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文涛走出酒店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了,周子轲开车停在路边,车窗降下来。
“哄哄他行了,犯得上跟自个儿老子闹那么大矛盾吗。”艾文涛说。
周子轲没搭腔。艾文涛心知他二十几年了不爱听这话,说一句也就不说了,看了一眼车:“这破车你的?”
“借的。”周子轲说。
“我正好出门,”艾文涛极其自然地打开副驾驶车门,就要坐进去,“哥们儿把我送到前面右转第二个路口下得了。”
“下去。”周子轲说。
艾文涛没脾气,一敲面板:“这破车也不让我坐?”
小艾总站在路边,看着周子轲开着那辆破商务车跑远了。
要说他两人四岁起在幼儿园做同学,到如今,怎么也认识快二十年了。不说多知根知底,毕竟周子轲很少和谁说心里话,但这么多年,艾文涛对他总是比较了解。周子轲很少在谁面前失态,二十年次数加一加一只手也数得过来。最近一次还是在去年,他们弟兄几个见面。周子轲原本在那一个人闷头喝酒——他习惯如此,谁也不觉奇怪,谁也不去打扰他,突然他和艾文涛说:“我把他睡了。”
艾文涛一惊,酒吧里安静,他把有点喝茫了的小周同学拉一边:“什么?”
“我把汤贞睡了。”周子轲闭了一下眼睛,像汇报成果一样说。
“我靠你,”艾文涛是真没想到,心里纳闷周子轲怎么突然跟他主动说起这个,他压低声音,“行啊你!”
然后才发现不对劲,周子轲的脸色不对劲,眼眶通红,看起来就像下一秒要哭了一样。
“怎么了?”艾文涛小声问,“这事都谁知道?”
“我,你,他。”周子轲慢吞吞说。
艾文涛连忙叫酒保倒一杯酒:“卧薪尝胆这么多年终于有所收获,来来来哥们儿敬一杯。”
“不。”周子轲说,闭着眼睛,边说边摇头。
“来来来,碰杯碰杯,高兴的事。”
“不碰,”周子轲伸手挡开艾文涛的酒,说话都带着酒气,一字一句道,“我不高兴。”
艾文涛又不笨,又不傻。他问,你为什么不高兴。周子轲睁开眼,一边深呼吸一边用通红的眼睛看酒吧墙上的装潢,茫茫然看了一圈,又看艾文涛的脸。我他妈想弄死我自己。周子轲说。
艾文涛心道,完了。那天的艾文涛就知道,小仙女彻底飞了。
周子轲把车一路开回 KAIser 下榻的酒店,也没空欣赏新加坡的夜景,一个电话把助理齐星叫起来,叫他订明早回国的机票。
“啊,周哥,那个,明天行程你看了吗,罗哥说发给你了。有几个采访,杂志封面要拍,还有一个节目,恐怕走不了啊。”
“走不了吗?”周子轲茫然问。
“走不了。”
周子轲坐在车里,静静看着刺眼的车前灯光。等挂了电话,他看了一眼时间,又飞快拨了一个号码出去。
汤贞的助理温心小姐正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打瞌睡,她已经好几晚没睡过整觉了,手机掉在地上也没发觉,还是一个过路的护士听到铃声,捡起手机把她摇醒。
这要搁到两三年前,温心万万也想不到周子轲会这么主动给她打电话。
“谁啊?”温心揉了几下眼睛,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坐着一大片人的汤贞病房门口看去,“还没有,大夫出来好几次,汤贞老师一直没醒,都还在这儿等着。”
“郭姐骂你了吧……”温心问护士要了一杯水,接着和周子轲说,“别以为她在医院就不知道你们在外面什么样,她这几天脾气特别不好,可凶了,见谁都骂,你别撞她的枪口了,今天她还在楼下骂了好几个蹲点的记者。你相信吗,她郭小莉也有因为骂记者被拍到的一天。”
“是啊,公司里谁敢批评郭姐……也无所谓了,都这个时候了……”温心叹气,身后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哄闹。
不知道又是哪来的记者。
“你说这事能怪谁?”温心对电话里说,“今天汤贞老师的医生来了,在医院餐厅好一顿安慰郭姐,说什么,绝大多数人选择自杀啊,特别像汤贞老师得这种病的人,都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身边的朋友、亲人会因为自己的死,得到解脱,”温心说着,突然哽咽起来,“你说汤贞老师是不是傻!是不是脑子进水!我真想等他醒了问他一万遍他到底觉得谁会解脱?谁会因为他死了就解脱?只有梁丘云那种傻逼那种人渣才会解脱啊!”
