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文涛被这么噎了一下。
周子轲平白深吸了口气,脸色其实也不大好看。
他腿一动,胯下的白马快步就要往前走,艾文涛忙躲开。就在这关头,好巧不巧,前方岔路口一列马队突然从树丛后面冒出来。
“等会儿——”艾文涛一句话只叫出了一半。
先是女孩子们的尖叫,接着是马的嘶鸣。周子轲紧拽住马缰,把朝着那女孩儿高扬起蹄子的白马猛拽了回来。
受惊的马后蹄在地面摩擦,两条前蹄落下,向后绕了几圈。周子轲骑着马回到原处,掉转马头,低头瞧那几个吓得跌倒在地的女学员。
艾文涛早已经下了马来,和几位驯马师一起,一一把学员们亲自搀扶起来。
搀扶到那位差点被周子轲的马蹄碰到的年轻女孩时,对方栗色的高马尾甩开了,不肯被艾文涛碰,艾文涛手抬起来又放下,赔着笑,也没辙,好歹看着众人把她伺候上马了。
旁人急道:“你傻啊翁兰,看见马蹄不知道躲啊!”
甘霖瞧着周子轲骑着马在前头走了。
“你刚才跟他说什么。”甘霖轻声问小艾总。
小艾总说,没说什么啊。
“哦,我问他汤贞那些事都真的假的,听着怪吓人的,”艾文涛讲,皱了眉,“结果他说你想太多。”
甘霖甘老板一听,反而愣了。
周子轲下了马,那缰绳还在他手里。四下没什么人,周子轲把手里缰绳找了棵树干一拴,又走了两步,在树底下草丛里寻个地方坐下了。
他索性朝后躺下。
可能他觉得很累了,他有点想睡。可不知道怎么,从刚才开始他脑子里来来回回就那么一句。
“梁丘云现在对你好吗。”
“挺好的。”那个人说。
周子轲平平静静躺在草地里,他睁着一双眼睛,隔着头顶层层叠叠茂密的树冠,望这片大山,以及更遥远的天际。周子轲两个眼珠在因缺乏休息而变得干涩的眼眶里来回动,他几次深呼吸。
他嘴里突然无声地骂出一句脏话来。
谁也不知道他这蹦出来一句是在骂什么。骂人,骂天骂地,还是骂这片山这片景。他走得这么偏僻,也没谁能听见他说话,到头来,倒像是他找个地方自个儿骂自个儿,在家里骂不痛快,出门更受不了了,非要再骂几句,就骂给自己一个人听。
艾文涛找了半天才在树底下找到周子轲的人影。他接了通意想不到的电话,这一时间转交也不是,不转交也不是。
“说和汤贞有关,找你的,你接不接?”
周子轲坐在草丛里,抬起头,看了艾文涛两眼。
肖扬在电话里上来就说:“是周子轲听电话吗?你知不知道汤贞老师要去这周末的海岛音乐节啊。”
周子轲听着。
“和我有什么关系。”
“哦,没关系啊,”肖扬在电话里直接笑了,“没关系就没关系呗。那什么,那天去你家,看你客厅窗帘挺好看的,就想着顺口——”
艾文涛看着他哥们儿直接把手机给他扔回来了。
艾文涛瞧出周子轲心情不好,正好朋友又来电话催。艾文涛问周子轲,晚上有个局,在谁谁谁家的夜店,去不去,大家伙毕业以后也好久没见了。
周子轲坐在艾文涛董事长办公室外的走廊长椅上,低头又拿火点烟。
好巧不巧,有其他贵客也进了这楼层来,专程来跟小艾总道别。丹霞实业向总的独生女,向虹,隔着走廊老远听见艾文涛说晚上夜店有局,她飞一般过来了,说什么也要一起去。
艾文涛乐了。
“正好,多叫几个你闺蜜,长好看的,气质好的,高贵点的,全叫来。”艾文涛和她说。
向虹点艾文涛的额头骂他:“直男癌!”
