,汤贞转过头,目光朝走廊这边晃过来。乔贺看着他,他视线在凶巴巴的工作人员之间流连,然后落在乔贺身上。
汤贞眼睛一亮,眨了眨,在人群中对乔贺一笑。
在亲眼见到汤贞之前,乔贺不是没有担心的——这个汤贞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不好合作。年轻的当红偶像,心骄气傲、目中无人是常有的事,再加上那么多纷繁复杂的传闻,会不会难以应付。
汤贞看过来的一瞬间,这诸多疑问,消失在九霄云外。
乔贺老师心里一串串地往外蹦词。
先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再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最后是,惑阳城,迷下蔡。
越来越偏了。
汤贞是生得漂亮,用林汉臣导演的话讲:“明艳又含蓄,倔强,又脆弱。你看到他,看他的眼睛,就可以想象多少传奇故事会在这样的人身上上演。这就是天生的演员。这样的材料只能演主角。”
那时候乔贺还不太明白。他在剧团待了这么些年,没见过这样的人,对于汤贞也只见过照片。照片是平的,把人拍扁了,原样照进去。而眼前的汤贞是完整的,是鲜活的。他站在那儿,在一条没开灯的一片狼藉的走廊上,近处远处那些若有似无的光,仿佛被人特意精心地打在他身上一样。他看着乔贺,有点好奇,眼睛亮亮的,又有一些别的东西。
就是那点东西,叫人过目难忘,吸引得人一直想要再看他几眼。就好像以前老电影里的主人公,有着什么隐秘心事,藏在光鲜美丽的外表中,只肯在眼睛里透露一二。让每个观众第一眼见到他都觉得,没人懂得他,只有我懂的,没人能救他,只有我能的。
“乔贺老师,他们走了,咱过去吧。”四九在身边说。
乔贺不确定汤贞是不是对自己笑的。一个穿着套装的年轻女性在汤贞耳边说了什么,汤贞点头。看他的口型,汤贞说:“我知道是他”。
“乔贺老师。”
走到近前,汤贞先开口同乔贺打了声招呼。怯生生的,一点没有他当红明星的架子,反像个初出茅庐的后生晚辈。照理说他八岁上台,论年份比乔贺还早些。乔贺和他握手,他很开心地笑了,一只手握到手里,体温微凉。
乔贺默默把脑子里那些诗词歌赋扫一边去,心道,登徒子,你愧不愧。
一个月后,副导演在一次排练时和楼上同期排戏的小剧组生了口角,他说:“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同性恋啊,敢情来看我们戏的观众就都是同性恋吗?这叫对美好事物的欣赏。”
*
演员们三三两两往会议厅里进,林汉臣导演已经到了。时值初夏,天气越发炎热,林导坐在会议桌的一角,戴着老花镜翻手里的剧本,一只手还在旁边扇扇子。
“先不要开冷气,小汤感冒刚好……”林导和工作人员说着,抬头一看,见汤贞和乔贺两人一齐从门外进来。
副导演坐在旁边,瞅着乔贺,又瞅汤贞。他一双小眼睛在两个人中间溜溜达达,藏在络腮胡子里的嘴突然咧开一笑。
“来来,”林汉臣吩咐乔贺汤贞两个人,拿扇子在会议桌两边比划,“梁山伯坐那边,英台过来,坐我这边。”
手里扇子还朝副导演的方向扑扇几下:“怎么样,还行吧。”
副导演打量着汤贞和乔贺,笑道:“差了十岁还多,您也是艺高人胆大。”
“我选演员,没有错的。”林导说。
乔贺看着副导演身边的座位,正准备靠过去。忽然一阵淡淡的香水味从背后飘过来。
“乔贺老师。”是女人的声音。
乔贺回头。身后是刚刚那位贴汤贞耳边讲话的年轻女性。从进门开始,她好像就一直从旁等着。
她伸出手来,有其他演员过去,她压低了声音,目光真诚:“乔贺老师您好,我是汤贞的经纪人,我叫郭小莉。”
乔贺点了点头,同她一握:“你好。”
“本想找个合适的场合跟您正式打个招呼,没想到我这临时有事,急着要走,只好唐突地先跟您问个好。”
乔贺接着点头。他看着郭小莉年轻的脸,精心卷烫的长发,贴身的套装,恨天高的鞋子。这么年轻的女孩,乔贺心想,套话说得乔贺都有些拘谨了。
经纪人也需要挨个同合作的演员打招呼?乔贺老师没有经纪人,他不清楚。
郭小莉说,汤贞还是新人,出道时间不久,经验少,乔贺老师是戏剧界的前辈,有什么事,还望乔贺老师能关照和提点着他,也让他跟着多多学习。
“太客气了,”乔贺说,郭小莉还紧紧握着乔贺的手,乔贺低头看了一眼,“应该的。”
有工作人员匆匆进门,小声喊着:“郭姐,郭姐。”
郭小莉脸上还挂着那种真诚的笑容,她握着乔贺的手致谢,说改日再与乔贺老师正式约个面。等乔贺收下她的名片,她一回头,盯着来人,笑容消失了:“什么事?”