成群的人忽然从楼梯入口涌上来,温心站在护士窗口边讲着电话,这会儿回过头,一眼看见人群中央那个人影。
凌晨一点半,梁丘云忽然现身医院病房楼,风尘仆仆,探望汤贞来了。
第5章 偶像 3
温心眼见着梁丘云上楼,身边围着各种助理记者摄影师,紧紧把戴着墨镜低着头的梁丘云簇拥在其中。原本在走廊上睡倒一片的蹲点记者们也一个个匆忙爬起来,不顾嘴角的口水凌乱的衣服,纷纷打开相机和手机录音追上去。
温心立刻转过身,想找个地方躲一躲。
“温心?”梁丘云果然一来就看见她了。
梁丘云个子高,肩膀宽阔,和东亚男子偶像惯有的细长身材不同,梁丘云的块头让他即使置身在记者镜头的包围圈里也可以随意来去,游刃有余,只有活人被他挤开的份,谁也休想挡他的路。
要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日日坚持锻炼,顿顿标准饮食,梁丘云为了他主演的系列动作片,为了达到最佳上镜效果,一连数年保持身材,对自己的要求苛刻到近乎变态的地步。温心曾在 Mattias 演唱会后台当众量过他衬衫里上臂肌肉的围度,几乎与温心一条大腿一样粗,肌肉硬得温心费尽了吃奶的劲儿也按不动。打从心眼里,温心真是怕他的。
“云老板这么晚过来,刚拍完夜戏啊?”有记者殷勤问道。
温心听着背后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她抠着手心,犹豫回头,就听梁丘云在身后低声笑,好像十分疲惫:“拍了一天刚下戏,从剧组赶过来看看,大家一直都在这儿等着?”
“当然,都等着汤贞老师醒呢。”
“有你们在我就放心了。”梁丘云忽然说,他把墨镜摘下来,露出他那张汽车杂志广告上常出现的脸。五官还算不错,肤色晒得黑了些,作为动作片演员,这样的相貌已是相当够用,甚至绰绰有余了。这会儿梁丘云低头看面前比她矮近三十公分的温心:“我到处找你,怎么躲起来了,你家老师现在情况怎么样。”
温心抬头盯着他,却不答话,眼下这么多记者围着,温心可不想重蹈郭小莉的覆辙。
梁丘云抬起下巴,居高临下看着温心,然后转身望了一圈,问一个正努力举着手机的女记者:“阿贞现在情况怎么样,能告诉我吗。”
记者被梁丘云点了名,脸颊刷得红了,她结结巴巴:“汤贞老师还、还在昏迷……还没醒。”
梁丘云听了,点了点头,转头看了一眼温心,用恰到好处的音量道:“大家伙儿都知道,就我不知道。只有我不能一直等在这儿,还要半夜过来找你们打听,才能得到一丁点关于阿贞的消息。”
记者们面面相觑。“云老板戏份重,人敬业,半夜还赶来医院探望汤贞老师已经很不容易了,千万别这么说!”
梁丘云伸手拍那说话的记者的肩膀。“不用给我找理由。”他说。
“怎么叫找理由,那么多业内大腕,亲兄弟死在医院都不去看。汤贞老师已经脱离危险了,云老板还不辞辛劳夜夜抽时间过来——”
“是啊,云老板千万不用自责。”
梁丘云恳切道:“各位帮我梁丘云一个忙。”
“明后天一有阿贞的消息,尽快通知我的助理小孟,我只想第一时间知道,否则……”梁丘云说,“干什么都安不下这个心。”
“那当然。”
“这种小事云老板哪用亲自来说,你助理小孟早和我们说过了。再说你就算没收到消息,汤贞醒了我们也要去采访你的。”
“小孟和你们说过了?”梁丘云有些意外,“我有点累糊涂了。”
“汤贞老师刚送来医院那天,小孟就和我们大家在微信群里说过了。你在《狼烟》剧组脱不开身,大家都知道。”
“云老板别太辛苦,注意身体,早听说《狼烟》剧组特别苦,下个月是不是还要去新疆啊?”
手机围着梁丘云举了里三层外三层,话题渐渐从这家医院的病人转移到了梁丘云正在拍摄的电影《狼烟》上。一线影帝,深更半夜现身一家医院,和一众记者相谈甚欢,言笑晏晏,这和谐友爱的画面,最终还是被一个不会读空气的年轻实习记者搅乱了。“云老板,那个……现在亚星内部搞清楚汤贞老师自杀的原因了吗?”
