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起哥哥们和不能下山时,情绪明显有些低落,建木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伸出一根细细的枝桠,在她头顶上轻轻拍了拍。
但是她却很快高兴起来,重新坐回枝桠上,欢快道:“不如你留下来陪我吧?”
“我不能留下,我还要去找我的朋友们,还有我喜欢的人。”建木轻轻摇晃枝桠道。
“朋友和喜欢的人?那去找他们你不开心吗?”草疑惑的歪着头,手指在他的树干上轻轻触了触,“我感觉到你很难过。”
建木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没有难过。”
“骗人。”草得意的笑了笑,“我能感觉到你的情绪。”
“去找他们不开心的话,不如我来做你的朋友吧。我肯定不会让你难过。”
建木依旧是摇头,“我的朋友们有危险,我得去救他们,之后,也许我会死。”
“你是在怕死吗?”
“不怕。”建木道:“我只是怕死了之后,看不到喜欢的人,也没有人知道,我喜欢过那个人。”死亡代表着过往的一切完全消散,他从来不畏惧死亡,他只是有些难过这段只有自己知道的感情,就这么消散了。
“你喜欢的那个人也不知道么?”草不解。
“不知道。”建木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的晃晃树枝,“我怕打扰他。”
建木休息够了,从泥土中拔出根系,对草道:“我要走了。”
草有些不舍得的跟在他旁边,“你真的不留下来吗?”
建木摇摇树枝,坚定的往山下走去。
草有些生气的留在原地,看着迟缓笨拙的大树,忽然又喊道:“你可以把你的记忆存在我这里,就算你死了,记忆也不会消散。如果你没死,可以回来找我取,我不会偷看的。”
建木走出一段,身影犹豫了一会儿,又转身走了回来。
“我帮了你,我们就是朋友了。”草半浮在空中,手心贴在粗糙的树干上,自以为的狡猾道。
建木用一根树枝在她手上碰了碰,温声道:“如果我没死,一定会回来看你。”
草弯起眼睛笑了笑,手掌浮起微光,然后手指慢慢捻动,从树干中取出一团柔和的白色光团。她小心的捧着光团,弯腰将光团放进铃铛一样向下垂着的花朵之中,“藏在花里,就不会丢啦。”
“多谢。”
……
与草告别之后,建木又笨拙的踏上了路途,荣岁心情的复杂看着这一切,依稀有了猜测,在高大巍峨的钟山出现在目前时,终于有了定论。
荣岁能感受到建木从心底里散发的欣喜。身上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长途跋涉的建木舒展枝桠,加快速度往钟山上行去。
钟山的草木很茂盛,建木小心的避开长势极好的植物们往上爬,奇怪的是这么大一棵树上了山,却没有引起哪怕一点的动静。
正在荣岁奇怪时,建木已经走到了一处山洞前。
那山洞很大,前面还搭着草棚,草棚下面放着背篓,还有一些简易的农用工具,再远一些的地方,隐约可以看见小片的田地。建木身躯庞大,他小心的没有太靠近山洞,只是低下一根树枝伸进山洞中摸索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的用树枝卷着几只幼崽出来。
幼崽们都仿佛都睡沉了,即使被卷着也没有醒来,建木认真的看了他们一会儿,又小心的将他们放回洞中,然后封好山洞,才又往山顶走去。
山顶上还有一座山峰,建木很熟悉地形,顺利的走到山峰前,他将粗壮的根系深深扎入地面,树枝舒展开来,而后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山峰之上的山洞。
那里的洞口黑漆漆的,看不见什么。但是荣岁就是知道他在看着洞口。
因为这里荣岁也来过,他也认得——那是烛龙的洞穴。
而他现在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过往的记忆罢了,是曾经建木存在草那里,又被她归还的关于过往的记忆。
荣岁终于明白了。
不知道是建木的情绪影响了他,还是他真的在难过,心脏的地方仿佛被一双手紧紧揪着,几乎的喘不上气来。建木静静站立了许久,才小心的将树枝伸到了洞口。
洞穴中没有反应。他才又试探着往里伸了一点。荣岁的视线也随着进入洞穴之中。洞穴中央的石头之上,盘着一条黑色的龙,鳞片漆黑,龙角形状美丽,是建木一直仰望却不敢靠近的人。
烛龙此刻沉睡着,下巴搭在尾巴上,建木见他没有醒来的样子,又大胆的伸过去,在漂亮的龙角上轻轻碰了碰。紧闭的龙眼倏然睁开,金色的眸子透出冷光。枝桠顿时瑟缩,猛地收了回去。
明明树是没有心跳的,荣岁却仿佛感觉到了建木的紧张,然而等了许久,洞穴里却再也没有传来动静。建木等待了一会儿,又按捺不住的伸着枝桠进去看。
洞穴里,烛龙已经闭上了眼睛,再次沉沉睡过去。枝桠失望的晃了晃,不敢再碰他,缓缓收了回去。
再之后,荣岁的意识就模糊了。
他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急速的流失,很疼很疼,疼到后面已经麻木了,然后他开始变得虚弱,粗壮的根系随着不断流失的东西伸展,包裹住整座钟山,然后不断延伸到更远的地方……
……
“荣岁!醒醒!”