“郭姐,你要是现在走了,一会儿汤贞老师要是有什么事,我们找谁——”
郭小莉叉着腰:“我不是说了吗,找刚才那个叫梁丘云的小伙子。”
“梁什么,你光说,我哪知道是哪一个。”工作人员急得一头汗。
“梁丘云,”郭小莉强调道,伸手比划,“那个穿深蓝色T恤的大高个子,刚才站化妆间门口那个。”又补充了一句:“还帮你们搬布景的,忘了?”
工作人员一听,连连“哦”了几声:“知道了知道了,行行,梁丘云……小梁是吧,他是汤贞老师助理?”
“不是,”郭小莉没好气地一摆手,越过工作人员,先行一步出了门,丢下一句,“你们有事找他就行了。”
汤贞早早坐下了,制片人看见他,拉了个椅子坐他身后,笑模笑样地扯着汤贞问东问西。汤贞有一句答一句,也没听见郭小莉那边的动静。倒是林老爷子笑了,和汤贞说:“你这小毛孩,才多大,人家都称呼你老师了。”
汤贞眼睛眨了几下,匆忙回头,大概想看是谁。
乔贺坐副导演身边,剧本一放,瞧见每个人桌上都有瓶矿泉水。
“待遇这么好。”乔贺说着,拿过水来拧开,正要喝,发现矿泉水瓶贴上印着汤贞一张大头照。
副导演挠了挠胡子:“反正不要钱,不喝白不喝。”又说:“喝完后面还有,乔老师自己拿。”
乔贺回头看,发现身后墙边堆了高高的几摞箱子,有可乐、果汁,有矿泉水,似乎都是同一个大品牌旗下的水饮料。
“找名人就是省钱。”副导演感慨道。
“人都到齐了吧?”等人都落座得差不多了,林汉臣导演站起来,说。
乔贺低头翻着草桥结拜那一章节,心里默念着台词,正琢磨梁山伯的语气,就听那边汤贞忽然说:“林爷,还有两个人没来。”
他声音有些怯弱,乔贺一抬头,对上汤贞的视线。
汤贞身后还有两个椅子是空的,乔贺突然想起副导演不久前说的,说汤贞问导演要了几个不起眼的配角,叫他们公司的几个小年轻来演。
“祁禄,”汤贞声儿小,可四周安静,在座的都能听见,就见汤贞回头和身后一个瘦瘦的腰板笔直的小男孩说,“云哥和天天呢?”
“云哥被道具组叫去帮忙了,”那个叫祁禄的小孩说,“天天不知道去哪儿了。”
林汉臣问汤贞:“是书院那几个学生的演员?”
“是,”汤贞说着要站起来,“不好意思林爷,他们可能没收到通知,我去找找他们。”
“没事,他们那一两句台词,来不来都一样,”林汉臣说着,手翻剧本,示意门口工作人员,“把外面门关上!”
乔贺看见汤贞眼神有点慌了。
就在这片刻,突然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工作人员要关门,没关,往外看了一眼,乔贺看着汤贞也巴巴往门外望。
就见一个小男孩,留着个女孩头,一边喘气一边钻进门。他一双眼睛大大的,睁开了,瞧这一屋子人,然后转头看见汤贞就坐在会议桌最头上。
哥。他说。
天天,过来。汤贞小声唤他。
那个叫天天的小男孩兴高采烈的,一边好奇地四下里瞧,一边往汤贞的方向走。他身量小,从演员们身后挤过去,飞快。等到了汤贞身边,他坐下,撒娇一样从背后抱住汤贞的腰,好像是他的习惯。
云哥呢。汤贞紧张问他。
天天摇头,一脸茫然,说我不知道啊。
林汉臣看了一眼新来的小孩,撇了撇嘴,和门口人说:“行了,关门吧,别再放人进来了,里面读着剧本呢。”
第31章 梁兄 5
骆天天中午回家,骑车飞进小区,一钻进楼道,就听见他妈妈豪迈的声音从烟雾缭绕的纱网门里传出来:“他们怕我们天天抢走那个汤贞的风头哦——”
锅铲划动,热气升腾,骆天天闻到了炖鱼的香味。他一进门,就听另一个女人说:“人家是怕你儿子把人家的戏搞坏好不好。”说着,听见动静,那女人探头出来。“天天回来啦。”
骆天天卸下背包,摘了帽子,跳进厨房:“大姨怎么来了。”
“过来陪你妈吃顿饭,”他大姨说,把骆天天推出去,“你怎么中午就回来了,不在剧院那边吃中饭啊。”
“我下午不想去了。”骆天天嘟囔着,走进卧室,弯腰把身上汗湿的T恤脱下来。
“你这孩子,”大姨跟进来,往骆天天浮着一层汗的脊背上拍了一巴掌,“什么叫不想去,不是说了每天都要去吗,大姨好不容易帮你争取的,你还偷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