梁丘云脸上好不容易有的一点笑容,即刻又消失了。他摇头,严肃道:“这个问题……”他正视那位记者,“可能只有等阿贞本人醒来以后才能知道答案了。而且,以他这段时间的状态,我想没有人舍得逼问他。”
这位身价早已过亿,在银幕上饰演过无数铁胆英雄的动作巨星,如今站在医院病房外的走廊上,面对挚友汤贞的自杀,表现得就像个十来岁的正努力控制情绪的孩子。他在镜头里皱了眉头,神情落寞,嘴唇深抿,一副至今仍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心力交瘁的模样。谈及汤贞,他也难得再次流露出那点铁汉柔情来。
温心站在记者的包围圈外,听着梁丘云侃侃而谈,看着最外缘几个女记者对着各自的手机镜头频频叹息,还相互之间窃窃私语。“云哥穿这个衬衫真是好看死了!没有肌肉的男人穿不了这么贴身。”其中一个女记者说。
温心有种想吐的冲动。
梁丘云和记者们还在寒暄,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高跟鞋噔噔噔气势汹汹撞击地面的声音,好似大戏开场前密集的鼓点。梁丘云一转身,一抬头,眼睛一亮,径直朝来人的方向迎了上去。
“郭姐,好久没见了。”梁丘云热络地张开双手。
郭小莉抬头瞪着他的脸:“‘云老板’,你来了。”
医院里耳目众多,到底不好说话。梁丘云下了楼,把他和汤贞的经纪人郭小莉女士端端正正请进了自己的保姆车。
郭小莉上了车,用手理了一下套裙,不动声色四处看了看,好一阵不自在。梁丘云很久以前就不坐公司的配车了,这车是《狼烟》剧组送给他的,配置相当豪华奢侈。如今的梁丘云也早已不是九年前那个穿着旧衬衫旧短裤,呆呆站在郭小莉办公室里,一听说自己能出道就开心得尖叫吹口哨还满公司疯跑的傻大个了。
“云老板。”郭小莉说。
梁丘云打开车内灯,挽起袖子露出半截结实漂亮的手臂,把座椅向后转到郭小莉面前,打开冰箱拿了两听水,一听递过去:“什么云老板,别人开我玩笑也就罢了,郭姐也和我开玩笑。”
“我不敢和你开玩笑,怕不叫‘老板’还惹得阿云你不高兴。”
“郭姐这是说的什么话。”
“阿云你这么聪明,没必要装听不懂。”郭小莉说。
梁丘云在车内泛黄的灯光下瞧郭小莉,这女人最好的十年青春基本都搭在汤贞和他两个人身上了,这么多年在亚星娱乐日夜操劳,眼角的皱纹已经多得粉都遮不住。梁丘云沉吟一会儿,不怒反笑,把郭小莉碰都不碰的那听水搁到一边去:“郭姐是有话要和我说。”
“你后悔吗。”郭小莉忽然说。
梁丘云看了她。
“我从来没问过你。之前发生那么多事,阿贞变成那样,我也从没管过你半句,梁丘云,阿贞自杀那天,你心里后悔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梁丘云低声道,“阿贞自杀那天我在拍戏。这几年来我们各自都很忙,一个月最多见上一两面,他最后选择这条路,我很遗憾,但这和我又能有什么关系。”
“你和我装蒜?”郭小莉冷笑道。
“这不是我装不装蒜的问题,”梁丘云眉头轻抬,一脸无辜,不咸不淡地说道,他离开椅背,坐得离郭小莉更近了些,“我很好奇,郭姐。你想给我扣什么罪名?”
郭小莉近距离瞪着梁丘云的脸,有那么几秒钟,车里没有一点动静,郭小莉再开口时说:“我听说大主持人吕天正要找云老板客串他年底的贺岁片。”
“郭姐消息灵通啊,”梁丘云说,“是有这么回事。”
“什么时候搭上的关系,尽释前嫌了?”
梁丘云一看就不爱听这个:“我和吕老师本就没什么过节。”
“没什么过节,”郭小莉笑道,“当年吕老师在制作单位的饭局上对我们刚出道的年轻偶像伸他那咸猪手,是谁上去一拳把吕老师两颗门牙打断,害我和毛总三次登门道歉才把事情摆平的。”
梁丘云一听,自己也闭眼笑了:“那时我刚出道不久,还不懂事,吕老师德高望重,不会记我的仇。”
郭小莉看他:“阿贞却一直记着你的恩。”
梁丘云说:“阿贞从小就记性好。”
“何止是记性好,”郭小莉视线垂下去,从梁丘云浓眉下略带笑意的眼睛,看到梁丘云脚上崭新发亮的皮鞋,“别以为我过去不知道你打什么算盘。”
“郭姐。”
“早知道今天,当年那个香港导演找阿贞拍那个电影,我死也不会答应让他带上你。”
梁丘云笑了:“阿贞可是凭那个片子得了不少大奖,我没抢任何风头。”
“没和你拍过那个电影,阿贞也变不到今天。”
梁丘云盯着郭小莉的脸,笑容越发阴恻恻的了:“你说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
“你明知道他会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