荣岁在一阵摇晃中迷糊的睁开眼,就对上殷烛之因为焦急而变得金黄的眼睛。他恍惚了一下,心底忽然涌上一股委屈,“你不理我,还瞪我。”
殷烛之:“???”
伸手在荣岁额头上试了试,温度正常。他小心将人放在腿上,不善的看着躲在旁边的草,“你不是说醒过来就没事了吗?”
草往边上缩了缩,小声道:“对呀,这不是没事吗?”
殷烛之又去看荣岁,疑惑道:“怎么说胡话?”
荣岁抓住他想来摸自己额头的手,闷声道:“我都想起来了。”
殷烛之顿住,“想起什么了?”
“想起来我以前隔三差五去山上给你送东西,就因为想见你一面,你却连面都不肯露。”荣岁回忆起当初的心情,越说越觉得委屈,掰着手指开始翻旧账,“小时候你明明总带着我玩,可是后来却一声不吭的就消失了。我找了你好久……”
“一直找不到你,我跟白泽他们说,他们也不信,只能自己到处找,后来找到山顶上去,偶然才发现了你竟然住在山顶上。”
山顶是烛龙居所,怕打扰神灵安眠,其他妖族从不上去,他那时候着急找人,也顾不了这么许多,才冒失的上去,然后就看到了站在山崖边的男人。
黑袍广袖,长发如墨,正是他找了许久的人。
也是钟山的守护神。
第149章
荣岁越说脑海中的记忆越清晰,就连久远的、在草归还的记忆之外的记忆,也都从模糊变得明晰起来。像是个封存许久极其庞大的仓库,先是仓库门被撬开了一丝缝隙,里面堆积的杂物从缝隙中漏出来,而后门口越来越多的杂物往外涌出,将只有一丝缝隙的仓库门彻底撑开。
荣岁现在大概就是这个状态,以草归还的记忆为节点,越来越多的往事,像是崩塌的仓库,随着他的回忆呼啸而来。而其中最浓墨重彩便是殷烛之了。然后是温暾、白泽、毕方、龙睚……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和事。
呆呆的看着殷烛之,眼前的面孔一如他第一次见到时那样好看。没错,幼年的荣岁对于第一次见面的钟山神君,最深的印象是好看。
妖族大多容貌精致,比如温暾白泽等人都各有各的好看,但是殷烛之却是荣岁见过的,最好看的妖族。
他还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中午,吃完早饭后混沌就将他装在篮子里,一起去林子里摘野果。但是混沌记性不好,时常摘着摘着就将他忘在了林子里,这次也一样。但是他并不害怕,反正等混沌或者其他人发现他不见了,就会回来找他的。
因此他淡定的拖着被丢下的篮子,蹲在地上认真的捡野果。这片林子长着许多树,结的果子也各不相同,有的甜有的涩。混沌不会挑,摘到的都往篮子里扔,但是他却会的。果子皮厚,掉在地上也没有坏,他就蹲着慢慢的挑。
殷烛之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小小的荣岁蹲在地上,身上忽然覆下一片阴影,他疑惑的转过头去,就看见了逆着光的、好看极了的人——那时候的荣岁还小,不会太复杂的形容词,就只记住了好看,非常非常好看。
于是他将自己刚捡到的最好看的那颗果子递给了他,那人收下了。然后坐在了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荣岁是想和他说话的,但是他一向安静,而那个极好看的人看起来并不想说话的样子,他就背对着他继续捡果子,捡上一会儿就会回头偷偷瞥一眼,看人还在不在。
那人一般会坐到混沌或者其他人过来找他,然后就消失不见了。但是下次荣岁一个人在林子里时,他又会出现,然后沉默的坐在他身后。
时间长了,他们也会互相问候了,男人话不多,不过偶尔会给他带上些小礼物,作为回报,荣岁也会把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送给他。
虽然是一大一小,但是两人的交往看起来很平等。
在荣岁长大以前,这都是他的一个小秘密,没有告诉其他人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但是后来他开始长大了,四肢抽长,身体开始发育,他从幼崽长成了能记事的少年。也学会了许多形容人好看的词语,但他还没来记得对那人说,那人就忽然不见了。