艾文涛一脸冤枉,压低了声音:“我又不给我自己癌!”
向虹脸上带笑,眼神不经意一瞥,瞥见坐人群外面的周子轲了。
董事长办公室里电视机开着。
一则广告正在播放。
广告的主人公站在海边,穿着件白衬衫,还有椰子树印花的沙滩短裤。他看上去很年轻,十七八岁的样子,已经浑身湿透了,可还有人朝他身上玩闹似的泼水。主人公躲着水,手心朝镜头摊开了,五颜六色的小贝壳掺在沙里,捧在他的手心。
话筒收音是阵阵海浪和风声,主人公半眯起的眼睛叫凶猛的阳光照成仿佛透明的颜色。接着镜头一摇,就在他左手边的不远处,沙滩上已经堆起了一座沙堡。沙堡的建造者,另一位主人公,还在给沙堡垒新的城墙。
刚刚那位穿白衬衫的年轻人到沙堡前面弯下腰,他把手里捧的贝壳一个个安在沙滩上。
他拼出一个单词,“MATTIAS”。最后一个“S”拼了一半,他手里没有贝壳了。倒是另一位主人公,从自己沙滩裤的口袋里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摸着,最后干脆摘下自己胸前的名牌。他把写有“梁丘云”三个字的名牌随手一掰,掰成数块,低头把“S”的最后一部分补足了。
海浪声逐渐远去,海滩上只剩一座城堡和拼得歪歪扭扭的单词。一行字从画面中间浮现,如同潮水漫溢上来。
Mattias,点滴十年。
艾文涛推开办公室的门,正想拉周子轲进来喝口水再走,结果迎面看见电视上放的广告。十七岁的汤贞在电视屏幕里正朝外看。艾文涛二话没说把门关上了。
“走走走,走走走,哥们儿,咱走了,走走走。”
是艾文涛在门外起哄。
人潮离场了。
第66章 泡沫 8
夜里十点多的时候,马场董事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一台电视机在里头彻夜不眠地开,新闻节目正滚动播放一则时事快讯。
“……远腾物流的搜货船在护城河东段河底打捞出一具无名男尸,经检方初步调查判断,确认为去年年底在东护城河车祸一案中失踪的二十九岁男子方遒。”
甘霖深夜迈出汽车,举目四望,尽是参差的黑色竹影。
他手提着锦盒,在值班人员的带领下出了停车的竹林。据引路的人讲,家主今日特地在家设宴待客:“请了几位南来的厨子,从昨儿起就开始准备了,说甘先生您要来,怎么也得做点可口的家乡菜。”
宴客厅的窗缝里透出些男男女女的欢笑声。
“……有些人是什么,是和魔鬼交换了条件,用有限的生命,换取了他命里本不该有的才华。”
“傅先生这个说法霸道了,什么叫命中该有,什么叫命不该有。”
“他命硬,他就该有,命不够硬,还偏要那么多才华的,到头来十有九个要折到自己手里边。这就叫‘慧极必伤’。”
后厨里头还一团乱,男主人请来的南方厨子,女主人请来的西洋厨子,把大厨房一切为二,各占一半。十几个帮工在里头转着圈忙碌,倒是几个临时拉来的小工忙里偷闲,聚在墙角偷摸看起电视新闻直播了。
“感谢人民警察。”电视机音响发出一把苍老的、饱含沙砾的声音。
新闻直播的镜头在摇晃中磕磕碰碰,又稳定下来,镜头中央,一位身着旧西装的臃肿老人深陷在轮椅里。
他眼角嘴角道道深纹沟壑,切割他饱经风霜的面容。头发花白,嘴唇深抿,眼睛浑浊,眼袋下垂。狭小的轮椅支撑着他垮塌下来的巨大身躯。
屏幕一侧打出一行文字:前新城发展集团董事长方曦和(51)
太多人拥挤,镜头捕捉不到画面焦点。只听得一群记者在画面外高呼,方先生,方老板——
“感谢……远腾物流……”
“老桂来了,老桂来查班了!都别看啦!”有人端着餐盘,从厨房走廊另一侧一溜小跑过来,刚口头提醒了这群年轻小帮工,再仔细一看那电视上演的,来人脸色一变,上手就把电视线给拔了:“回家再看去吧,在这儿不许再打开了!”