忽然某一天,他就再也没有出现了。
荣岁去问过白泽,但是竟然连号称通晓世间万物的白泽也不知道山上什么时候来过这样的妖族。他们摸着他的头说:“是不是记错了,有这么好看的妖族,我们不会没有印象的。”
荣岁却知道山上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的。很高,喜欢穿黑袍子,话不多但是很温柔,还会给他带小礼物的好看的妖族。少年的荣岁开始漫山遍野的找人,悄悄期待着在寻到某个角落时,能发现许久没有出现的人。
不过少年的期待并没有实现。
少年在长大,时间在流逝,记忆也在变淡。期待不断落空后,荣岁对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人感到怀疑了,但是习惯让他继续寻找着。然后一天,他忽发奇想的跑到了山顶上,钟山的山顶,是他这么多年从未去到过的地方。他想着,也许那人就在他从未踏足的地方呢。
然后他就真的在山顶上看见了孑然独立的人,或者说是神灵更加合适。
袖袍激荡,长发飞扬,不是荣岁记忆中的模样,而是更冷淡、更疏离、更……高高在上。
——神灵。
这是荣岁终于找到人时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他没敢上前惊扰,就悄悄的趴在草丛间,看着冷漠的神灵高高在上的俯瞰着下方,周身是浓浓的疏离感。
荣岁一直看着他化成一条极为漂亮的黑龙进了山洞之中,才悄悄的离开。
回去后他跟白泽打听了山顶上住着的人,白泽却说那是从前烛龙的居所,平时是没有人上去的,自然也不会有人住在那里。荣岁似懂非懂,却打心里认定了那就就是钟山的神灵,于是他借着供奉神灵的由头,开始往山上跑。
有时候将供奉放在山洞口就离开,有时候会唠唠叨叨的说一些山中的趣事,不过从来没有得到回应就是了。不过荣岁特意寻摸了带上山的小玩意儿,经常会这次放过去,下次再去看时,就已经没了。
别的人或许会以为是山间的鸟兽叼走了,荣岁却觉得是神灵收下了自己的礼物。这是特殊的回应,于是他更加乐此不疲起来。
妖族的岁月悠长,在这样漫上的过程之中,有些感情也悄悄发生了变化。
荣岁渴望见到他,却又担心会打搅了他的清净,于是越发的束手束脚起来,还没等他想出解决的办法,外面就变了,天塌地陷,洪水肆虐。无数妖族前赴后继的陨落,大地之上四处都是死去的妖族。
钟山也受了影响,混沌白泽他们开始嗜睡,被布置成家的洞穴里,渐渐的只剩下荣岁活动的声音和身影。然后就是混沌最先退回了幼崽的模样,接着是白泽、毕方、睚眦……
荣岁忙着照顾他们,忽而想起来山上的神灵,又偷偷的上了山,黑色的龙族在盘着身体沉睡着,甚至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回去后荣岁开始翻找白泽留下来的藏书,白泽的书有很多,荣岁一本本耐心的看过去,结合白泽沉睡前的一些模糊猜测,还真的让他找到了一个可行的办法。这办法甚至与他只见过一面的本体有关。
那还是他成年时,白泽终于弄清楚了他的根脚,特意带他去看的。
那是很大的一棵树,几可通天,没有树叶,树皮是紫色,根茎像头长角的巨牛,树下无声无影。白泽说它叫做建木,是众神往来的天梯,几乎与天地同寿。
荣岁却在心里暗暗撇嘴,觉得跟鳞片光泽漂亮的黑龙比起来,这棵笨重粗糙的大树真是差远了,一点也不好看。
不过虽然长得不太好看,关键时刻却派上了用场。几乎不需要太多思考,荣岁就已经做下了决定——他要救大家。
不管是朝夕相处如同亲人的四人,还是山顶之上他默默喜欢的神灵,哪一个他都不愿意看见他们离开。所以他最后选择了用自己去换回喜欢的人。
而上天眷顾,他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他在意的人都在他的身边,他喜欢的人……现在也喜欢他。
荣岁忽然笑了起来。殷烛之被他一会儿委屈一会儿傻笑的模样弄得摸不着头脑,只能在他头顶温柔的摸了摸,“有没有哪里难受?”
荣岁默默摇头,忽然将脸埋进殷烛之怀里,抱紧他闷声闷气的说:“你抱我,我走不动了。”如果仔细分辨的话,其实是撒娇一般的语气。