帮工小卢瞧着朋友们作鸟兽散,自己赶紧也去寻了个空位坐。旁边朋友分给他几只滴水的血红色大石榴,他带好手套帽子,小心翼翼专心致志跟着一块剥了起来。等再回头的时候,傅宅的管家老桂已经从身后踱步过去了,正站在厨房门口,和一个背书包的小男孩拉拉扯扯。
“你第一天来吧。”旁边的朋友和小卢耳语道。
小卢点头。
“外边那小男孩,是这家人的独苗,叫傅麟,”那朋友和小卢说,“你瞧他那模样耳朵,和他正牌老子傅春生哪儿像啊,哪儿都不像。就和老桂站一块,他奶奶的跟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
他这句话出口,周围七七八八个帮工都各自埋头笑了。
小卢虽然年纪不大,可也能听出话外之音。
老桂再进来检查的时候,人人又很严肃,低头认真工作。
中途小卢离开厨房阵地,去送了几次餐点。他是跟着领班一块进出的,听领班讲,傅家大宅是按照江浙一带老园林的范式修的:“走路脚下都留心着点,上桥下坡的时候别磕着绊着,天黑小心别掉池子里头去。”
他们趁着夜色,一队人在这亭台楼榭,轩阁廊坊里疾步。小卢端着手里的鱼翅盅,隔着屋檐,几次伸脖子朝西边橘红色的天上看。据领班讲,傅宅西边叫做“望珍园”,是女主人辛明珠的场子,夜夜笙歌,聚会一场接着一场,出入都是名流显贵。
相比之下,傅家东边就安静不少。一水之隔,这边是家主傅春生的地界。
傅春生是轻易不在家待客的。所以领班讲,来者必定都是生意场上的贵客:“今天万邦集团的林副总也来了,一会儿一个也别说话。”
小卢紧闭着嘴。
“甘霖你小子,现在可太见外了,这在座的个个都是老朋友,都是你的老哥哥老姐姐,你还带礼来。”
“林大说得对,见外得都不认识了!”
“林哥,傅叔,珍姐,我错了好不好,我先自罚三杯!”
“你要是再这么客气,傅叔心都要凉了。我跟你们讲过没有,哦对了,云先生是第一次来,估计没听我讲过,我老傅跟你讲讲,这个小甘,年轻的时候到我门上找我借钱的事。”
满桌尽是哄笑。
“老傅,小甘这茶叶都提来了,你先别忙说话,叫老桂先找人泡上。”
“老桂知道,他忙活去了。云先生,我和你说这个小甘,他跟我,打他小的时候就很熟——”
帮工小卢站在屋外头,听身边的朋友和他说,里面坐着的人里有梁丘云。
“哪个梁丘云?”
“还能有哪个梁丘云,拍武打片那个大明星,梁丘云!”
宴客厅里欢笑声不绝。
“……他说人民币不要,要刀乐儿!我一问,哦,怎么着,在国外交了个女朋友,还是个什么超模,把钱都花光了。我心想,你这是无底洞啊,但是既然开口问傅叔要钱了,那傅叔不能不给吧。”
“然后呢。”
“给他的时候,说实话,我是真没指望他小子能还上,当给他一点零花,可谁想到,没出几天,这小子回来了,啪,一张支票,给我放眼前。”
“哪弄的钱?”
甘霖喝了一杯酒,笑容有点傻,他已经是个微醺的状态了。傅春生从旁边道:“拉斯维加斯啊!”
“这个小子,从小调皮顽劣,狂妄自大。但他好在什么呢,胆大心细。小时候我就看出,甘霖这小子,能闯祸不假,能办事也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